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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完成调查,美国人还颇有些不满,华若翰还想故技重施给新安官府施压,结果连新安城都没进去,码头上早有新安乡勇设置的栅栏,声言拒绝任何洋人上岸,禁止任何洋船停泊,于是转了一圈,华若翰连码头都没有踏上去。
朱敬伦并不知道美国人的情况,他在前山寨下船之后,就扣押了美国人的那些资料,以这些资料牵扯到军事机密为由,但并没有说不给美国人,而是说要经过审查,美国人只有七个人,朱敬伦手下五十个火枪兵,美国人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看着朱敬伦让人将这些资料统统搬上了岸。
之后又坐船回到香山县,路上就听说了这一带最近闹起来的抵抗割地运动,也看到了沿途乡勇的身影,几乎各个村庄都动了起来。
最先爆发的毫无疑问是新安,陈芝廷以署理知县的身份,联合新安十大家族的族长和乡绅,在新安学宫明伦堂聚众立约,共抗英夷割地,焚表告祭祖先、孔圣,又给朝廷上书,“不告于绅,不禀于官,自捐自战,誓将保卫乡土”,这完全是他哥哥陈桂籍动员士绅的翻版,但是很有效果。
禀明朝廷后,也就跟官府撇开了关系,意味着这是当地乡绅的自发行动。
但真没关系吗,柏贵绝对不会有这个认识,上次陈桂籍行动的时候,那可是英国人兵临广州城下,是官府号召大家行动的,这次可完全是乡绅们自发的,而且声势更加的浩大,毕竟这次可是抵抗洋人割地为目的,土地正是中国百姓从士绅到佃户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弦,这个行动拨动了这根弦,于是声闻震天。
不是官府号召的,也就是不受控的,极其容易发展成为反官府的暴行,一旦有野心家引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柏贵是这么想的,但问题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这时候他也不在乎夺情朱敬伦一个小县令会不会丢人了,马上用两广总督的身份,让朱敬伦立马回新安复任,让他尽快的平息民情,当然该走的程序依然要走,他同时给朝廷上书,道明原委。
当朱敬伦回到香山县,一杯茶都没沏好呢,富礼就硬拉着他上了开往新安的船,富礼可是等了两天,也煎熬了两天了。
新安爆发这次时间,富礼可一直就在当场,一开始九龙士绅来官府请愿的时候,陈芝廷不但没有采取手段平息事端,反而一直就站在这些士绅一边,联手给广東官府施压,这让富礼十分愤怒,可他告状的信柏贵看了,但柏贵不敢让富礼如愿,因为在这个时候,柏贵已经不敢解职陈芝廷了。
解职了陈芝廷容易,再次引起新安士绅的愤怒,就很难平息了。
但陈芝廷留在新安署理县政,又是一个大麻烦,也唯有朱敬伦回来,才有足够的理由把县政从陈芝廷手里接回来,这也是柏贵夺情朱敬伦的一大原因。
“这是玩大了啊!”
朱敬伦心中也不由感慨。
他只知道土地在百姓心中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他还是发现,自己低估了土地在宗族和乡绅心目中的地位,这段时间他的书可没有白读,加上对照本乡本土的民情,他觉得自己已经调整了新中国后对封建社会的各种曲解和误读,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但现在看来,还原的还不够真切。
“土地对老百姓来说,那真是祖宗啊。”
朱敬伦不由感叹,难怪当年要搞土改,都是鼓动老百姓自发打到地主,之后在把土地收归国有,从而完成土地资产的国有化,为工业化完成最重要的一笔原始积累,看来不鼓动老百姓内部瓦解宗法体系,靠政府的力量,真的很难做到,哪怕是新中国那种强力政府,也不敢妄动。
“你别光叹气啊,得想辙啊,总督大人可说了,一个弄不好,就会洪兵四起的。”
所谓洪兵,就是天地会这种会党的武装力量,此时在粤西一带依然存在,官府无法镇压下去,此时广府核心区域又爆发了乡绅自发的保地运动,一个弄不好就给天地会等组织给利用了。
朱敬伦道:“堵不如疏,必须抢在洪兵前面,引到老百姓到正确的渠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富礼点头道:“大道理谁都知道,你心里有没有谱,怎么疏?”
朱敬伦道:“有一些浅见,还未禀告总督大人,不敢擅自做主。”
富礼道:“哪还来得及啊,总督大人说了,你可先斩后奏。你就是他。”
朱敬伦心中笑了,柏贵给他全权了,当然只是口头上的,但是他现在可以打着总督的旗号了,至于柏贵会不会认账那就看自己做的好不好了,做好了,柏贵会说是自己的主意,做不好会把朱敬伦拉出去砍头平民愤。没看富礼就一直待在船上,打死都不打算下船吗。
朱敬伦道:“那好,为今之计,需得一边抚洋人,一边梳百姓。富兄你得留下来帮我。”
富礼大事上不糊涂,否则在广州的时候,柏贵也不会把所有重要的秘密任务都交给他。
富礼马上表态:“放心吧,现在你把老子当狗都成,指哪里咬哪里。”
“哈哈,富兄说笑了。诶,迎接咱的人可真不少。”
说着船就停靠到了新安码头,这是老码头,靠近县城的码头,跟赤湾的条件比不太好,因此最近一年多稍显萧条,但这时候极为热闹。
富礼哼道:“少说风凉话了,没准是等着砍你的头的。”
都是一群乡勇,包括陈家乡勇在内,附近大族的乡勇都来了。
朱敬伦可不怕他们砍自己的头,大步跳上了码头上的石板地面,对着远处栅栏后的乡勇们就喊起来。
“各位乡亲父老,各位报国的拳拳之心,真是让朱敬伦感佩至深!”
口号喊的山响,频频朝着乡民抱拳,脸上一脸笑容,可脚步就是不往前迈一步。
富礼说这些人要砍朱敬伦的头,可不仅仅是一句玩笑,民粹吗,根本就不从理智出发,根本就不会管朱敬伦跟洋人打交道,起到了保土安民的作用,他们只看到朱敬伦让洋人在新安做生意,还让洋人掌管新安厘局,看到越来越多的洋船进出赤湾港,他们就觉得朱敬伦在卖国。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可这样想的人大有人在,谁敢保证码头这里的乡勇中没有几个这样的人,万一他们冒出来,抓住朱敬伦,山呼几声,喊几句口号,已经失去理智的老百姓就是当场把朱敬伦砍了都不是没可能,现在这些乡勇其实根本就没有组织,没有组织就没有纪律。
所以朱敬伦大声秉明身份,堆起一脸的笑意,秉明身份是为了赶紧把管事的引出来,一脸笑意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让对方一时不好下手。
果然自己喊过一刻钟之后,就有一队乡勇远远的从新安县城那边跑过来,带头的正是署理县令陈芝廷。
陈芝廷其实也满脑子乱麻,他做官之前只是一个举人,没有任何的执政经验,当县丞也不过一年多点,县令更是才刚刚署理,面对群情汹涌的地方势力,他完全不知道应对,加上本身也是乡绅,依然没有转换为官僚集团,还从乡绅的角度出发,所以才会闹出联名给柏贵施压的事情来,但凡他有点做官的脑子,都不会得罪柏贵这样的大员,那会毁了他的前程。
现在乡绅们都动员起来了,各村各寨都在组织乡勇,农闲时期的老百姓本就没事儿做,乐的跟在大户后面,还能混顿饱饭,所以所有的村寨都动了起来,光是新安一县,就有数万的青壮,这哪是他能管的过来的,一开始他还打算组织各村各寨的乡勇把守各个要道,可很快聚集在一起的乡勇,自己就闹起来了,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有打架的,短短几天打残了十几个人,还死了两个,这么下去,没等洋人来割地,内战就要爆发了。
因此陈芝廷也是无比的想念朱敬伦,希望朱敬伦能够回来,他知道朱敬伦要回来,但是不知道是今天,两天前富礼拿着柏贵的信件,说是要去香山县接朱敬伦回来,昨天他还在码头上等了一天,也没见动静,听说朱敬伦是去新会调查去了,哪想今天就回来了,他刚刚还忙着调节几个打官司的乡绅呢。
带着陈家子弟清出了一条路,迎到了朱敬伦面前,互相打过招呼,在陈家子弟的保护之下,朱敬伦才敢大大方方的走向新安城,但他脸上丝毫都没有露出怯意,始终带着笑容,频频向各个乡勇拱手。
回到县衙,跟两个昨天械斗的两个地方乡绅见过面,各打了三十大板,打死人的出丧葬费,另一家不许纠缠不休,然后让两家各自先回各村,没有命令不得进城。
之后又听陈芝廷向他汇报了一个小时的详细情况,朱敬伦这才得以歇一会。
他背靠在椅子上,浑身都不想动,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的舒展,这是因为激动,体内分泌了太多的肾上腺激素所致,机械体提醒过朱敬伦,要不要抑制,朱敬伦没有抑制,因为他确实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此时真想大声欢呼:
人民动员起来了!
下一步就是把动员起来的人民,组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