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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恒丰桥桥堍,就是一条米铺遍布的旧式街道。这种旧式街道本就蜿蜒狭窄,来往行人经过一间店铺门前时,由于其挤满了人,更是连过路都困难。
这间店铺的门脸正中挂着‘王记米行’的黑地金字招牌,横匾旁支着块长布条,其上墨汁淋漓的写着‘配米’两字。
在布条下方,几十个人把王记的店面口子围得水泄不通。
“往后退!往后退!”
王记米行的一个伙计连喊几声后,发现众人反而愈发往前挤了,仗着身材高壮,他抱起一木桌和他们对挤起来。你进我退间,人群往后退了几步。那伙计的眼前总算是有了块空地,他赶紧上前把桌子放下,嘴里喘着气喊道:“别挤了!这桌子是等会账房要用的。”
着急配米的众人听了这话,反而开始往桌前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米行的掌柜怕他们蜂拥而上,配米变抢米,就赶紧叫了个伙计过去分号牌,让这些配米人领号排队。
宋诗赶到王记时,队伍已排了老长。“怎么就忘了带帽子?”一边喃喃自语,她一边赶紧逆着寒风站到了队尾。
配米长队对老街上的来往人流来说是极大的阻碍,于是骂骂咧咧之声不绝于耳。宋诗忍着渐生的头痛,一手把手袋护在身前,一手护着身侧,紧跟着前面的人。
还没等到她被吹成人型冰棒,一个黄脸的中年男人揣着手走了过来。
“小姐,要牌吗?我不配了,可以让给你……”他低声问宋诗。
“牌是几号的呀?”
“30号,还有几个人就到了。”
宋诗才刚默数过前面的人数,大概超过百人,就回道:“我出二两米钱。”
“我拿到这个号很不容易的,三两……”黄脸男愁眉苦脸的还价。
“票贩先生,我就只出这个价!”宋诗干脆地转头,表示不用谈了。
黄脸男见宋诗不是洋盘,连忙说:“好吧,好吧,算我吹亏,二两就二两!”
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把号牌的号亮给宋诗看,“是这个号吧,我们一手交钱,一手给牌。”
宋诗点点头,把右手伸进了手袋里,可看了眼前面队伍里焦躁烦操的众人,她又改变了主意:“拿了牌,你走了,我排不进去怎么办?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前面,等我排进了位置,再给钱。”
“成……唉,小姐,你的门槛真精……”黄脸男听见前面的号喊到了25,知道时间不多了,苦着脸同意了。
两人说好了,就准备往前走。
砰!
砰!
砰!
三声枪响,宣告配米就此结束了!
突兀的炸响带来了几秒的寂静,随后人们尖叫着、推挤着,拼命想离开方才还为之争吵的位置。
在混乱的人群里,宋诗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被投入黄浦江的小石头,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在‘激流’和‘漩涡’里,她被扯头发,被踩脚,被推搡,更有好几次被人流带往了反方向。
这样过了好一会,拼上了吃奶的劲,宋诗总算是逃出了狭窄的老街。
站在十字街口,刚喘匀气,宋诗就跛着脚往前走。她的左脚踝刚才被人狠狠踢了一下,特别痛,但她不敢停: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老街附近开枪的人无论是锄奸队还是‘落水’汉奸,枪林弹雨都还在后头呢!她觉得自己必须走到两、三条街外去才够保险。从老街涌出的人群里,有人和她的想法一样,步履匆匆,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也有人开始作怪呢!
刷的一声,一个身影窜过,随之而去的是宋诗的手袋。
“啊!”宋诗摔倒在地。已经不止左脚踝了,她的整个左腿都钻心的痛。剧痛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宋诗就生生痛出了一头冷汗。
“哈……”她不由得放轻呼吸。
“让开,挡路鬼!”
一个经过的男人差一点就踩到她的手;一时站不起来,宋诗只好半坐着,用双手撑地往墙边挪动。
“姑娘,到这来……”一个好心人喊道。
宋诗扶着墙站起来,顺着声音,她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栋六层洋楼。洋楼的底楼是家装修十分豪华的旅馆,虽然旅馆早已见机紧闭了大门,但是它门前的一长排大理石台阶却为不少逃难人提供了一处暂时的歇脚地。几分钟后,宋诗也在台阶上占了一角。
“老先生,刚才我都慌神了。太谢谢您了……这些手链好漂亮,是红木的吗?我来帮您捡,好不啦。”
说完感谢的话,宋诗就半蹲下来,帮着提醒她的老先生一起整理他散落的手链。两人一边说话,手里一边重复着三动作:捡手链、拍灰、往包袱皮里放。突然,宋诗的耳朵里响起一声震天巨响,洋楼随之猛地一震,台阶上站满的人立刻应声倒了一片。
“是炸弹!”
“天啊!就在楼上!”
惊惶的人群四散奔逃。
“老先生,快跑!”从台阶上爬起身,宋诗对着还在收拾包裹的老大爷喊了一声,然后就咬着牙拼命往街上跑。
宋诗的身后,旅馆大门被打开了,几个壮汉护着一个人正下台阶。他们个个手上都有枪,枪头硝烟未散。
大爷的腿脚比宋诗灵便,他当机立断扔下包裹,已经跑进了人群里,落在他身后的宋诗却被地上的杂物绊倒了。
“砰!砰!……”
枪声大作中,对街停着的一辆轿车突然冲了过来!
一片混乱中,一个蓝色的身影被撞飞了!
啪!!!
宋诗落在了台阶上,鲜血立刻染红了白色的石阶。混战中,一个保镖大脚一踹,她滚下了台阶,拖着血痕横倒在街面上。
冬日寒风里一滩血泊冒着缕缕热气,血泊中的宋诗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正在失去所有的知觉,只是越来越冷,越来越暗……
“剥猪猡,剥猪猡,剥了活猪,剥死猪……”
哼着胡编的小曲,满嘴散发着鸦片渣臭气,拾荒人对马路旁一溜的遇难者尸体视而不见,他正忙着捡地上沾满了鲜血的手链,这些小红木雕件是上了清漆的,只要弄干净了就能卖钱。
拾荒人呸了一声,一根手链被他随手扔在脚边。原来这一根手链雕件似乎掉了,只剩一个沾满血渍的绒线圈而已……
这是乱世里极其寻常的一天,只是又一个家庭即将破碎而已。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下一秒奇迹就降临。
……
时光飞逝,转眼间二十九载春秋已是过往。
1968年8月,上海又迎来一个漫长炎热的夏天,比37度高温更火热的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开展。
虹口医院旁的小树林里,知了的叫声响成了一片,听了越发让人焦躁不安。
树荫下,入职一年的护士张丽和处了几个月的对象王钢正分吃着一块冰砖。
两三口吃掉自己那一半冰砖,王钢兴致勃勃的说:“小丽,你知道吗,这冰砖……旧社会的时候叫冰淇淋,ice-cream。”他本以为张丽会和以往一样,用崇拜的眼光看自己,结果……
“哼……”
张丽冰砖也不吃了,给了王钢一个白眼,微撇过头,生起气来。
“小丽,怎么啦?”
“你说呢?你答应过我的……”
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答应过什么,王钢急了,就问道:“什么事啊,我真不知道……”
“你呀……连旧社会的事都记得,却忘了答应过我的事。”说着张丽轻轻给了王钢一肘子,然后给了个提示,“就是上次呀,我们也正吃冰砖……你说要请我妈妈也吃冰砖,我就说下次吧……你忘啦。”
王钢想起来了,是有这事,不过不是发生在上次见面时,至少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个傍晚,张丽说她妈妈也爱吃冰砖,然后他确实说了要请她妈妈吃的话。
王钢和张丽在一起时总是特别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这话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事后他就给忘了,可就这点事值得这么生气吗?
王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木愣愣地看着张丽。
以为他懂了,张丽做不出瞪眼生气的表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身体,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似乎上面长出了花来。
王钢本来不懂,见她这样,突然就懂了,他一把抓住张丽的一只手,大声说道:“我记得,一直记着了!这次,不,下次,我一定请张阿姨吃冰砖!”
张丽和王钢是由医院的同事介绍认识的,等王钢见了张丽的父母,两人就算是正式确定关系了。
“你小声点……”张丽作势要挣脱,王钢这下不傻了,他从张丽的手上把冰砖拿过来,递到她嘴边,腆着脸道:“我喂你……快吃,都要化了!”
恋人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你侬我侬中,医院的午休时间结束了。
总算让王钢开了窍,又约好了毛脚女婿的上门时间,张丽进护士值班室时,掩不住满脸的笑,值班的李护士不停给她递眼色,她都没看见。
“咳,是张丽吗,进来一下。”说话的是护士长,人正在里间,她专用的小办公室里。
张丽感觉到不对劲了,连忙去瞅李护士。
李护士回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来不及问是什么情况,已预感不妙的张丽忐忑地走进里间,一进门,她就看见坐在办公桌后的护士长沉着一张脸。
“坐……张丽,昨天一天到今天中午,305室都是你负责的,对吧?”
“恩,是我负责的。”
“那好。三床,昨天早上入院的,你应该有印象,说说吧。”
张丽要负责至少15个床位,看着入院记录让她回忆还可以,但凭空就……
护士长到底说的是谁呢?
昨天早上?是恶性腹泻的那个?还是支气管炎急性发作的那个?
啪的一声,护士长气得拍桌,“记不起了?张丽,这一批实习护士里,我本来认为可以重点培养你……现在,你把一个16岁的女学生绑了,却忘了解开,造成医疗事故,你负责吗!你负的起吗?”
对于护士长说的女学生,因为其长相极其出众的缘故,张丽是有印象的:人是昨天早晨入的院,入院时已昏迷不醒,还附带呓语、高烧。姓比较少见,似乎是姓陶。由于普通注射治疗见效不大,今早内科医生会诊后决定脊椎穿刺给药。穿刺后,病人体温平稳下降,却伴随手脚痉挛,未免她伤到自己,主治医生让张丽给她做了固定。
张丽记得第二次巡房的时候,病人已经停止了痉挛,温度也降下去了。然后,自己应该是给她解开了固定的。
等等,那时好像有……
回忆了两分钟,张丽终于想起中途自己因为王钢的电话离开了一会,然后又有病人要拔吊瓶针,所以她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