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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也好,孽债也罢。不知不觉,李鹤山、玉娘、冯叔这段纠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多年,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三人不复年少时的风流恣意,都在李府这漫长的岁月里熬出了世故、熬出了圆滑、熬出了精打细算,更熬出了冷眼旁观。冯叔沉默寡言,玉娘痴心不改,李鹤山一手遮天。
咱们回到现在——如今,苏施进了李鹤山的牢笼尚未察觉,却已起疑李府并非安身之所。她狠心伤了游儿,自己来这小睢园平复却被颂臣差遣着找见,冯叔跟她对面立着。
此时的苏施只敢给游儿委屈,是只被圈起来只待下口的黄鹂。她纤细的手掌还握不住刀柄,单柔的身子还不曾被肆虐,敏感的内心对这世上的人都怕,虽然生来多疑性子冷硬,但还不曾怀了满腔仇恨,把自己活成后来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
冯叔对她颇为冷淡、从来不喜。对李鹤山的算计他心里有数也袖手旁观,有几丝怜悯却一闪而逝。现下他看透了颂臣的心思,听了游儿的嘱托,只瞧了立在眼前的苏施更不耐烦。
苏施硬起头皮迎着他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着实忐忑。身旁几片柳叶被吹进积水潭,打碎了一面明镜,荡起鱼鳞万点。
冯叔开口,语音浑厚:“苏姑娘,少爷顾及你的身子,派老奴来寻着看看”。苏施赶紧福了一福,低头答道:“少爷费心。劳您代为告诉一声,只说阿施大好,不必挂怀”。
冯叔听了,也不搭腔,脸上泛了丝冷色,斥责道:“苏姑娘,你是个心思灵透的,有句话可得说在这儿。老爷催促得紧,少爷是一只脚进了科场的人,明知他功课便是头等大事,姑娘你就得懂事,绝不该再让他分神。”苏施闻言,心头一惊。
对颂臣的心意,她略略察觉。可是自忖向来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逾越,此刻承受这番指责,苏施心里岂不委屈?
她止不住又羞又恼,又气又冤,但都生生受了下来,只把那股子劲儿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滚上几遍,把那烈焰一气儿熄了才再次福身,轻声应着:“苏施也只盼少爷一举夺魁,不负老爷厚望。您的意思苏施都明白,自然没有下回了”。再抬起脸,却是神态平和,未起波澜。冯叔没料到她小小年纪这般隐忍,只道苏施寄人篱下自省遵规守矩,交代清楚了,略一颌首便转身离去。
此刻在他眼里,这小丫头不必妄想全须全尾逃出囚牢,更别说有本事掀起什么大浪。她就是块任谁都能咬上几口的鲜肉,教人攥在手心儿肆意宰割都无力反抗,李鹤山正捏着她的喉咙,让她活便活,教她死便死,半分由不得她——如此红颜薄命的苏施极似那个软弱无能的沅柯,也许压根就不值得自己费什么心思。
怀了这般轻视的念头,冯叔安心地走远。
可惜,这妄断下得太早:他哪里知道,苏施绝不是沅柯,怎能软弱到白白让人鱼肉的地步?她骨子里的狠辣正如她性子里的坚忍,怎会甘心任人摆布、苟且偷生?苏施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个多么睚眦必报的人!
这辈子冯叔看准了那许多人,唯独没有看清这尚且幼小的苏施——直到自己这条老命要丧在那个曾经谁都能恣情蹂躏的小孤女手里,他才后悔不迭:当初怎就不曾抽了她的筋骨,破了她的肝胆?日后竟给李府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祸害。
可到了那时候还有什么用呢?
冯叔虽不曾出手,但屡屡助纣为虐,苏施要报大仇,岂肯漏了他?!
五年后,当苏施变成了苏弑,月下夜风猎猎,她如鬼魅一般森然立在李宅的墙上,一身黑衣裹着瘦削的身子,长发如墨在脸旁乱舞,卷了百丈的煞气,万丈的威风,红着一双眼盯着满院子的人头,挥着把破月弯刀一声冷笑,立誓要饮尽李氏一门的性命。苏她熬了多久才盼来这一天啊,嗜血的欲望烧得她恨不能立时将仇人凌刀剔了,一寸寸剐成白骨来泄这心头大恨。
冯叔看了吓得瑟瑟发抖的老爷、夫人和一旁哀哀啼哭的小姐,无奈咬着牙攥着朴刀,踩着那些软在地上的奴才,奋力一跃,使出了一招“长虹贯日”,只将那刀锋朝苏弑劈去,须臾间,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一道寒光却挟着雷霆之势罩住了他的门面,竟是半点不能招架,于是冯叔极轻易就被卸了力,刀也脱了手,他的人坠在地上,脑袋自眉骨被生生削去一半,一声闷哼,连疼都不曾察觉,只见血水从他伤口处迸出来,溅出一面血墙。
蛾夫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意识流失之际,他这条命就要耗尽了,冯叔恍惚听见瘫在门口的李鹤山喊了一声:“天和”!
原来,“天和”竟是他的本名,呵,老爷多年不叫,只怕以后便也不用叫了。
冯天和费尽力气,把血葫芦似的脑袋转过去,扫着满院子的人,最后落在庄玉娘的身上,勉强睁着双眼,看了那张自己刻在心上、烂在肚里的脸,终于堂堂正正地吐出两个字:“玉儿”,然后眼角滑出一滴浊泪慢慢合上了,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