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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缨给她的那一剑劈开了常羊山,显露出一条漆黑隧道。
纪承书带着已经醒转的绍光走了进去,小和尚的身体意外的结实,虽然尚未恢复,但纪承书扶着他也能慢慢走了。
隧道意外的长也意外的亮,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反而有着朦胧的光,忽明忽暗,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依次亮起,远离之后又依次熄灭。
是古时的阵法,除照路、引路之外没什么大用。
隧道再长也走得完,尽头是一间石室,除却里面一颗头颅、墙上一抹人影、地面一柄利剑横插其上、满室佛音与阵法之外再无他物。
头颅除了刑天之外,再不会有其他可能了,而此刻这头颅天灵盖上破了一个窟窿,纪承书和绍光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庞大的气息在极快流逝,在这地底的洞穴里,以头颅为起点有微风传堂而过。
是刑天的意识。
失去了意识的头颅很快消失了最后的生机,在与身体断绝不知多久后终于化为一胚黄土。
红缨一剑斩灭刑天所有生机。
绍光注意到的是影子。
那是个和尚的影子,矮矮胖胖的,手上拿着一串念珠,顺着镌刻在墙上的影子看去,在影子脚下居然有一个看不出原型已经快要回归本真的烂蒲团。
蒲团上只有几颗晶莹圆润的珠子。
崆峒和尚成佛之后留下的舍利子。
绍光收起舍利子,他是崆峒的弟子,只有他有这个资格给和尚收尸。
在他伸手碰上舍利子的那一刻,影子动了。
弯弯曲曲地走下来,忽地一下子膨胀拉伸,虚幻的东西此刻变成了真实。
这个矮矮胖胖的和尚一直在诵经,一直在修行。
他修了这满室佛音滔滔,影子成精化妖。
影子点了点舍利子,摆手:不能拿。
绍光尊重前辈的影子——这是完全无法想象到的场景,这随光而生因暗而灭的事物居然凝结出了神智,不,在这之前,他能被人以不知多少年的禅坐而留在这里,本身就是奇迹。
这影子又因千年的佛音熏陶而开启灵智。
和尚坐出了影子,念活了影子。
崆峒和尚点化万物,有教无类,不分妖魔。
日行一善,日日行善,一生行善。
这是他们的修行。
昆仑以剑镇刑天气意,清虚以法封刑天霸道,崆峒以人化刑天凶历。
小小石室、长长洞穴,无处不在的天宗传承、天宗气度。
绍光在和影子讲道理。
纪承书对那柄剑一见钟情,一柄金色小剑,庚金锐利,这把剑却是钝的,没锋没刃的剑。
她此刻正身处剑外十步,这是她的极限,到此为止,她再多走一步都要耗费大量心力。
只因她在交锋,以自身剑意对战小剑剑意。
她自重生以来,每一日都在精进自身剑意、修改自身剑意,如今完全爆发出来都只能靠近这把小剑十步,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格挡、拆招、偷袭、寻找破绽……
这是顶尖修士之间的巅峰对决,每一项能力都运用到了极限,对纪承书来说,这次对战不如刑天凶险,但更具有挑战。
只因这次,没人再能帮她。
在纪承书识海,有一位看不清面目的白衣青年。
他手中握着地上那把瑞金小剑,招招制敌却并不毙命,纪承书虽然愤怒却无可奈何,这种被人当做老鼠捉弄的感觉,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她并没有自乱阵脚,对剑客来说,这是最愚蠢的行为。
防守、然后伺机反击。
没有负担地出剑、畅快淋漓地出剑,丝毫没有因为此处是自身识海而有所收敛。
长久的攻防战里终于被纪承书寻到了破绽,她伺机上前一步,站定,又被白衣人瞬间的猛攻压回半步。
她走了半步。
在识海中的对战花费了纪承书相当大的精力,长久的集中注意力,太阳穴已经刺痛起来,但她没有放弃,一退一进之间,她以极为微小的速度向前挪动了两步。
她此刻已经不求快,而是求稳。
纪承书早已看清,白衣人的出现并非阻拦,而是指点。
拆招化招之间,皆是最基础的剑法,却标准简练到了可以被称之为教材的程度。
在对练中,纪承书心里不断出现明悟。
……原来这就是剑,基础剑法还可以这样用。
两步之后,似乎明白她无法再进一步,白衣人停了,纪承书也只得跟着停。
“昆仑的掌门印……你是昆仑子弟。”那白衣人终于抬起了头,意外年轻的样貌,眉眼带笑,嘴角含情,整个人都好看得不像话。
和他的相貌不符,他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沙哑难听,就像是剑与剑之间互相碰撞而发出的声音,如果硬要一个形容的话……剑鸣。
他的声音仿佛剑鸣。
纪承书没有反驳,红缨给她的三滴水,要是她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未免太过愚钝了些。
“不过你的剑不是昆仑的剑,相当的野。”白衣人说着皱起了眉,很快又笑起来,为纪承书的剑招而笑,为他们的过招而笑,笑得开心。
他整个人都干净单纯得不像话,虽然不妥,但确实如此。
他就像一柄剑,纯粹的剑。
“不过剑是好剑,这样吧,在下是昆仑姜善的一道残念,你可愿从我传承?”
白衣人捏着下巴笑,笑声如剑啸。
他压根没问纪承书是否有师门,这个人根本就不在意抢人徒弟。
在得知白衣人真名的时候,他不管做什么纪承书都不会意外了。
昆仑七祖之一,三祖剑天魔,铸剑师姜善。
痴迷剑道却终身不得其门而入,最终以身祭剑、以剑道入魔的剑天魔,对剑道至诚的姜善。
随着他一问出口,潮水般的记忆涌入纪承书脑海。
昆仑十万八百里长城,桃都清虚、颠倒崆峒,千镜魔域与此脉先人……
一人陨落,一人下落不明,一人疯癫半生,一人叛变师门,唯有姜善一人得道成仙,飞升仙界。
最后的最后,她看见云端之上一只白虎长啸,藐视人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白虎的视线穿透了山峦与云层,落到了她的身上,对她厉声喝道:“若入我道,此番造化,是生是死,是疯是癫,是痴是傻,全凭己身,旁人半点帮你不得!”
纪承书沉默半晌,本准备跪下的双膝倏然停止,她抬头,毫无畏惧地直视白虎:“请前辈成全!”
白虎气息锁定住她,纪承书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被一柄尖刀不断穿刺,等她的意识回归,她看见那原本是在自己身体里的两滴水掉在了她脚边,失了灵气,成了普普通通的珠子。
无人可求,只能独自前行的杀伐之路。
庚金白虎的杀法,一瞬斩灭那如此惊艳的两剑。
“我觉得这珠子你可能还有用,就没弄坏。”白虎消散,姜善重现,他挥手拂袖,那地上的金色小剑就进入了一滴珠子,两颗珠子都飞到纪承书身前,融入她的识海。
“我们这一脉没什么称呼也没什么套路,只是战,以战养战,战到无人能敌、无人可挡。”
姜善笑着消失:“若有一日你能在剑中走出十步,就能再见到我了。”
纪承书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识海和灵台,意外地发现,识海中除了那柄金色小剑,居然还有另外一柄剑的虚影。
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名含光。
是她的剑。
其中一滴水珠做了师门传承的载体,另一滴水珠则继续当掌门印,只不过引出了一直沉睡在她识海中的剑。
虽然此刻无法动用,但至少不必担心含光被谁先取了去。
纪承书看不懂墙壁上的法阵,打算等出去告知三宗再做打算,她和小和尚一起走了出去,却没想到绍光改了主意。
“我留在这。”小和尚停在山洞边缘,他的脚尖还差一步就能落下阳光,纪承书想起了盈满杯中的酒,满满当当地,却有人能晃着酒杯到处乱走,一丝一毫地都不曾洒出来。
他停了下来,不回去了。
酒水溢出杯口,又回归杯中,不洒了。
“我崆峒前辈于此地坐化,只为框护天下苍生、世间轮回,”他低头行佛礼,圆圆的小光头在纪承书眼前乱晃,她却再也笑不出来,只因他认真神色,看起来比什么时候都像个佛陀,“吾乃崆峒子弟,愿承前辈意志,固守此地,直至刑天残念烟消云散。”
笑什么呢?纪承书不笑佛陀。
“好,我会知会崆峒。”纪承书只能这么说,得到绍光感激一笑,他转身就走回了山洞,进行他不知要多少年的守候。
纪承书知道,她可能很久都见不到绍光了。
她本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更何况,走出山洞之后改变的景色对她而言意义更大。
纪承书忽然觉得很可惜,可惜绍光不在。
她还看到了许念和氐族的人,此刻他们的身影都变得虚幻了起来。
他们举刀劈下,捶于胸前,一言不发地告别,一言不发地转身,只留下低头不语的许念。
纪承书看着他们远去,看着他们消失。
这是一场本就不该诞生的相遇,如今只是让时间回归了本来的轨迹。
纪承书蹲下,拈起一片草叶,按在嘴边吹她永远吹不响的歌,她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回头看她,那是其木格,这是其木格教她的歌。
纪承书看到他们消失的地方留下一片残骸,不知是人是兽的残骸,其中有一个小小的,从白骨的间隙里开出了花。
他们来此道别,
此去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