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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周先生正忙着端掉花匠的老巢, 吴瑞有几分焦急,时不时往门口觑探。他叔父吴天佑只当他死了老子还挂念杂务,劈头便是一顿臭骂。吴瑞不敢告诉他实情, 只得垂头听训。偏他中午依然心神不宁,吴天佑便觉有些古怪。
到了申时三刻左右,外头有人来报:“贾氏马行的周先生来吊老院长。”
吴瑞原本跪着烧纸, 闻言登时站了起来:“快请!”乃怔了怔神,重又跪下给他老子磕了三个头,方起身急走相迎。吴天佑在旁瞧着, 愈发觉得侄子不对。
吴府不大,吴瑞才刚到灵堂外, 便见次子陪着贾琮迎面走来,忙上前拱手。贾琮轻叹一声:“吴大人节哀。”
吴二少爷低声说:“周先生, 家父不曾入朝为官。”
贾琮作揖道:“抱歉,晚生瞧着吴先生颇有官姿, 忘了此事。”
吴瑞心头一动, 回揖道:“周先生过誉了。”吴二少爷微惊,看了他老子几眼。
贾琮遂往灵前上了香, 吴瑞陪着他到厢房坐坐。乃将仆人们都打发出去。吴瑞正要问,贾琮先说:“才刚得的信儿, 昨晚京中端掉了一个杀手组织的窝点。五城兵马司连夜搜查,查到该窝点是保泰王府产业。”
保泰王爷之祖父乃太.祖爷族弟,从龙最早且起初做的是太.祖爷的亲兵,后跟随太.祖爷戎马倥偬立下大功。立国时, 太.祖爷亲封的保泰王,永不去爵。传至如今已三世,非但不过问朝堂之事,且既不结交权贵也不结交士子,真真与世无争。满朝文武大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王府。
吴瑞想了想:“保泰王爷……仿佛是不肯离京分封,宁可在家做闲王的?”
“不错。”贾琮点头,“他们家田地极多。养杀手最是费钱的。不过,去年京中逃了许多奴才,他们家也一样。又找不着佃农,田地宁可荒着也不肯卖,罚了不少税金。”他微笑道,“那些田地,多为开国时太.祖爷所赐,一直没人敢打主意。”
吴瑞不觉失笑:“太.祖爷做梦也想不到,区区数十年,连王爷家的田税都有人敢收。”
贾琮摊手:“我说什么来着?想算后世之事是算不到的,没人知道历史怎么变化。”
吴瑞思忖片刻道:“那些杀手都剿灭了?”
贾琮摇头:“只灭了一座小宅中的十几个。他们家肯定有个培养杀手的基地,只不知藏在哪个庄子里。”
吴瑞眼神一跳:“那……”
贾琮接着说:“不过,那小宅离保泰王府很远,五城兵马司又是连夜行动,且没走一个贼人。”他们还没有发报机。“故此他们府里全然不知已东窗事发。”贾琮微笑道,“保泰王爷本人已在诏狱了。”
吴瑞大喜:“当真?!”
贾琮点头道:“如今的燕国政府,最大的好处就是执行力强,做事极快。”吴瑞松了口气。贾琮道,“不过,暂时还没找到别的杀手在何处。保泰王爷肯定不会自己招供,还得去查。”
吴瑞道:“只恐抓了保泰王爷,打草惊蛇。”
“不会惊蛇的。”贾琮悠悠的说,“他们王府根本不知道他入狱了。”吴瑞诧然。
此事乃是詹峤老爷子主持的。这老头做了一辈子细作头目,最谨慎不过,能悄然放火绝不大肆鸣枪。
当日大清早,有个乡下来的暴发户到保泰王府去求见王爷。门子让他稍候,他并不肯等,只说“王爷愿意,请来一会。”递给门子书信一封撤身急走。门子瞧着此人古怪,便赶着去里头送信。保泰王爷拆开一瞧,那人自称是真的燕王,说燕王府里那个是自己当年找来的替身,如今李鬼替了李逵。王兄如肯相助,请半个时辰后到城北一处暗窑子相会。助小弟剿除逆贼,不愧保泰王之名。
乃细问门子此人面貌,果然与老九吻合,只是黑了许多。保泰王爷认得字迹,委实是燕王的。遂信了。以防万一,老王爷特意带了四个护卫,两明两暗。才刚赶到那暗窑子,身边跟着的两个护卫就被人狙击而亡,还有两发子弹打伤了王爷本人。两个在暗的少不得出来保护主子,一般儿命丧枪口。保泰王爷束手就擒。詹峤那老头自觉干得挺漂亮,还特意跑去狱中跟人家说:“王爷自打接了那差事便没遇到什么对手,舒服日子过得太久,故此难免轻敌。”好悬把人家气死。
贾琮中午睡醒起来,有人送来京中电报,得知昨夜抓到的那个活口与锦香院的老鸨子俱被人带去参观了诏狱中的主子。老鸨子瞧模样便是打死也不说的,想必受过保泰王爷什么大恩;那活口却目光动摇——他没被打死,盖因他不会武艺、举手投降之故。
吴瑞瞧贾琮神色笃定、胸有成竹,便松了口气,眼角不觉带出一丝笑意来,道:“王爷说,你只是块招牌,正经做事的乃林丞相、詹太师等人。我瞧着,王爷才最是要紧。”
贾琮含笑道:“我不过是个指路的罢了。”
吴瑞道:“汉高祖曰,吾文不如萧何,武不如韩信,谋不如张良,然能成事者,善用人也。王爷最善用人,连女子亦不拘,尽择天下可用之才,何愁大事不成。”
贾琮一本正经道:“先生谬赞了。小王只是运气好、遇上了许多人才。”乃望着他道,“古人云浪费可耻。浪费人才比浪费物资还可耻。吴先生,小王有把握。不出十日,保泰王府那杀手窝便能清剿干净。他们便是替太.祖爷监视你们这十八家后手的。一旦他们没了,你们便不再有背后擎制。吴先生只管大展胸中志向,朝廷如今很缺人才。”
吴瑞笑拱手道:“草民不过区区教书匠,哪里算得上什么人才。”
贾琮也含笑拱手:“若吴先生都不是人才,天下还有几个人才?”二人心照不宣对视而笑。
吴瑞忽然叹道:“只是,草民老父尸骨未寒,后头有三年的孝,怕是暂不能替朝廷做事。”
贾琮心中暗自好笑:这吴瑞如此想当官,倘若他老子的魂儿还没走远,不知是个什么心情。乃正色道:“孝在心而不在规矩。若心中惦念先人,日日感怀;心里不孝,装模作样守个十年孝又有何用。国家正在用人之际,还望先生三思。”二人遂装模做样扯了半日的淡。
闲聊和扯淡最耗时辰不过,且压根儿觉察不出过了多久。外头吴天佑原本便疑心他侄儿心中有事,见他与这个马行的周先生密议良久,愈发笃定了。偏他也不好进去打扰,在外头负手踱步、等得心焦。待他二人扯完了,吴瑞亲送贾琮出门。撩开门帘子一瞧,他二叔就立在外头廊下,顿时有几分尴尬。贾琮思忖片刻,看看吴天佑、扭头望望灵堂,哀然一叹:“吴先生……有些事儿,既然已不再是机密了,也不妨告诉吴老大人知晓。他毕竟……”又摇摇头,“罢了,还是不知道的好。”乃走到吴天佑跟前作了个揖,一言不发走了。
待贾琮转过廊角,吴天佑立时问吴瑞:“怎么回事?你有事瞒着老夫?”
吴瑞苦笑道:“二叔方才不是听见了?不知道的好。”乃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来,“二叔,好了。一切都要好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快步去追贾琮,“周先生,还请住一住!”
贾琮为着装模作样,特意走得颇慢,故此也没走多远。闻言便止住脚步,回头拱手:“吴先生?”
吴瑞凑近前低声道:“当年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我妹子葬在皇陵,却有说不出究竟在何处。不知……”
贾琮颇为意外,不想他还惦记妹子的坟墓。乃思忖片刻道:“我可以去查。只是时隔太久,宫中之人也死的死散的散。些许小事,太皇太后不可能知道。”他顿了顿,轻叹道,“不过,吴先生心里也有个底。太上皇不会好生对待令妹尸首的。能得个囫囵就不错了。”
吴瑞拱手道:“多谢王爷。那会子先帝还在。求王爷略费点子心思。”
“既答应了吴先生,小王自然会去查。”贾琮道,“只是吴先生莫要高估了宫中女子的地位。她们不过是些替皇帝生孩子的物件罢了。除了皇帝的亲妈,其余皆不名一文,皇后贵妃寻常宫女,毫无差别。”
吴瑞怔了怔,悔道:“当年就不该让她进宫。”贾琮摇头,张了张嘴,终不曾说出一个字来,转身而去。
次日,贾琮还在炕上没睁眼便让柳小七喊起来了,说是有客人来访。贾琮迷迷瞪瞪道:“天才刚亮,哪家二百五起这么早。”张嘴打了个哈欠。
柳小七笑嘻嘻道:“吴天佑老大人。哈哈,你见不见?”
“吴瑞怎么回事啊!”贾琮能不见么?又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爬起来洗漱换衣裳。因没功夫吃饭,腹中饥饿难.耐,只得含了块冰糖在口里。
到了外头一瞧,只见一个穿素衣的老头负手立在屋中。贾琮拱手才要说话,那老头转过身来,正是吴天佑。须发斑白、眼圈乌黑,眼睛里头全都是血丝。贾琮脱口而出:“老人家该不会一宿没睡吧。”
吴天佑叹道:“老夫昨夜委实不曾合眼。”乃上前作揖,“冒昧打扰,还望周先生恕罪。”
贾琮忙还礼:“老大人都多大岁数了,焉能给我这小辈行礼,不怕折杀了小辈么。”
吴天佑道:“老夫不过一草民,草民给摄政王行礼天经地义。”
贾琮微惊片刻:“小王还当吴瑞先生不会告诉吴老大人。”
“他委实不肯说。”吴天佑道,“昨日……王爷与小侄在廊角所言,老夫听见了。燕国上下,这般岁数的王爷唯有摄政王一个。”
贾琮点点头。二人顿时默然。过了会子,贾琮叹道:“既是……老大人听见了,想必已猜出一二。罢了,终究还是瞒不住你。”乃请他落座。
吴天佑拱拱手,坐在下首;贾琮坐上。思忖片刻,贾琮道:“老大人当真是不知道的好。真相很残忍。”
吴天佑垂泪道:“当年送她入宫,家中妻儿皆不肯答应,乃是老夫一意孤行。前年,老妻已撒手西去,临走时还抱怨我害了女儿。不论孩子是怎么没的,老夫总得给她一个交代。日后到了下头,要打要杀皆由她。”
既是如此,贾琮遂不便再瞒着了。又一声长叹:“老大人莫要怪令兄,他也是迫不得已。”遂说起太.祖爷密令吴家开书院、世代替朝代末留人才做底牌,还命保泰王府派武艺高强之人监视、以防这些人的后代不老实。偏此事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给先帝。先帝壮年时还能忍着他老子的余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并捏了大批的人才钱财不归他管;到老了便不忍不得了。遂折辱吴贵妃撒气。末了道,“吴天佐老爷子便是知道了此事,又气又悔又恨,方中风的。”
吴天佑如个泥菩萨一般,呆愣愣坐着双目发直。贾琮心知这等事外人是无法安慰的,唯有在旁陪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吴天佑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老头儿掀掉了头上的幞巾,双手抓着头发撕嚎,白发散开蓬头垢面,好不可怜。贾琮本并不伤感,听那哭声凄厉,真真应了“撕心裂肺”四个字,不觉跟着掉了两行泪。
过了许久,吴天佑声音已哑,贾琮不敢让他再哭了,便倒了盅热茶送到跟前:“老爷子,逝者已逝,还请莫要过哀。老爷子还有儿孙,只将对吴姑娘之心付与他们便好。小王会尽力去寻她的棺木。当年先帝还在,太上皇不敢做得太绝。”
吴天佑渐渐止住泪,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来擦了擦脸。乃抬目看了贾琮片刻,哑声道:“摄政王可是要造反。”
贾琮道:“小王已经造反了。”
吴天佑咬牙道:“老夫虽老,还有一把老骨头可用。且老夫还有三子三婿,皆有才学,愿为摄政王效犬马之劳。只求摄政王一件事。”
“老大人请说。”
吴天佑捏紧干枯的老拳头森然道:“灭尽诸侯国,囫囵掀翻他司徒家的天下!他想江山永固,老夫偏要他三代而终!”
贾琮伸出两根手指头:“其实只是两代。太上皇没当过一天正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