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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钟珩的亲事安定下来,贾琮遂日日领着刘戍光明正大偷窥人家庐州的义务教育学堂,还得躲着范诚。幸而范诚忙,他想偶遇也不容易。刘戍则日日拐弯抹角打探贾琮身份,贾琮只管睁眼糊弄他,刘戍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也拿他没法子。
这一日钟珩忽然来了他们客栈,踌躇满面的,说是有事找陈瑞锦。陈瑞锦遂将他领到厅中,问是何事。钟珩欲言又止了会子方说:“求姑娘帮我去见一个人。”
“谁?”
“圆通观有位女冠子,道号信真。”
陈瑞锦盯着他瞧了片刻,道:“不把事情说清楚,没头没脑的我不做。”
钟珩轻叹一声:“陈姑娘大略猜得出来。”
陈瑞锦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乱成一团麻的事我不擅解。”乃出去将贾琮喊了进来。钟珩脸上有几分挂不住。贾琮莫名看了他二人一眼,陈瑞锦朝钟珩偏了偏头:“他在道观有个相好。”
贾琮吓了一跳:“男的女的!”钟珩脸色愈发黑了。
陈瑞锦好笑道:“女的。”
贾琮傻笑了两声,旋即怨道:“怎么定亲前不说。”
钟珩道:“那会子还不认得她。”
贾琮抽了抽嘴角:“那也该早点告诉我们啊!刚把田家安抚好,转头要退亲算什么事!”
钟珩道:“不退亲。前些日子我已同她了断了,只是她赌气要从正一派改去全真派。”
贾琮奇道:“都是道家,这有什么赌气的?全真派多好啊,名门正派之首……”
“咳咳!”陈瑞锦咳嗽两声,“正一派……”想想也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好,便说,“正一派许门下弟子不守戒律,全真派规矩森严。入了全真,便是当真出家了。”
“出了家也可以还俗的嘛。”
陈瑞锦道:“若是自己想出家,未必会还俗。”
贾琮想了想,看着钟珩道:“钟大哥还是得想清楚。你若是当真喜欢那道姑,田家的亲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到时候你外出剿匪、跌落山崖,众人都以为你死了。让田氏替你守完了望门孝,钟大叔认她做义女,送嫁妆出门子。待她生了孩子你再回来,只说当时摔下山崖之时磕到了脑袋、忘记来历,将将想起来,可惜物是人非。”
陈瑞锦不禁笑道:“这些奇怪的念头你倒是怎么想出来的。”
贾琮道:“都是烂俗狗血,评话里一抓一大把。钟大哥若是心里惦记那个道姑,纵然娶了田姑娘,三个人都过不好。只是我觉得吧,钟大叔当真是会挑侄媳妇的,那田姑娘与钟大哥极合适。这个道姑,你既是定亲后才认识的,也没认识多久。你二人当真能过好日子么?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古人云,相爱容易相处难。你既觉得她如今算不得出家、入了全真才出家,她做什么要半出家呢?家里是什么来头?”
钟珩起初还若有所思,听到后头便有几分尴尬,半日才说:“她家里门第颇高,入道观为的是出门方便。”
贾琮与陈瑞锦对视一眼,当即摇头:“那我劝钟大哥慧剑斩情丝,你与那道姑过不成日子,纵然凑在一起也不自在。”一壁拿眼角觑着钟珩,一壁信口道,“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历,就拿曾家来举例子。曾老爷子就是个养猪专业户,他的女儿孙女外孙女都是猪。当猪生、当猪养、当猪卖。女儿卖进了皇帝家,做了妃子,如今是太妃。曾家这几个女孩儿,自小在京中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都是预备卖予京中高门大户的,一举一动皆有规矩。而你是个土匪,你叔叔是个打手——他自己说他不是探子是打手;两家的饮食起居天差地别。而且那个道姑家里想必很有钱吧。陪嫁过来一堆古董,你这粗人,保不齐一袖子掸过去便砸了,她遂含笑告诉你那古董得值五六千银子,又含笑让陪嫁的丫鬟拿出去丢了,没事人似的。你心里什么滋味?”
钟珩连连摇头:“不会,她打小日子过得极苦,若入了全真必然更苦。”乃叹道,“我终究救不了她。”
贾琮立时头疼。不就是骑士救公主的套路么?这厮常年在土匪窝里呆着,没见过这些。贾琮前世有同学陷进过这种坑,知道外人说破天去都没用,赶忙换个话题:“那她会操持家里家外么?会瞧不上你那些土匪兄弟、你的打手叔叔么?会把与你叔叔生死相随的兄弟当作雇佣来的仆人么?是看你们叔侄的颜面对他们客气、还是将他们当作自己人?钟大哥,高门大户等级森严,那里出来的小姐多半把人分作三六九等。若是你的媳妇不留神给了你几位叔父脸子瞧,那才真尴尬呢。别说她不会,一个人若心里瞧不起另一个人,迟早会露出痕迹来。我不信水溶当年没低看过你。他自己定然不查,你大约记得清清楚楚。”
钟珩何尝想过这个?登时愣住了。水溶不留神露出瞧不上他的痕迹能少么?钟珩件件记在心里。遂又两难了。
他那头想得左右不是,陈瑞锦低声向贾琮抱怨道:“出什么鬼主意!好端端的亲事,他已断了那头。你那主意一出来,他心思又活络了。”
贾琮也低声道:“我若不出那主意,就是钟大叔和田姑娘在客观上拆散了他们俩。你看霍煊,到死都惦记我五婶子,他自己和他后院一大群女人没一个过得好的,五婶子从前也过得不好。倘若那时候是他自己送人出府的,就不会牵扯许多年了。得让钟大哥自己主动不想跟那个道姑在一起,不能拿义气道德逼迫他们断开。不然,纵不后悔,将来的事也不好说了。”
陈瑞锦摇了摇头:“他未必舍得断。”
贾琮道:“这会子都舍不得,田氏嫁过来就是守活寡的命,何苦来!咱俩不坑了人家么?与其坑人家一辈子,不如这会子折损点颜面。”陈瑞锦一想也对,便不说了。
二人遂齐刷刷看着钟珩。钟珩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拳头捏紧了又放放了又捏。贾琮遂说:“他一时半刻也决断不了,喊施黎进来咱们三个斗地主吧。”陈瑞锦示意他自己去喊。贾琮乃打开门喊“阿黑进来下”。刘戍在外头好奇他们说什么,抓耳挠腮的;眼见阿黑也进去了,愈发急的团团转。
贾琮施黎陈瑞锦三个取出扑克牌来斗地主。第一盘施黎输了,依着规矩当在脸上画墨条子,他便拿笔给钟珩脸上画了一道。贾琮陈瑞锦也不计较,接着打。第二盘他又输了,钟珩脸上又添上一道墨条子。第三盘却是陈瑞锦输了,她却不占钟珩便宜,亲手在自己脸上涂了道墨;后贾琮输了也不欺负钟珩。施黎再输就不好意思了,自己拿笔在额头上划了一道。
刘戍实在心痒难熬,命人去外头买了四包点心回来,假意手提点心拍了拍门,喊道:“你们吃点心么?”
贾琮施黎齐声喊:“吃——”
“那我给你们送进来啦——”说着推门而入。只见他们三个坐着玩牌,一个站着发愁,四个人脸上都有墨条子,恼道,“合着你们在打扑克!”
“对啊。”贾琮头也不回道,“上回你输了死活不肯钻桌子,便没喊你打。多谢你的点心。”
刘戍委屈道:“这回不是涂墨条子么。人家打牌都是玩钱的,哪有钻桌子的。”
贾琮道:“我们一直玩画墨条贴纸条钻桌子,大家都不穷,玩钱多没意思。”乃拍了拍桌子,“点心点心!”
刘戍老大不乐意的将点心拿了过来:“吃人家的点心还不跟人家玩。”
贾琮瞥了他一眼:“看在点心的份上,许你三盘不画墨条子,第四盘起要画,行么?”
刘戍忙不迭的喊:“行行行!”他遂也坐了一方,四个玩了起来。
斗了会子地主,陈瑞锦道:“既有了四个人,不如再拿副牌来打拖拉机。”
贾琮应了一声,起身往他自己屋里取牌去了。刘戍遂看着陈瑞锦道:“你不是他们家丫鬟。”
陈瑞锦托着腮帮子懒洋洋道:“我是啊。”
刘戍哼道:“哪有奴才坐着主子去拿牌的。”
陈瑞锦随口道:“主子乐意,刘大爷管不着。”刘戍反倒不知该不该信了。
一时牌拿来了,几个接着打拖拉机。打了会子刘戍问道:“这玩意为何叫拖拉机?”
贾琮道:“对子可以一拖一串呗。”
刘戍道:“那叫拖拉牌便是了,‘机’字好生奇怪。”
贾琮道:“顺口嘛。有一种机器叫做拖拉机,可拖拉着犁替牛马耕田,一台拖拉机抵十几头牛马呢。”
刘戍眼前一亮:“哪里有卖?”
贾琮摇头:“是古书里头写的,这会子一群西洋人正在琢磨重新做出来,还没影子呢。”
刘戍泄了气:“合着还没东西呢。”过了片刻又道,“何时有了,周兄弟告诉我,我让我爹买去。”
贾琮道:“若有了,我必四处卖去。”乃笑道,“实不相瞒,那玩意就是我家请了人在做。”
刘戍大喜:“果真?”
贾琮叹道:“实在也不知多少年能做出来,刘兄别高兴得太早。古书很残破了,能找到的线索不多。又没个诸葛亮,工匠也都只会依葫芦画瓢,有创造力的太少。故此我才来庐州的。若是寻常百姓——比如工匠之类的,也能有些学识,保不齐就能将那玩意早些做出来。得省下多少劳力!”
刘戍瞧着他道:“就知道你不寻常。你住哪儿?我回去寻些好工匠给你送去。”
贾琮愕然:“哈?刘兄,你这么大方?”
刘戍道:“你有古书,我帮着找工匠,做出拖拉机来你卖给我赚钱,我拿来替牛马犁地空出劳力来,不好么?”
贾琮“嗷”的吼了一声,上前握住刘戍的手:“刘兄,你简直是老天派来的同志啊!”
刘戍莫名道:“什么同志?”
贾琮道:“就是志同道合之意。各尽其职、分工合作,从来都是小弟的理想。刘兄,我周冀,”他张望一眼,走去小几旁倒了两杯茶拿过来,“以茶代酒,敬刘兄!”
刘戍不知他欢喜什么,接了茶,二人一饮而尽。贾琮又使劲儿拍了拍人家肩膀,亏得刘戍也是武将子弟,换个书生得让他拍跳起来。
那头施黎敲了敲桌子:“你俩闹完了没?闹完了打牌。”他二人“哦”了两声,坐回去打牌了。
也不知打了多久,在旁站木头桩子的钟珩忽然说:“当断则断,我意已决。”
贾琮施黎同时拖着音喊:“哦~~”
刘戍问道:“他意决了什么?”
贾琮道:“管他什么呢,调主!”
刘戍瞧瞧钟珩瞧瞧牌,让对家陈瑞锦瞪了一眼:“专心打牌!”刘戍撇嘴,专心打牌。钟珩遂自己出去了。他正跨出门槛呢,陈瑞锦道,“那头我会替你去探探。”
钟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默然片刻,低声说:“多谢。”遂抬步走了。出门时没洗去脸上的墨条子。
贾琮等四人打扑克直打到日落,也没用晚饭,吃了一肚子点心。
入夜后,陈瑞锦换上夜行衣独自潜入圆通观,到了女冠的住处稍稍找了找,便寻到了一处显见与众不同的院落。遂闪去窗后点破了窗户纸,只看了屋中的女冠一眼就知道,此人必是信真。待她身旁的侍女下去了,便取出黑巾子掩面,拨开窗户飞身跃了进去。
女冠一惊,才欲大喊,让陈瑞锦抢先一步掩住了口。她低声道:“我受旧友钟珩之托来见信真仙姑。”女冠一怔。她又问道,“想必你就是?”女冠点点头。
陈瑞锦遂放开她,让她整理了下道袍,挑着眉道:“仙姑可否同在下说实话。我知道仙姑是谁,怎么可能看得上钟珩?”
信真嫣然一笑:“我何尝看上他了?”
陈瑞锦一怔。
信真道:“钟珩是个重义之人。既订了亲,那田氏无过,他决计不会悔婚的。”她顿了顿,“原本这事儿归在我大姐头上,我赌咒发誓硬抢了来。钟珩既不肯悔婚,我便借机入全真道躲着。”乃苦笑道,“小钟将军遇上我这无心的,总比遇上有心的好些。”
陈瑞锦吐了口气,道:“也有理。”又问道,“怎么你们家竟这么看得起钟珩么?连你都舍得?”
“可不么。”信真淡淡的道,“他年少有为呗。”
“不说便罢。”陈瑞锦转身走了两步,道,“奉劝仙姑一句话。令祖父目光短浅;仙姑既脱了身,就莫要轻易回去了。”
信真笑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逃到此处,岂能回去?你随意编排点子什么哄过钟珩去即可。”
陈瑞锦点点头:“我知道。”遂跃出窗外。
她并未离开,悄然伏在窗下。只听里头信真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声“无上天尊。”一时有侍女进来服侍她洗漱。旁人退去后,有人低声问道:“姑娘,你真的当道姑么?”
信真笑道:“自然。从今往后我便脱身了。”
那人道:“来日若有了好亲事,岂不让大姑娘得了去?”
信真冷笑道:“好亲事?祖父是什么人我岂能不知?既是钟珩拉不上、庐王的亲卫营便拉不上,杜得渠自然不能放过了;大姐十成十要嫁进杜家的。祖父这是替自己挖坑呢。庐王虽小,建安那夫家不是好惹的。再说还有一个范诚。莫以为他老实,老实人不好对付。”乃拍了拍手,“横竖我躲出来了,今后堂堂正正管着女学堂,他们再如何并不与我相干。”陈瑞锦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她回到客栈告诉贾琮:“那个叫信真的道姑是曾家二姑娘,借钟珩当梯子逃家呢。你明儿跟钟珩随便掰吧。”将方才所见所闻从头说了一遍,转身回屋歇着了。
贾琮怔了半日,摸着后脑勺:“我去写小说去得了,成日只管瞎掰。有什么好掰的,事实胜于雄辩。”
次日他寻到钟珩,陈瑞锦昨晚怎么跟他说的,他一字不漏全倒给了钟珩。末了两手一摊:“喏,就是这样。人家困住家中无路可走,借你开了条道逃跑。”
钟珩呆了片刻,摇头道:“我不信。她哄陈姑娘的。”
贾琮耸耸肩:“爱信不信。”转身去寻钟威讨茶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