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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枚的病眼看已好,想起又要日日早朝,还有书案上批不完的奏折,只觉头又疼了。时不时地唉声叹气。连米黛筠都给过一回脸色。
那日,太医来诊脉。
蔺枚坐在榻上,伸出右手,左手轻轻敲着一桌刚呈来的摩合罗。人物以象牙雕刻而成,若非只得一尺高,乍看上去倒比活人还灵巧精致。裙袄披帛皆是新进的绫罗,发髻上珠翠也都为明珠翡翠,光彩熠熠。这一桌怕是价值千金。他想这些天宋扬灵辛苦,送给她解闷玩耍。
太医一进来看蔺枚脸色红润,声音有力,只略一切脉,便知结果,于是满脸堆笑,连声道:“陛下已经大好了。”
不妨雨成田在边上突然轻声细语道:“王太医,手一放上去就能知道好没好?今儿早上,陛下嗓子还疼呢。”
蔺枚微微一愣,嘴角立时浮现一丝笑意,继而收住,皱着眉头,故意咳嗽几下。
这太医也够聪明,立时听明白话外之音,况且性格也不是刚硬的,立刻话锋一转,道:“虽无大碍,但若能再调养几日就更好了。”
蔺枚面露喜色,叫雨成田送了太医出去,就双腿架在榻上,身子往后一靠。两个小宫女便上前轻轻捶腿。
他刚躺下没多长时间,就听见外头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像是来了不少人。接着便有小黄门飞奔进来:“陛下,太后到了。”
蔺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想了想又侧身躺了回去,一直等到太后进来,才装作要起身请安的样子。
曾巩薇赶忙亲自扶住:“你还在病中,无须行礼。病情怎么样?”
蔺枚道:“方才太医来过,说医务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两日。”
曾巩薇环视了一眼,微微眯起眼睛,略微不悦:“怎么没一个妃嫔在此伺候?皇后呢?”
“皇后是日日过来的。但要帮朕先看完折子。”蔺枚看曾巩薇脸色不悦,想帮宋扬灵解释一二。
曾巩薇刚冷哼一声,正想说话,却听有人来报:“米修容到。”
过得半刻,便又轻微的环佩之声传来。曾巩薇和蔺枚都往朝殿中看去,只见米黛筠穿了一身翠绿襦裙,外面罩着鹅黄褙子,倒是娇艳得很。她方才在外面已经看见太后的人,是以并不吃惊,含笑一一请了安,便侍立一旁。
只听曾巩薇道:“陛下在病中,你们做妃自然该多尽心。我来时,竟然没一个人在,成何体统?”
米黛筠没想到一来救被太后当着面给教训了,心里一震,又有些委屈害怕,立刻请罪:“是,臣妾疏忽了。”
曾巩薇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事本是皇后应当料理的,也不知她成日的忙些什么?”
“是朕叫……”
曾巩薇不待蔺枚把话说完,便吩咐她的内侍:“请皇后过来,就说我有事劳动她。”说到“劳动”二字时,语气格外重,嘲讽之意扑面而来。
米黛筠惊惶地望了曾巩薇一眼,便低头不语。
蔺枚见到内侍已经去了,也就不再说话。
宋扬灵进来时,只觉气氛凝重得似要滴下水来。太后脸色尤其难看,似乎有愠怒之意。蔺枚面上甚是担心,还试图悄悄同自己使眼色。黛筠看上去则有些畏惧害怕。她便明白应是太后发难了。
待她分别向太后、陛下请了安,还不等米黛筠向她请安,曾巩薇便冷笑道:“皇后真是诸事繁忙。放着陛下生病不管,也不知还有何其他重要事项?”
宋扬灵明明听出太后话中讽刺之意——为她理政,太后说话难听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因此不卑不亢道:“正因陛下生病,臣妾才在勤政殿整理奏章。”
“这我道不懂了,皇后管的不是后宫诸事,倒是管朝堂事务了!”曾巩薇霎时柳眉倒竖,收起冷嘲热讽的语调,怒气冲冲道:“一日两日如此也就罢了,如今竟成了例了!满朝文武惧你威势不敢谏言,我这个老太婆可不能看着你为所欲为,坏了祖制。”
曾巩薇正在盛怒,米黛筠自然不敢劝,连蔺枚都没说话。
还是宋扬灵自己道:“臣妾并不敢插手政事,这一月不过整理了奏章,然后向陛下汇报,并不敢擅做主张。”
蔺枚听了连连点头:“是,是,所有折子都是在我的授意下批的。”
曾巩薇冷哼一声,道:“那我问陛下一句,孟昱他去子长是做什么?”
“啊……”蔺枚不觉支吾起来。莫说他不知道孟昱去子长做出来,甚至连子长是个什么他都不知道。一边“啊”,一边转头去看宋扬灵。
宋扬灵顾不上这茬,一心想着太后如何得知孟昱在子长的!看来孟昱的行踪必定已被暴露。甚至此行目的他们也已得知。不然太后何故发这么大火!只不知孟昱调查到些什么。或者是否已身陷险境?
想到此,宋扬灵不免心急如焚,可又不便表露出来,故作镇定地笑笑:“不知太后此问是何意思?孟将军前番告假,我回禀过陛下的。”
蔺枚一听,想起来了,道:“是,孟卿告假了一段时日。”
“这一去一月,时日未免也太长了罢!难道是因为被降级心怀不满么?我看他要是再不回来,不如就罢官!再则,皇后为后宫之主,日日在勤政殿不是正理。陛下若身子仍旧不适,便任命几位大臣临时辅政罢。我一介女流懂的也不多,还是请米丞相、曾将军、李太师、赵太傅明日共议罢。陛下以为若何?”
曾巩薇这一步显然是将军之棋,字字在理,莫说蔺枚反驳不出,宋扬灵亦毫无办法。蔺枚只得道:“朕明日上朝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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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听范诒徽问完此行目的,心知是瞒不住的,索性一笑,泰然道:“范大人目光如炬。实不相瞒,在下姓孟,单名一个昱字。此次前来,确实另有目的。”
焦瑞在一旁听得惊诧莫名。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县吏,于朝中人物并不熟悉,未曾听过孟昱的名字。
范诒徽则不一样,他在邸报上不知见过多少回孟昱的名字,知晓是功勋彪炳的将领,又有爵位在身,因此立刻离席,作揖道:“下官见过孟将军。”
孟昱亦起身还了一礼,却道:“大人若肯同我说说顺良榷铁的实话,倒比这些虚礼有用得多。”
范诒徽一抬头,直视孟昱,满色却很是难看,带着犹豫、怀疑,甚至不屑。顺良背后牵涉磁州军政,再背后更是有曾府为靠山,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孟将军解决得了的。
孟昱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浅浅一笑,道:“大人不妨坐下,我们害死方才这般饮酒作乐,才不辜负今夜月色。”他说着,自己拿酒壶满斟了一盏,举杯向前,一饮而尽。放下酒盏,意味深长地说一句:“磁州的天,要变了。若不及时抽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范大人,你说是夜不是?”
焦瑞听不明白,直愣愣地问:“孟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不是八王爷府中的?”
孟昱闻言哈哈一笑,又斟一盏,道:“此杯当敬焦兄。这些日子说了些虚虚实实的话,是我有欠磊落。”饮尽之后,才道:“我虽不是八王爷府中的,但家父与八王爷是旧交,因此将八王爷视作长辈尊敬。”
焦瑞一听,心道,这样说来,来头更不小啊,同王爷都是世交了!因此哪里还计较,乐呵呵地也饮尽杯中之酒。他是无官一身轻,管他孟昱来顺良是做什么的,他自是不担心。再说顺良早已乱成一锅粥,富的锦衣玉食,米粮烂在仓中。穷的三餐不继恨不能易子而食。要他说,早该整治了。
孟昱看范诒徽不说话,便道:“范大人还看不清时势么?磁州背后是谁,我知,陛下亦知。陛下赐我特旨来彻查此事,一早已表明要肃清磁州官场的态度,而且不仅仅只是磁州。磁州背后的朝中势力,亦难逃法网。如今少的,只是认证物证。范大人若愿意说清事情,揭发有功。他日我必定在陛下面前作保,为你求情。然而,范大人若是执意不肯,要与沉船共生死,那我爱莫能助。”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范诒徽一眼,只见他神色已有松动,便接着道:“范大人即便不想如何为君分忧,想想这座精致宅院,想想满院手书,待吵架落败,不知归于何人之手。若落在不懂书画之人手中,岂不是暴殄天物?更何况,范大人还有家室妻小,也不为她们谋划后路么?”
一番话,两层意思,已将范诒徽逼至绝路。
焦瑞亦忍不住道:“孟兄说的实在有理。陛下要查的案情,谁还能瞒得下去?”
范诒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在顺良数十载,眼看这背后种种,唉……”他将杯中酒一气饮尽,才道:“此事确实牵连甚广。前二年,磁州知州祁修文迁户部。知州之位空缺,由提点刑狱公事补缺。而提点刑狱公事则有顺良府知府补缺。我为通判,便想借机升知府。这事也没瞒人,因为数十年来,磁州与顺良府的官员是一个小圈。我与前知府通力合作,为铁矿经营大开方便之门。我以为我升知府乃理所应当。不想最后,却让仓司来做了知府。我后来得知,当年,仓司之子娶亲,娶的便是林长禄的女儿。”
“孟将军可知,这林长禄是何人?”
孟昱想了想,在子长铁场时,焦瑞曾提过子长最大的铁场是李大官人同京城来的一个姓林的商人合办的,便道:“是经营铁场的京城商人?”
“不错,但此人还有另一个身份。”
“噢,是什么?”
“曾大将军府中的大管家。”
孟昱一想,曾府大管家在京中赫赫有名,并不是这个名字,正要质疑,只听范诒徽又道:“自然不管府中事务,只管府里与铁场的瓜葛。是以,想在子长开矿,找我们是没用的,得去找这位林先生。这是子长铁场心照不宣的秘密。而说是榷铁,实际上整个顺良的铁场都是商人经营,没有一家是户部的。锻坊亦是一样,若不是林氏锻坊产的武器,兵部根本不收。导致无数精钢武器又被锻成农具售出。而精钢农具哪有农民买得起?不过放着落灰罢了。于是顺良大大小小的锻坊一夜之间凋敝。最后只剩得林氏锻坊,以及与其极为亲近的几家。”
孟昱想起在军中时,将领为了精钢武器差点抢破头,而在这边,却因为不是林氏锻坊所出,就拒收,不由大怒,问道:“范大人手上应是有真凭实据的罢?”
范诒徽点点头:“没错,我有账本。”
孟昱大喜,心道人证物证都已齐全,这回……,只听范诒徽沉声道:“除非将军能先保我一家平安,否则我宁死不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