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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有内外两层防御阵法,除了雪岭之外,其余各峰都在内层防御阵法之内。有缘人进来之后只能在外缘徘徊,被巡逻弟子发现后才会带去雪岭的接引厅。计青岩夏夜里偶尔在外缘琼湖畔的偏僻角落打坐,本是喜欢这里清凉静谧,不想却遇上进来的关影,倒是省了巡逻弟子的功夫。
天刚破晓,雪岭的接引厅上飞下来两个男子,脚下腾空御风而行。他们身上都穿着夏日浅杏衣衫,亮眼大方,质地也好,把两张不怎么好看的脸衬得有了些春意。
这两人都是粗野汉子,胡渣满脸,这暖意融融的颜色挂在身上自然是不搭。杏色是上清宫底层弟子所穿,他们从进来时就觉得别扭,可是有门规管着,几年下来也不在意了。
其中一个说:“我带那个新来的去接引厅。”
另外一个道:“那我去通报老宫主。”
一拍即合,各理其事,两人分道扬镳走了。
老宫主道号散尘,平时很少露面,也不去主峰,就住在上清十二峰角落的不眠山里。不眠山夹在两座高峰之间,地方幽静,山上有一挂常年不结冰的瀑布,无时无刻不在流水,上清有古诗言“静夜临窗坐,鸟眠山不眠”,因此得了这个名。
老宫主的年岁多么大无人知晓,平时独自一人在这偏僻的山上住着,很少出来。这弟子绕过好几座山峰,落到老宫主居住的院子之外,只见好几个总执事在门口站着,心想: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怎么这么多人在这里?
他向里面张望一眼,暗沉沉地什么也看不清,上前禀道:“昨天进来一个新人,秦执事让我来禀告老宫主。”
宋顾追见这杏衣弟子过来,心里早已经猜到了是那黑衣男子的事。这件事现在真算不得什么,陆君夜身边的齐玄机正是管上清宫大小杂事的,说道:“老宫主正与三位少宫主商议事情,没有时间。那新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弟子便把关影的年纪、容貌、伤势说了一遍,齐玄机道:“此事交给我,你回去吧。”
杏衣弟子走了没多久,几个人又等了片刻,慢慢踱起步子,院子里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传出来:“几个人都进来,此事一起商议。”
宋顾追等人不敢怠慢,凝息敛气,静默无声地依序而入。一进院门,墙角几盆吊兰,一丛青竹,抬头青松遮天,脚底青石地面压不住,石缝里钻出来几撮青草。
院子里十年如一日,清雅干净,一尘不染。
宋顾追随着他们走进古旧的正厅,不声不响地立在计青岩身边,也不敢打岔,只是继续听他们说话。
这墙壁开始斑驳的厅里,如今正是聚集了上清宫中最为要紧的人物,谈论的也正是关乎上清宫生死存亡的事。老宫主散尘道人先开了口:“顾追,最近修炼可有进展?”
宋顾追说:“还是一样,没什么大的进展。”
散尘道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昨夜青衣送来紫檀宫的消息,要是我们见到能听魂的人,需得立刻送去中原。紫檀宫如今是中原之首,我不想多生事端,让青衣送了帖子过去,说上清宫听候吩咐。”
“听魂的人这么难找,哪个门派不想占为己有?紫檀宫也有些仗势欺人了。”说这话的是从渊宫主莫白齐。他看起来三十上下,很高,比这厅里的计青岩和宋顾追还要高上半头,叫人不得不仰望。
他冷静了片刻,顾及自己是大宫主的身份,声音又稳重下来:“但紫檀宫当年一马当先,在混乱中引领各派,如今的地位也是应该的。此时的确应与紫檀宫交好,低头是明智之举。”
这话说得有些忍气吞声,散尘颔首附议:“八年前魂修遍地,冤死者难以计数,怨气煞气充斥于天地,灵气低迷,搅得道修不能修炼,正是人间浩劫。要不是紫檀宫研习出辨识魂修之法,天下早已经大乱。”
说完顿了顿,又说:“听魂的人虽然难得,我们也没说何时送过去,就算真的找到了,等个三年五年再送过去也不妨事。”
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无赖,散尘却还是德高望重的君子模样,一时间厅里几个人互望一眼,又连忙作正经模样。
微明宫主陆君夜在这厅里最矮,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拢着双眉比其他人都忧心:“魂修不死干净,道修难以修行。最近闭关的弟子还是不多,得继续找些事情让他们做。身为道修而不能修炼,迟早要出事情,我担心现在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从渊宫负责上清的防御,莫白齐手下的是上清宫修为最高、最能打斗的弟子。陆君夜执掌上清宫的杂事俗务,性格本来就琐碎些,两人一说话便能看出脾性。
计青岩道:“中原各派杀了这许多年,总算死了一大半,但想要恢复当年的钟灵毓秀之气,近些年内怕是不可能。”或许永远不可能。
厅里的人全都沉默下来。
计青岩谈论正事时向来不客气,对未来也不会妄加期待,听他说话会觉得将来黯淡无光,尽管只是就事论事,也不免叫人有些悲意。宋顾追知道他现在已经说得极是收敛,不由自主垂了眼。
魂修这边杀了,那边又会起,杀了八年也不过是有些好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尽杀绝。当年修仙界各门派相安无事、祥和升平的景象在脑海里越来越模糊,或许已永远成了过去。
陆君夜又道:“青岩,我们当中能杀魂修的只有你,你手上的俗务不妨交给顾追,才有时间多出去走走。”
计青岩沉默着不说话,莫白齐见状却叹了一声:“没有能听魂的人,青岩能做的也有限。”
听魂的人,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莫白齐又问:“近来你们下山,可曾遇到魂修?”
计青岩道:“杀了两个,都是修行浅薄之人,最近的就在落河之外的西华村。”
陆君夜露出点惊异之色:“连上清附近也有了?”
散尘道:“此次让你们前来也是为此事,我上清附近五十里之内未曾有出过魂修,如今竟然也出现,定然不是好事。据青岩说,西华村中的那个算不上魂修,是个只用魂术杀人的疯子。”
莫白齐皱眉:“疯子如何修习魂术,有人教他?”
散尘轻轻点头:“教一个疯子魂术,只杀人不修行,其心可诛。”
莫白齐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冲着我们上清宫来的,存心想让附近冤魂遍地,怨气充斥,把我们搅得不能修行。”
计青岩面无表情地道:“将来附近的魂修会越来越多。”
散尘见众人脸上露出不忿之色,笑了笑说道:“中原早已经与魂修开战八年,我们向来偏安一隅,但既然他们都杀上门来了,我等只能迎战。”
陆君夜不再说话,低着头有些忧心。
宫主和总执事每隔七天例行议事,今天因为散尘收到青衣的消息才把几个人招过来,说完也就散了。齐玄机临走时道:“启禀老宫主,昨天刚进来一个新人,正在接引厅等着。”
上清宫已经接近一年没有新人进来,散尘不禁有些兴味:“什么样的人?多大岁数?”
“据弟子说,看年纪不到二十,进来时受了重伤。”
计青岩微垂双目,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上清宫不比其他的门派,离世独居,也比不上他们风光。这男子年纪这么小就要投奔上清宫,必然有些故事,散尘吩咐齐玄机道:“把他带来。”
众人陆续离开,散尘泡上雪山参在厅里等着,茶过三杯,逐渐变凉。院子外传来脚步声,散尘放下杯子适时抬头,一个年轻男子身穿黑衣,独自走了进来。
这男子倒是与他之前的弟子大相径庭,长得极是俊俏,面白唇薄,进屋便桃花眼乱飞。散尘心道自己幸亏是个糟老头子,要是年轻女子只怕已经中招了,心中不禁摇头,指指面前的位子。
关影当然不清楚散尘心里所想的事,他只觉得面前这位相貌清矍的老人深不可测,分不出是喜是厌。明明在微笑,眸底却没有笑意,仿佛什么恶意和隐瞒也逃不过他的双目。
“你来上清宫有何目的?”散尘开门见山。
“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想投奔上清宫,有个安身之所修炼。”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倒背如流。
“没有别的目的?”
“没有。”言之凿凿,很是笃定。
“你进来时身受重伤,伤从何处而来?”
“路上遇到几只野兽,不小心给它们抓了,不过幸好遇上了上清宫的师兄们,这才没死。”
散尘慢慢捋着银白的须发,心道这新来的弟子真是性情顽劣,满口胡言不说,门还没进就先叫起师兄了,缓缓站起来:“你既然无心进上清宫,不如这就走吧。”
话一说完,关影的面前突然空无一人。
关影脸色一变,心想这老头真是心思如电,欺诳不得,勉强笑着说:“老宫主,我有仇家追杀,想在上清宫寻求庇护。”
说了几遍,厅里面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关影有些慌了,喊道:“老宫主我知错了,我现在走投无路,当真需要个落脚的地方。”
关影实是不敢解释身上的重伤。师父曾千万次告诫他不许向别人说出自己的事,他又不清楚这老人是善是恶,不能乱说。
喊了几声还是不见人,关影心中越发心慌,咬着牙想:此处不留我,再去别处吧,也不是离开这里就活不了。刚要站起来走,面前一阵微风,散尘又重新坐在他的面前,像是根本没离开过一样。
“让你受了重伤的是你的仇家?什么人?”
关影低着头不言语。真话不能说,谎话不能讲,他该怎么办?
散尘不紧不慢地说道:“仇家是谁倒也不必一定说,只不过来到上清宫便得抛却前尘往事,连本来的名字都要丢弃,将来不得寻仇,不得主动挑衅,否则便得离开上清宫,忘记你在这里的一切。”
关影抬头看着他:“要是祭奠师父呢?”
“父母亲友,师父同门,思念都是人之常情,上清宫不会管你这些。你拜祭他们也无不可,却不可借着上清弟子去报私仇。上清宫是让人避难之处,却不是外人用来报仇的利剑。”
关影思索着点点头:“不报仇,只避难,我明白。”
再看过去时,散尘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白色拂尘。拂尘的尾端在关影的手心缓缓而过,现出一汪清水。
散尘道:“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水不会变,要是活不下去,那该变的便是你。”
关影默默看着手中晃动的清水。
散尘不再言语了。他阅人无数,这男子的性情还需打磨,却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可能真有不能说的苦衷。
“灵秀之气,皆从道生,今后你改名叫做灵道,暂且留在上清宫看看。”散尘望着他,“你去吧。”
关影的喉咙上下微动,不知道该说什么,跪下来拜了一拜。一阵清风将他缓缓托起,关影站起身来时,厅里空空,只剩下桌上水冷茶凉,散尘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