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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夏氏勾结前太医暗中毒害先帝,操纵外戚专权误国,被今上褫夺太后封号,囚于掖庭。”这个消息如生了双翼般,在一夜之间飞过宫墙,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夏太后竟会在一夜之间从高位跌入深渊,着实让许多人大吃一惊。这消息一传入民间,就如冷水泼入滚油一般,瞬时就激起沸腾的回响。那些痛恨了夏氏多年的百姓们,虽不敢当面庆贺,却都在背地里奔走相告,甚至暗自替今上有了扬眉吐气之感。而许多对局势十分敏感的有心人,却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这朝中的风向,看来是彻底要变了!
果然,过了几日,今上便扶起曾经的太子少师、吏部尚书吴岳坐上了右相之位。吴岳匍一上任,就立即呈上一本奏疏,怒斥当今左相夏明远多年来染指皇权、结党营私、贪墨侵占共十项罪名。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檄文,字句铿锵地直指夏明远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夏明远正处在亲妹被囚的悲痛之中,一时间竟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他气急攻心,试图反驳,谁知竟吐出一口血来,而后便捂着胸口倒地不起,殿上顿时乱作一团,今上只得下令将他先抬回府内医治,随后夏明远便称病躲在府中再也没有出过门。
然而,就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称夏明远是故意装病避祸时,他却是真的病了。相府的主房中,浓重的药味掩盖了熏香,乌青色的锦被下,夏明远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细看之下,鬓间竟已有白发纵生。这个了纵横了两朝的权臣,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末路时,终于彻底垮了下来。
骆渊垂臂站在夏明远榻前,深深叹了口气,道:“相爷还是要多保重身子,现在朝中的风向不明,若相爷不快些站起来,只怕会让整个局势更为被动。”
夏明远的眸色黯了黯,他何尝不知道太后已经被软禁,自己现在肩负着整个夏氏的安危存亡,可他已经老了,实在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重重叹息,随后又咳出一口浓痰,才微喘着开口道:“现在的局势怎么样了?今上有什么动作?”
骆渊忙肃然回道:“御史台那边递了许多奏折,全是弹劾夏氏官员的,但是今上全都留中不发,暂时看不出的他的态度。只是……“他的表情沉了沉,上前一步继续道:“陛下好像有意要起草一份诏书,将秦将军他们宣回朝中述职!”
“什么!”夏明远感到心脏一缩,顿时惊恐地坐直身子。秦轩是他的大女婿,一直带着八万人马守在燕州,以防藩王的异动。如果连他都被卸了兵权召回京城,夏氏便是彻底没了倚仗。如此看来,今上想用得是釜底抽薪之计,先慢慢收回夏氏手中的兵权,断了他们所有退路,再给与最后的痛击。
夏明远这么想着便觉得一股冷风阴嗖嗖窜进心中,吹得四肢都冰凉起来,他只怪自己太过大意,一直以来竟小看了赵衍,想不到这个他曾自信能被掐在手心里的皇帝,竟会有如此深的谋算。
骆渊见他脸色灰败,急忙躬身劝慰道:“现在还未到最坏的时刻,相爷先不要太过忧虑。但是,依学生看,相爷还是需要早想对策,若是秦将军真的交了兵权回了京,只怕局面就会难以挽回啊。”
夏明远微眯双目,打量着面前的骆渊,他一直知道这个年轻人有野心,也欣赏他的上进和头脑,所以这一年多来让他办了些事,却始终不敢太信他。谁曾想到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夏氏已是大厦将倾,所有和夏氏有牵连的官员都被今上的耳目监视起来,反而只能依靠这个一直不显眼的小角色来替他打探朝中的动向,可这个人,到底真得值得信任吗?
骆渊察觉到面前那道怀疑的目光,连忙撩袍跪下道:“文谦对相爷一片忠心,相爷若不信我,文谦也不敢辩驳,唯有含冤离去罢了。”
夏明远忙示意他起身,又苦笑着道:“树倒猢狲散,我现在落得如此境地,文谦若真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早就避之不及了,我怎么可能不信你。那么……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骆渊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走到夏明远床边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恕学生直言,相爷如今的境地,是陛下筹谋已久,再步步计算至此。所以,他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夏氏。为今之计,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夏明远身子一震,随后指着他怒喝道:“放肆!你这是想叫我谋朝篡位!你可知道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骆渊连忙伏下身子,双臂发着抖,语音却仍坚定道:“学生不敢,但相爷要保住夏氏,这便是唯一的法子!”
夏明远似是怒不可遏,随手捞起手边的瓷枕朝他扔去,喝道:“滚出去!念在你到今日还对我忠心的情分上,刚才所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不然你这条小命只怕也难保!”
骆渊头上全是冷汗,却还是站起身稳稳朝他行了礼,方才转身走了出去。
夏明远因方才太过激动,牵得胸口一阵发痛,于是捂着前胸大口喘着气,门口守着的下人发现不对,连忙进来询问要不要叫大夫,夏明远却只是无力的摆了摆手,又吼道:“全给我出去,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于是屋内又重归寂静,其间只回荡着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咳和更漏的滴答声。夏明远将身子斜斜靠在锦垫上,突然生出一种无计可除的悲怆之感。他何尝不知道骆渊说得便是唯一的出路,今上既然动了手,就不可能给夏氏留下任何生路,必定会对他们赶尽杀绝。让秦牧回京只是第一步,他下一步要对付得必定就是自己。可如果真的要反,便是压上了全族人的性命,他如何敢轻易做决定。而且夏氏手中能动的兵权,除了燕州的八万人,最关键的便是夏青手上的三万羽林军。可夏青的性格桀骜不驯,又一向与今上十分亲近,实在是个令人猜不透的变数。他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眼前好像是白茫茫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前路。
转眼就到了入夜时分,沉沉的暮色掩盖下,有人等不及通传便匆匆闯入了夏明远的卧房。
夏明远见夏青佩剑盔甲未除,明显是从军营直接赶来,也来不及怪他就这么大喇喇闯入,连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夏青解下佩剑往桌案上狠狠一扔,黑着脸道:“今上宣我进宫,让我明日就交出羽林军的指挥权,等候其他调派。这不是摆明的落井下石,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嘛!”
夏明远又是一惊,却很快稳了稳心神,缓缓道:“陛下下手果然够快,还没将秦牧调回来,就迫不及待盯上了你手上的羽林军了。”
夏青转头望着他,眼中狠戾道:“伯父,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再这么下去,夏氏就会一点点被他蚕食干净!”
夏明远却声色不动,道:“你觉得该怎么做?”
夏青走到夏明远身旁,小声道:“伯父可知道,祁王一直有谋反之意!”
夏明远挑眉“哦”了一声,这件事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
夏青走到床沿坐下,小声将当初萧渡如何借挑拨祁王谋反脱身之事说了一遍,然后沉声道:“祁王不过是个成不了大事的草包,但却可以为我们一用。如果这时有人能向他通风报信,让他知道自己想联合萧家军谋反的证据早就到了今上手上,再假传一道圣旨宣他入京,他为了保命便不得不反。”
他轻轻勾起唇角,继续道:“祁王要反进中原,必须通过燕州秦牧的兵防,届时秦将军只需装作不敌让祁王的兵力长驱直入,然后再以平判之名带兵追到京城。这时,我手上的羽林军就能和秦将军他们里应外合,皇城一旦乱起来,就能趁乱进宫杀死赵衍,然后以祁王那点兵力,根本不可能抵挡的了我与秦将军联手。等把他们都清除干净,我们就能把太后从冷宫中请出来,另扶立一位新君,届时这天下岂不尽在我们夏家的手上。”
夏明远仔细听完,心中顿时亮堂了不少,他从头到尾又仔细想一遍,只觉得这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说起来倒有七八分把握成功。但他仍有些忧虑,“你明日就要交出兵权,到时候,还有把握能调动的了羽林军吗?”
夏青脸上露出倨傲神色道:“我一手带出来的亲军,岂是他说收就能收得回去得。就算他立即指派新人上任,我也能保证至少有几个营的统领只听命与我,况且我手中还有这样东西。”
他自怀中掏出一张图展开在夏明远面前,待夏明远看清楚这张图,脸上便泛起异样的光芒,颤声道:“这是整个皇城的兵力和地形图!”
夏青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没错,今上对夏家一直有所忌惮,我当然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这张图是我用了一年时间致成,里面的兵力分布和防守地形虽不能说是分毫不差,却也不会有太大的疏漏。只要有了这张图,秦将军带兵要攻进皇城简直易如反掌。”他很快又敛起笑容,道:“伯父,夏家到底是任人宰割还是放手一搏,可全在您的一念之间。事关全族生死,只要您一声令下,侄儿必定听从,绝不敢违抗。”
夏明远沉吟许久,脸上终于露出决绝之色,可他又想起一事,“这计策虽好,可还有一个隐患啊。你有没有想过,萧渡岂会坐视我们如此顺利地夺位。萧家军大军驻扎在西北,若是也趁乱杀上京城,岂不是会杀得我们措手不及。”
夏青道:“这个倒简单,我们可以先与他结成盟友。伯父可以给他去一封书信,让他到时只管按兵不动,等我们事成之后,愿与他划江而治。萧渡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独得半壁江山,我不信他会不动心。”
“这……”见夏明远明显迟疑起来,夏青又继续进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如今我们最大的威胁便是今上,我们与萧渡有共同的敌人,现在唯有先取得他的配合,保证这计划不出纰漏。只要我们能坐稳江山,后面可以再慢慢与他清算。”
夏明远眯起眼沉吟一番,又道:“话虽如此,可万一我将这计划全盘告诉他,他转头报给了今上,我们岂不是自寻死路。”
夏青笑道:“伯父怎么病糊涂了。萧渡将我们谋反的证据告诉今上,岂不是把自己也推上了绝路。您好好想想,夏家若是垮了,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兔死狗烹啊,伯父!”
夏明远望着面前那张被烛火映得通红的脸庞,终是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好,就先依你的计划,我们再好好商议商议。”
更漏声声,烛火燃尽又被点亮,两人一直商议到天将破晓时才终于定下整个计划。夏青替夏明远换上一杯热茶,道:“伯父想好了吗,由谁去给萧渡带这个话。”
夏明远道:“有一个人倒是再适合不过,反正她在这相府也没什么用处,不如让她物尽其用。”他好似又想起什么,沉默了许久,才对夏青道:“对了,你再帮我办一件事,”随后对他俯身过去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
夏青听得露出诧异神色,道:“这种非常时刻,伯父为何想到要办这件事。”
夏明远的脸挡在茶水腾起的白雾后,使他竟现出一瞬间的哀伤,他目光幽深放下茶盏,缓缓道:“这是我欠她的,迟早要还给她。”
第二日,萧渡读完了手中的密函,讽刺地挑了挑嘴角,随后又将那密函放在灯火中烧尽,转头对元夕道:“他果然要开始行动了,你这个爹爹还是宁愿死,也不愿输。”
元夕心中咯噔一声,可她并未询问这件事的细节,只是将手中的书放下,道:“可惜他看不透,这天下大势说到底也不过‘民心’二字,民心所向才是江山之本。如今陛下深得民心,夏氏却是人人唾骂的弄权奸党,所以无论他怎么做,都必定都会输。”
萧渡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又走过去将她揽住,柔声道:“七姨娘来了,就在花厅,她说还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你想去见她吗?”
元夕身子一僵,七姨娘……她的病好了吗?自从她得知自己不孕的真相,便刻意逃避这个她曾视作亲娘一般的姨娘,她不想知道她是否有苦衷,也不愿去想她对自己的好,有几分是出自真情又有几分出自愧疚。可毕竟人非草木,十六年的母女之情、相依相伴又岂能说忘就忘。
最终她还是去了花厅,可即使已经在心里做过许多设想,当她看清厅内坐着得那个枯瘦而苍老的人影,还是忍不住捂住嘴痛哭了起来。那不是她记忆中的七姨娘,病魔和精神的折磨几乎夺去了她所有的生气,如今只剩下一具尚能行走的枯骨。
七姨娘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当她看清元夕的脸,那双本已无神的双目中倏地燃起光亮,她颤颤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想朝她走去,可刚一迈步子又怯怯止住,脸上闪过无数痛苦情绪,口中喃喃念着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然后便蹲在原地放声大哭起来。
两人就这么相对哭了许久,终于元夕还是走过去扶起了七姨娘,七姨娘攀着她的手臂,好似溺水之人抱紧最后的浮木,她瞪着红肿的双目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我开始真的不知道,可我没办法对抗你爹爹,夕儿,全是我的错,七姨娘没法保护你,全是我的错啊……”
元夕握着她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臂,突然将她一把抱住,道:“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你永远是夕儿的七姨娘。”她早已看出,七姨娘只怕剩不了多少日子了,她不想让她在愧疚中度过最后的时光。
晚上,萧渡想到她们娘俩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便特意让七姨娘留在元夕的房中。跳动的灯火下,七姨娘像以前一样为元夕梳着头,只是铜镜中那个巧笑倩影的小女孩早已长成了经历风霜的坚韧妇人。
七姨娘长叹一声,忍不住又想拭泪,随后才终于想起,自包裹中拿出一张户籍纸递给元夕。元夕好奇地打开细看,只见上面详细地记载着自己出生于城西一户商贾人家,原本的姓氏应该是杨。
元夕一时间有些恍惚,怔怔抬起头道:“我……我不是爹亲生的吗?”
七姨娘摸了摸她的头顶,叹息着道:“你当然是,那一年腊梅花开时,我亲眼看你出生,也亲眼看见你爹爹是多么的欢喜。”她的目光闪动,里面仿佛包含了无尽唏嘘和沧桑,缓缓道:“这是他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