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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王使人拿着寇阿桂的照片进京查访去了。寇阿桂与晁逊都颇闲, 每日或是在家教寇得宝分辨颜色形状、或是领他出门认识街道物什, 倒也自在。
寇得宝爱上了街口一家老店的三鲜面, 每日经过那地方便走不动路。三人便每日去吃。这日早上他们又来吃三鲜面,铺子里人多,有个儒生跟他们拼桌,随口闲聊。儒生自称姓邹,在鄂国为吏。奉上官之命来湘国办事, 时间宽裕四处闲逛。乃打听长沙有何处可游。
晁逊笑道:“长沙我来过无数回, 愣是不知哪里好玩。”
寇阿桂道:“奴才倒是听说过几处。”遂说了定王台天心阁等几样古迹。
晁逊道:“这些有什么好玩的。集市庙会、戏楼茶社,或是玉带街、文庙坪才是好玩之处。我们平素也不大走远,只在左近逛逛, 故此不大知道。邹先生若也不过是散个心, 前头官帽街倒热闹, 待会儿我们顺路指给你。”
邹先生笑拱手道:“多谢。我只略买几样土仪便好。”
一时吃完了面,寇阿桂替寇得宝擦嘴。晁逊见短短半个多月寇得宝脸上已见了肉、不像个小猴子了,微微含笑。四人一同起身往官帽街而去。
才到街口,乍见前头围了许多人。寇得宝人小好奇、兼近日让他爹和晁医生惯得胆儿大了些,便想往里钻。寇阿桂恐怕人多冲撞了谁, 拉着不许他去。晁逊寻了个路人打听。
原来有父女二人来长沙投亲,亲戚没找到、老头病了。那姑娘便借钱给老子治病、终没有治好。如今爹也死了、债也欠下来。万般无奈, 在街头卖身葬父。那路人啧啧道:“可惜了那标致模样, 字儿写得好生齐整。”
寇阿桂听罢将儿子暂交给晁逊, 自己挤进去瞧了一眼。晁逊从怀内取出玩具来逗寇得宝, 引着他离人群远些。一时寇阿桂出来, 笑嘻嘻道:“昨儿三爷答应给谁买布老虎来着?走,买去。”
邹先生忙问:“那卖身葬父的如何?”
寇阿桂道:“模样儿真真出挑,一身孝服楚楚可怜。字儿也委实写得不错。可惜了,还不定落到什么地方。”
邹先生看着晁逊道:“她要多少钱?要不我买她下来放了、总好过沦落风尘。”
晁逊与寇阿桂同时脱口而出:“不可。”
二人互视一眼,晁逊拱手道:“邹先生自便,只当我二人什么也没说。”
邹先生忙说:“二位,有何不妥么?”
寇阿桂有些踌躇看了看晁逊。晁逊思忖片刻,引着他们到路边僻静处。乃向邹先生道:“先生若有心帮她……”他问道,“阿桂,她要卖多少钱?”
寇阿桂道:“回三爷。欠了七十两银子,加上二十两棺材钱,共要九十两。”
“你方才说她姿色尚好?”
“极好。”
晁逊道:“邹先生问问那姑娘,她可是诚心想卖身。若诚心,可雇辆小车去人市。如今因联邦各国都已废奴,人市货源紧张,年轻美貌的女子实在紧俏。她若还会写字,卖个五百两定不成问题,且很快就能卖出去。到时候除去还债和棺材钱,她还能得四百一十两私房。大方点给车夫二两车钱,还有四百零八两。”
寇阿桂哑然失笑,邹先生啼笑皆非。寇阿桂笑道:“三爷才说诚心卖身。还有不诚心卖身么?”
晁逊笑道:“若不诚心卖身,穿过这官帽街便是太平街。太平街上的汇丰钱庄有一桩小额贷款服务。她可向那钱庄申请紧急小额贷款,钱庄替她出这九十两银子,她到钱庄安排的工厂做工、拿工钱抵债。”
邹先生点头道:“晁先生便是因为这个不让我买她的?”
“那倒不是。”晁逊道,“咱们湘国这些年国运不差,工厂商铺都多。但凡不好吃懒做,会写字之人赚到九十两没那么难。只是难免有些女子,仗着年轻貌美、不愿意辛苦劳作。宁可上大户人家当小妾,多少能使唤个把奴才。九十两也不少了,寻常百姓定不会买她。我看邹先生也不像是家境富裕之人。那女子已沦落到要卖身的境地,竟给她老子买二十两银子的棺材,可知落难之前大手大脚惯了。邹先生养的起她么?”
“这……”邹先生果然迟疑了。过了会子又问寇阿桂,“阿桂,你也是此意?”
寇阿桂哂笑道:“奴才没想三爷这么多。奴才方才看那债主虽长得凶神恶煞满脸横肉,脚下竟踩着一双旧棉鞋,不像肯借给外地人七十两银子的主儿。这女人还不定什么来历,保不齐是谁家的仇人从窑子里雇来个粉头,给心慈面软的公子哥儿下套。咱们多管那闲事作甚。”
晁逊连连点头:“阿桂言之有理。其实我才一听说此事便觉得有哪里不对。”
寇阿桂问道:“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晁逊道,“医生的直觉。”
几个人一笑,拱手作别。邹先生仍挂念那女子,依着晁逊所言好心提醒她去。
晁逊寇阿桂领着寇得宝上街闲逛。买了几样小玩意,前头有个算卦摊子。算命先生见过来两个闲人,赶忙招揽生意。
晁逊笑道:“我是无神论者。阿桂你算不算?”
寇阿桂道:“运势要来则来要去则去。我一个奴才,万事皆由主子做主,算也无用。”
二人便要走。谁知寇得宝看上了人家摊上挂的旗子,眼巴巴瞧了半日又去瞧他老子。晁逊便说:“你这旗子多少钱?我买了。”
算命先生捏着胡须道:“这位先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来日必前程无量。我替先生算上一卦、不要你的卦金还将这旗送于小哥儿如何?若算得准,先生当了大官再来赏赐小人。”
“不必。”晁逊道,“我既不信,算来无用。你不卖便罢。”他指了指街对面一家绣坊向寇得宝道,“得宝,咱们去那儿买这旗子好么?”
寇得宝立时点头,拉着寇阿桂往对面跑。三人无情的撇下了算命先生。不一会子,方才那邹先生走了过来。算命先生低笑道:“不上钩。”乃说了一遍经过。邹先生点头,转身也去绣坊。
绣坊里,寇得宝见了这么多五色缤纷的物件,已将方才那算命旗子给忘了。邹先生踏入绣坊,拱手喊道:“晁先生!”
晁逊忙还礼道:“邹先生,巧的紧。”
“不是巧。”邹先生道,“我特意寻找晁先生,一路打听过来。”乃道,“方才我依着你的话劝说那卖身葬父的女子,她千恩万谢寻汇丰钱庄去了。”又向寇阿桂道,“那个大汉原来不是债主。债主恐怕逼人当街卖身之事传出去不好听,花了二百文钱雇了他看着。”
寇阿桂点头道:“原来如此,是奴才自作聪明。”
晁逊道:“我还是觉得不大对。”
“哪里不对?三爷可莫说什么医生的直觉。”
“就是医生的直觉。”晁逊道,“说不出缘故,横竖我觉得那女子古怪。不愿近前看她,只想拔腿就走。”邹先生眼光闪动。
过了会子,寇得宝瞧上一块绣帕,寇阿桂便买了。寇得宝拿着帕子嘻嘻直笑。晁逊问道:“说起来你何时发了财?近来倒是手边宽裕。”
寇阿桂笑道:“三爷忘了,早些日子大老爷赏了二十两银子,晁娘娘还派来个小公公赏了奴才两个荷包。”
晁逊嘀咕道:“暴发户。你倒是真大方,也不存两个钱。”
寇阿桂道:“横竖吃穿用度都是主子的,奴才平素也没处使钱去。”
邹先生不买东西,耗到这会子才拱手离去。
将近中午,晁逊与寇家父子进了一座小饭馆,劈头便看见邹先生手拎两串土仪跟人吵架。原来这饭馆不大。邹先生先坐了一张桌子。隔壁来了一大伙人、想搬他这桌子拼大桌。邹先生嫌他们说话不和软,不肯给。东家伙计劝了半日,两边脾气都大、劝不动。
晁逊在旁听着好笑,道:“不过是张桌子罢了。大伙儿本是来吃饭的,争了这么半日不饿么?要不先吃饭,吃饱了接着争。”
众人霎时没了兴致。伙计早已另搬来一张桌子给那伙人多的,他们嚷嚷着“吃饭”,撂开手。邹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遂邀晁逊一道用午饭,他做东。晁逊推辞不过,只得依了。
四人落座。吃了两盅酒后,邹先生乃问道:“方才在绣坊,我听这阿桂兄弟说,‘晁娘娘派小公公赏了两个荷包。’莫非就是四殿下之母的那位晁娘娘么?”
晁逊眉间微动,淡然道:“正是。”
“哎呀!”邹先生站起来道,“不曾想晁先生竟是贵人。”
晁逊摆手道:“我外甥方是贵人,我算不上。”
邹先生道:“素闻晁妃娘娘贤良多才,不想今日得遇晁公子,实在荣幸之至。”
晁逊冷了脸道:“家姐不过是个寻常侧妃罢了,当不得‘贤良多才’四个字。”
邹先生满脸堆笑道:“晁公子过谦了。如今湘国上下,谁不知道六殿下一篇‘临枫赋’名动天下?六殿下年幼,自小便是晁娘娘亲自教导。若非……”
不待他说完,晁逊嘴角抽了两下,打断道:“首先,那篇‘临枫赋’不完全是六小子自己的手笔。他先生替他修改良多,可谓点铁成金。”寇阿桂低唤了两声“三爷”,晁逊没理会。“其次,名动天下这四个字实在太扯淡。连我这个嫡亲的舅舅都没动,如何动得了天下?哪个不长眼的清客瞎吹,合当打发出去才是。”
邹先生毫不尴尬,道:“小吏以为,依六殿下的年岁能写得出那文章来,显见是龙凤之姿。说不得日后能成文坛大家。”
晁逊眯眼瞧了他半日才道:“借您吉言。”
邹先生微笑,吃了一口酒道:“不知晁公子以为,世子如何?”
晁逊道:“爱如何如何,不与我相干。”
邹先生道:“小吏并非你们湘国人,不过闲聊罢了,晁公子何不当朋友萍水相逢肆意开怀?”
晁逊道:“萍水相逢没什么好开怀的。且世子又当不上王爷,费神去琢磨他作甚。”
邹先生身子不觉前倾:“晁公子的意思是?”
晁逊道:“你以为这西楚盟还能撑到世子继位不成?也不瞧瞧人家联邦是什么样子。尤其你们鄂国,我若是联邦定然先挑鄂国下手。”
邹先生一愣:“为何?”
晁逊道:“苛捐杂税你们最多,各国王爷你们那位最奢靡,人口你们最少,底子你们最薄。都快山穷水尽了还不善待百姓,可不是头一个死么?”
邹先生一眼不错看着他。良久,抚掌道:“晁公子真真不简单。”乃轻叹一声。“实不相瞒,小吏这趟来,便是为了向湘国求助的。”晁逊一愣。邹先生又叹一声。
原来,前阵子鄂国出了民乱。起因是几个不长眼的小官互相勾结私加赋税,有几户人家交不出、他们便大冷天放火烧了人家的屋子,还要把良民官卖换钱。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伙贼寇,为首之人姓潘,立在火屋子前大放厥词撺掇百姓造反。他女儿武艺高强,把来收税的几个衙役好一顿胖揍。而后那父女俩便在鄂国上窜下跳四处联络。如今早已入冬,农人无事可做;工厂的工人因要冒冷开工,亦心中怨忿。遂纷纷受了此二人蛊惑。如今鄂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晁逊听罢道:“依律严惩那几个小吏便是,来求我湘国作甚。”
邹先生道:“王爷已将罪魁祸首当街斩杀,然那伙贼寇依然没走、民怨亦不平。鄂国国小兵少。我们王爷恐怕再生事端,特来求贵国借些精兵。”
晁逊哂笑道:“向别国借官兵防手无寸铁的平民,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邹先生叹道:“谁说不是呢?”又吃了口酒,“晁公子,依你看,贵王爷会肯么?”
晁逊道:“会。”
邹先生惊喜:“当真?”
晁逊道:“唇亡齿寒,我们王爷也是没法子。然就算如此也未必能帮你们王爷。收税最多的本是你们王爷自己,杀几个喽啰顶什么用。他若不快些削减税赋,不用联邦出手,下头的百姓先起来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