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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琮在御花园闲逛,忽有琴音缭耳。扭头一瞧,荷花塘边上不知何时坐了个青衣人在抚琴,如幽人轻语一般。心中暗叹一声,艺术的魅力啊。待那人一曲终了,贾琮已走得离人家挺近的,深施一礼:“先生好琴。”
此人年岁一大把还没胡子,显见是个太监,放下琴便欲跪倒磕头。贾琮忙喊:“别别!我又不是什么贵人。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已跪下了,尚不及磕头,只得说:“老奴王福。”
咦?声音不是尖的。果然并非所有太监都是尖嗓子。哎呀好俗的名字。可见名字和艺术水准一点关联都没有。贾琮乃拱手道:“福伯快起来吧,您这个年岁跪在我跟前我心虚的紧。”王福遂缓缓站了起来。他又问,“你是在宫中负责奏乐的么?”
王福道:“老奴本是教坊司的。因太后垂爱,接入宫中,平素只替太后奏琴。”
贾琮皱眉:“鲁国那个?”
“圣人之母。”
“啊?开玩笑吧!小圣人的母亲?”贾琮扭头问冯紫英的手下,“两位大哥,小圣人不是极小么?他母亲也不曾得势吧。怎么随便就从宫外接人进来?”
那两位道:“自然是要净身的。”“再怎么不得势也是太后,从教坊司弄个弹琴的不是多大事。”
贾琮浑身一冷。教坊司的人虽世代入乐籍,男女都是身体正常的人。小圣人上台才几年?这老头已经五十多了吧。年过百年让人阉了,别说什么狗屁尊严,怕是性命都随时在天上悬着。乃摇了摇头:“这种权力太可怕了。老先生想不想出宫去?你的本事,只在深宫奏琴委实可惜。”
王福苦笑道:“老奴年过半百,只当自己死了。”
贾琮劝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先生之琴技当世罕见。且你无辜经如此大难,琴声却悠远清明。曾有另一位极厉害的琴师,也是命苦得很,只是……她落到那一步自己也不是没有错。”依着贾敘所描绘的,丁忘机之母琴技只怕还在这老琴师之上。这一位虽是阉人,却能传播正能量。贾琮正色道,“然她的琴声暴戾凶狠,令人闻之便怒意横生。老先生比起那位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各行各业,天赋都极难得,尤其你们干艺术类的。你看人家林远图,也是阉人,不也成就了一代事业?”
王福仍摇头道:“大爷的好意老奴心领了。太后爱琴。如今老奴在,也能服侍一时。倘若没了老奴,她必然要去另寻一人替她奏琴的。”
贾琮冷笑道:“宫中贫苦,太皇太后顶着千古骂名卖爵换钱养着这些人,她竟毫不在乎,还蓄养乐人,也未免太不知事了。”王福扭头望别处。贾琮看着他道,“王先生,晚生保证太后再祸害不了旁人,您想不想出去。”
王福迟疑了片刻:“自然是想的。”
贾琮伸手比了个“OK”:“您回去收拾会子,待会儿一道出宫。”王福怔了怔,仿佛不相信似的。贾琮向他咧嘴一笑,挥手走了。
回到太皇太后宫中,冯紫英戴权尚未回来,贾琮遂坐在外头等着。只见宫中数名女子探头探脑,多少有些卖弄姿色,摊手道:“我还真是……艳福不浅。”
冯紫英的人笑道:“方才我们大人说了,若有看上的,带走便是。只怕有人听见了。”
贾琮摇头道:“带一两个走有什么用。娶不上媳妇的男子那么多,宫中还锁着这么多女子虚耗青春。”遂坐在廊下发呆,不再说话。
一时冯戴二人回来了,面色都不怎么好看。贾琮抬头问道:“如何?那些宝贝都还在吗?”
冯紫英沉声道:“巧的紧,昨晚死的这些公公,那东西都不见了。”
贾琮耸肩:“人家自己取走了呗。”心中暗自纳罕。他知道施黎是走地道进宫的,却不知他上哪儿查到这帮太监护卫的名录。冯紫英轻叹一声。
贾琮乃道:“对了,方才我在御花园闲逛了会子,遇上一位老琴师,五十多岁了,真真手艺难得。他原本是教坊司的,因被太后瞧上了,净了身抢进宫来。我想带他出去,他不肯,说是恐怕他走了太后又祸害旁人。冯大哥,有没有法子不让太后再祸害旁人了?这位老先生实在琴技高超。”
冯紫英闻言皱眉,看了眼戴权。戴权叹道道:“可是高孟生不是?可怜见的,偌大年纪进宫,净身好悬去了老命。”
“他说他叫王福。”
“太后替他改的名字罢了。”
贾琮皱眉道:“怎么连人家的姓氏都改了。”
“太后姓王。”
贾琮连连摇头:“亏的太皇太后在。这样不把人当人的太后,若让她掌了后宫,只怕紫禁城上的天都是黑的。小圣人还是莫要让她教导的好。”
冯紫英含笑瞧了他一眼:“说起来,教坊司也该彻查一番了。”
“可不是。”贾琮道,“有冤案的昭雪了吧,没有冤案的额额,那个,嘿嘿……”他猛然闭了嘴假笑。谁不知道教坊司里头缺不了朝廷探子?亏得冯戴都是明白人。冯紫英瞪了他一眼,乃命人去太后宫中将那个叫王福的带出来。
不多时人来了,王福含泪向贾琮冯紫英叩了三个响头。贾琮把他领回去,暂时安置在梨香院,问他可要回家。老头连连摇头。又问要不要改回原来的名字,他道:“无颜见祖宗。”贾琮知道他心结很深,暂时作罢。
到了晚上,施黎过来问他在宫中如何。贾琮说了一遍,道:“太皇太后你还想留着么?”
施黎横了他一眼道:“别老惦记她性命好么?苏大人不是没事么。留着那老婆子憋死在宫中多好。我可告诉你,当年那些太上皇的妃嫔出家时匆忙的紧,什么都没带,小库房可大半是满的。如今咱们有了地道,搬起来容易多了。”
贾琮抿了抿嘴。他也知道如今还用得上太皇太后活着,哼道:“罢了,暂寄了她一颗狗头。”又问,“你是怎么挑出来的那些太监护卫的宝贝?”
施黎眨眼道:“我昨晚上没走,在紫禁城藏着呢。今日上午太皇太后自己将名录一个个说给冯紫英,我都听见了。”
“我说么,你哪儿有那么大本事。对了,上回差点打劫了建安公主的是什么人?甘雷将军回来了没?”
“没呢。”施黎手欠,转茶盅子玩儿,口里道,“有日子没正经练兵了,甘将军领人猫抓老鼠玩儿去了,想抓俘虏。”
贾琮懒洋洋道:“哦。祝他们玩的开心。”
次日,贾琮特去见了一回司徒磐。他道:“昨儿我跟着冯大哥进宫,看见御花园里头的花木修剪得极好,方想起一件事。宫中是不是还聚集了各色顶尖的手艺人?什么养花的、梳头的、做饭的,太浪费了。还有许多青春女子。军中多少光棍娶不上媳妇呢,多浪费啊。”
司徒磐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贾琮耸肩道:“横竖宫里头也没什么活计了。太监听说有好几千吧,洒扫庭院、服侍主子也够用了。那些技艺精湛的角儿,比如会做饭的可以出去开饭馆嘛,会裁衣的做裁缝,会修剪花木的到工部去帮个忙啊什么的。女子么,若肯出宫嫁人的不如就让她们嫁了吧。昨儿冯大哥在宫里头跟我开玩笑,说若有看上的女子可以带走。结果您猜怎么着?太皇太后宫中许多女人都围着我搔首弄姿。我这么胖,又不是什么美男子,她们还不知道我是谁竟都愿意跟我走,可见是多想嫁人啊。”
司徒磐哑然失笑:“纵不知道你是谁,她们总知道冯紫英是谁。”
贾琮耸肩道:“横竖我就是觉得浪费。”
司徒磐道:“宫里如今已剩不了多少女子了。前两年为了省开销都送出去了,里外里也不过两三百。总得留点颜面不是?”
贾琮挑眉:“这个数目谁知道?您不信随便去街头问个寻常百姓,准保都以为宫中还是遍地美人呢。且宫中女子个个教养良好。她们守活寡,比庸妇更可惜。王爷,人口啊。两三百的教养良好的女子,二十年后保不齐就是五六百可用之才,这里头能出一个忠良才子咱们都赚了。纵然都是庸才,农工商各有用处,总比白搁着发霉的好。”
司徒磐思忖片刻:“我再想想。”乃又问,“你猜太皇太后那些外逃的护卫是让什么人勾走了?”
贾琮想了想:“不好说。我琢磨着应该是晋王陈王鄂王楚王这几个。”
“何故?”
“晋王那人阴恻恻的,不是好人,怕被人暗算,才想谋护卫。慧太妃、先头的楚王都死于刺杀,先头的鄂王死得奇怪,故而另外那三位比旁的王爷更怕刺客,遂想着撬些有本事的护卫。”
司徒磐点点头:“也有点子道理。”心中暗暗有了些盘算。
贾琮回府后,见林鸾又接了贾玦来玩,想起太皇太后的宫外势力已经被施黎打残了,可以送她们两位姑姑离府了。那个姓刘时常卖弄美貌,恐怕陈瑞锦瞧着不顺眼。遂与林鸾商议。林鸾垂头道:“听三爷的。”眼角偷偷觑了屋里一眼。贾琮知道那个刘云溪藏着呢,懒得理会,起身命人去喊管事的过来。
过了两天,诸事安排妥当,两位美女明儿就搬出去。到了二更天左右,猛的闻听荣禧堂那头一阵响动,陈瑞锦立时赶了过去。贾琮也没睡呢,有些心烦,负手溜达到院子里张望两眼,又回了厅中。干坐会子,伸手去倒茶。
王福这会子也惊动了,默然跟着他里里外外转了两圈。见他要吃茶,忽然喊了一声:“三爷等等!”
贾琮一滞:“嗯?”
王福踌躇片刻道:“这茶已泡了四泡,当取新鲜茶叶另泡才是。”
贾琮笑道:“哪儿有那么些讲究。天儿太热,燥的紧。”乃接着筛茶。
他才举了茶盏子要送到口边,王福又道:“这都二更天了,饮茶不好安眠。”
贾琮瞥着他道:“王先生,我怎么觉得你在绕弯子?”王福面上僵了一僵。“有什么话直言便好,绕弯子我听不懂。”王福遂眼睛往外瞟了一眼。
贾琮登时疑心茶水里头让不知道什么人下了不妥之物,忙说:“罢了罢了,不便说就不用说了。我不吃这茶便是。”王福松了口气。贾琮愈发笃定茶水不对。
巴巴儿等了半日,陈瑞锦回来了,道:“无事。二老爷新纳的两个姬妾彼此下绊子,闹得厉害弄塌了东边院子里的一个大花架子。”
贾琮“哦”了一声。王福见陈瑞锦回来赶忙寻借口溜走了。贾琮觉得奇怪,忙将茶壶取过来说了方才之事。“你瞧瞧,这茶可有什么不妥没有?”
陈瑞锦微微皱眉,接过茶壶来闻了闻,命贾琮举烛台仔细照了会子,又瞧了倒出来的茶水,似笑非笑吩咐道:“去,随便什么猫儿狗儿,弄一只来。”贾琮瞧她模样古怪,好奇问了两声她又不说,只得先老老实实命人出去弄猫儿狗儿。却听陈瑞锦在屋中喊道,“你自己去弄。”
“遵命!女士。”贾琮领着两个小厮深更半夜打着灯笼弄小动物去了。
待他走远了,陈瑞锦起身缓缓踱步到了林刘二女住的厢房,立在门口歪了歪头,还抱起了胳膊。
那二人这会子都在炕上坐着,林鸾见了她赶忙站起来:“陈姐姐快请坐。”
陈瑞锦淡然道:“想必是刘姑姑干的?”
刘云溪茫然:“陈姑娘说什么呢?”
陈瑞锦道:“我也是宫中长大的。我不使这些手段乃是因为我瞧不上,并非我不知道。刘姑姑当真以为往贾琮茶壶里撒了点子春.药他就会收了你?”
刘云溪大惊大窘,脸红得发烫:“陈姑娘可莫要血口喷人!”
“哦,不是你么?”她乃倚在门上懒懒的道,“听说刘姑姑在宫中曾救过林姑姑性命,可是真的?”
刘云溪一愣,看着林鸾:“我何时救过你性命?”
林鸾端庄肃立:“姐姐救过我岂止一回。远的不说……旧年端阳节,若非姐姐,我早已让太皇太后打死了。”
刘云溪回想片刻,道:“那么点子事儿算什么。当真算起来,妹妹又何尝没救过我。”
陈瑞锦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你们这样的姐妹,在后宫那行动就死人之处能好生活着,也委实能盘算出不少互相救命之处来。林姑姑,我竟当真没看出来。你不是环三爷的人么?什么时候开始改盯上贾琮的?”
林鸾愕然,旋即摇头:“不论陈姑娘信不信,我虽是学了点子医药,当真没下过什么……什么……春.药。”她羞得拿袖子掩了面。
陈瑞锦轻笑道:“避重就轻的话哄旁人还罢了。这院子里统共只得三个女人,总不能是我干的。这位刘姑姑……”她侧头看了看刘云溪,“压根儿不是你对手。她容貌生的好,你从宫中把她弄出来是当幌子使的吧。纵然是她下的药,二位若能得手,也必是林姑姑得手。”
林鸾定定的看着她:“我对琮三爷无意。”
陈瑞锦扫了她二人一眼,转身出门:“随便吧。”乃立在门口轻轻笑道,“这等事,贾琮也可算是遇上一回了。省的他日日口里头掂个子,说什么从不着女人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