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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荣国府解放阖府奴才之后, 十日内,贤国府、林丞相府、忠明侯府、平原侯府、东平王府相继解放了奴才。愿意留在府中服侍的签订服务合约,三年起签;庄子上的转为佃农, 种地交租。满京哗然。亲戚朋友街坊纷纷上各家打探缘故。各家说的都是,将府中的剩余劳力送出去。
公侯府邸这些年大都败落。襄阳候府好歹有个戚建辉本事尚可,在外头磕磕碰碰十几年, 如今已能支撑住门庭。偏这趟逃奴之风,戚家损伤得厉害——城郊庄子里的奴才整庄整庄的跑,府中的也逃走了一半。外头铺子作坊里多的用家生子做伙计, 这些人根本没法子看守,已跑得挂零了。因没有人手, 襄阳候府之产业大都关了门。前些日子,府中遭了贼, 大库房的门都让人撬开了。忽听说荣国府等白白放跑奴才,襄阳候实在拿不准贾琮如何做想。遂打发了临安公主上贤国府去探听。
建安公主听见说这妹子来了, 便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遂命贾环带儿子避到厢房去。
贾环这些日子累的很。元春还没过来, 他又执掌建安理工学院多年,燕京大学的事儿简直没的选、直砸到他脑门子上。整改一所学校比新建还难, 贾环日日对付那些冥顽不化的老夫子,还不能下手揍, 累的头晕脑胀。好容易今儿回来早些,想同媳妇亲香亲香,又遇上这么个糟心的小姨子,甭提多不痛快了。遂耷拉着嘴角抱起儿子:“儿啊!咱们爷俩没地位, 客人一来咱们就被你娘打发出去。”
建安公主好笑道:“既这么着,我让她去厢房好了。”
贾环抱怨道:“戚建辉又不是不认得我们哥俩,他老子也认得我大伯,成日打发个弟媳妇出来探消息算怎么回事?”
建安公主一叹:“临安没生儿子,在那府上也就这么点子用处了。”
贾环哼道:“横竖我听见这个名字就不痛快。”又将儿子举到眼前,“对吧儿子?”孩子便往他头上爬。贾环趁势让他骑在自己肩上,瞧了公主的乳母朱氏一眼,顶着儿子走了。
望着丈夫走出门,建安公主若有所思,又移目朱氏。朱氏一叹,低声道:“公主,老奴听说,临安公主手下那几个丫鬟婆子曾溜到驸马亲兵跟前,阴阳怪气的说些……说些夸赞她们公主的话。”
建安公主皱眉:“溜到我男人跟前、夸赞她?”
“临安公主贤惠大度、替驸马纳了好几个妾,从不去外头抛头露面,身为公主之尊还弯腰服侍丈夫、整夜给婆母侍病云云。”
“噗~”建安公主哑然失笑,“夏虫不可语冰。”
朱氏道:“驸马那亲兵道,傻子都瞧得出来,她盼着咱们驸马管教管教公主、管教得跟她一样。”
建安公主含笑望着她道:“妈妈早先也盼着我如此。”
朱氏笑道:“老奴那会子糊涂,再说也没盼着公主自轻自贱到那份上。”
建安公主吐了口气:“饶是如此,还是不能不见她。”
朱氏替她捧了盏茶上来,劝道:“方才驸马不是说了?这些事儿该让她们家大爷出头才是,哪有回回使唤女眷的。”
建安公主接过茶哼道:“他们哥俩忙成那样,不得闲工夫见这些闲人。左不过是打发到大伯跟前、让大伯涮人家一顿玩耍罢了。”又一叹,“临安成了如今的模样也不能怪她。她在宫中长大。那些年正是宫里头最艰难之时,衣食都不易得,太皇太后也顾不得教育她们。”思忖片刻,摇头道,“好歹是一个老子生的,旁的我也没精神帮她,能让她在婆家得点子用处也罢了。”朱氏跟着一叹。
一时临安公主进来,二人见礼后落座。建安公主吃了口茶,含笑道:“我已猜着妹妹是来打听什么的。这些外头男人的事儿,让襄阳候爷去我们西府见荣国公更好些,戚家大爷也与摄政王认得。”朱氏忍俊不禁,背过身子偷笑。
临安公主稍惊,胡乱应了几句“知道了”、“是我想皇姐了”之类的。过了会子才道:“皇姐,摄政王这是要做什么?不怕惹起众怒么?”
建安公主微笑道:“比起年初收田税,哪个更惹众怒?”
临安公主叹道:“何苦来,半分不给人颜面。”
“自古以来,颜面都不如利益重要。”建安公主顿了顿,正色道,“燕国缺人力,极缺。”
“那些逃奴都逃去外洋了,又不在燕国。”
建安公主松下脊背来靠上椅背,慢条斯理道:“我还当妹妹来问我们这几家解放奴才之事呢,原来是问逃奴啊。逃奴这等小事乃是五城兵马司在管着,政事堂并不知道。我家驸马管的是学校,就更不知道了。”
“罢了,皇姐莫装。”临安公主骤然起了兴头,“谁不知道新任天津知府葛樵是摄政王派去的?谁不知道葛樵派了官兵帮着逃奴出海?”
建安公主悠然含笑道:“我不知道。”
临安公主冷笑道:“皇姐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哦,是吧。”建安公主款款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
临安公主呆了片刻,登时明白自己方才在犯糊涂,臊红了脸。半晌,硬着头皮道:“皇姐,既是你们打发奴才出府,竟不怕贼寇么?”
建安公主放下茶道:“我们请了保镖。花不了几个钱,比家丁好使多了。”
临安公主皱眉道:“外头请的人哪里比得了自家调理的。”
建安公主含笑道:“外头请的才好呢。自家的天知道怀了什么心思,且家丁护院武艺平平、打不过贼寇也是寻常事。职业保镖只认钱又本事高强,更可靠些。妹妹未必明白我这话,回去说与襄阳候听他自然明白。”临安公主让她哄住了。
临安公主走后朱氏悄悄问道:“襄阳候爷知道职业保镖这个词儿么?”
“大概不知道吧。”
“那公主方才说他自然明白?”
“我只随口一说,让他想去。”
朱氏失笑:“公主何时学了这么个脾气。”建安公主挑了挑眉头。
襄阳候却是让她随口一说坑得一宿未眠,想了无数个念头。一时疑心自家府里有旁人埋下的钉子、一时以为京里头来了什么有本事的贼寇,想到天亮也没个头绪。次日,只得打发长子戚建辉去贤国府求见贾环。贾环不在府中,他便求见贾政。
贾政可巧是贾家反对放奴才出府的唯一一个,这几日正不痛快呢。见戚建辉来了,又听说是问那事儿,赶忙拉着他使劲儿骂了贾环贾琮哥俩一顿。说他们不知被什么人迷了,竟做出如此蠢事来。戚建辉口里应和着,心中却是明白了:贾政在家中半分做不得主。
好容易守到贾环回来,贾环满脸的不高兴。戚建辉笑道:“谁给国公爷不痛快了?”
贾环赧然,拱手道:“抱歉,让学校那帮老头气着了。”乃叹道,“死活不许男女同班!我们哪有那么多先生分别教导男女两校。”
戚建辉皱眉道:“男女同班委实有伤风化。”
“没闲工夫管什么风化。”贾环道,“人才要紧。”又摆手道,“不提这个。戚兄是来问废奴之事的?”
戚建辉点头道:“请教摄政王究竟是何用意。此举于朝野皆损失太大。”
贾环摇头道:“你们这些人就没一个聪明的。”
戚建辉忙说:“求公国爷赐教。”
贾环吃了口茶润润嗓子,正色道:“须知,自古以来,朝廷想做之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不论朝臣或百姓皆阻止不了。”戚建辉一愣。贾环等了会子才道,“你瞧殷商臣民答应纣王修酒池肉林么?他还不是修了?”
戚建辉脱口而出:“故此他亡了国!”
贾环闲闲的道:“亡商者非商民,乃是周军。”
“若纣王得百姓拥戴,周军如何攻得进朝歌?”
“可不是嘛!”贾环微笑道,“林丞相与摄政王减田税废奴隶,燕国之百、姓、可会拥戴么?是富户多是百姓多?是主子众是奴才众?政事堂何尝触过众怒?”
“这……”戚建辉一时语塞。“可他们都是寻常草民,能有何用?”
贾环托腮帮子想了会子:“拿纣王来打比方委实不合适。倒是王莽更贴切些。戚兄,你说王莽要怎样才不会输?”
戚建辉冷冷的道:“人心向汉,莽贼怎么都会输。”
贾环摇头:“王莽是个不错的首领,但他没弄明白当时局势——汉朝多王多世家,民间武装比比皆是,他自己的兵卒打仗并没有优势。且他要做的是重大改革。人都有惰性,习惯依着从前的模式过日子。一口气折腾整个大汉国,需要的力度太大了。王莽若是先低调点不称帝,掌握朝政后训练出战无不胜之军,而后择一省之地悄无声息的试验新国策。待那省富庶繁华之后便扩军,然后仰仗军队多扩张一省推进新国策。如此稳扎稳打,他便不会输得那么惨了。饭得一口一口的吃。”
戚建辉默然。贾家不就是如此?
贾环吃了口茶,再说一遍:“不论古今中外,没有官府做不成的事。”他顿了顿,“臣民若想阻止唯有兵谏,此外别无他途。敢问燕国境内谁还有兵?天下分封之前,诸王因夺嫡内斗了数十年,又有义忠亲王带累死一大片冤魂,弄得司徒家兄弟早没了手足之情。故此他们不会来多管燕王的闲事。再说,他们打得赢么?他们的军队都多少年没打仗了,我师兄贾维斯刚从北美战场上下来,还没打过败仗。何况如今之战非比从前,不拼兵卒数量、不拼将领武力,拼的是谁家火器更先进。这不是明摆着么?”
良久,戚建辉长叹道:“摄政王放走自家奴才、纵然天津知府葛樵放走逃奴,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贾环问道:“你们家统共几口人?”
戚建辉一愣,略数了数:“十九口。”
“服侍十九个主子需要多少人?用得着一个主子十几个人服侍么?”贾环顿了顿,“你们家统共多少个奴才?都人尽其用了么?”
戚建辉道:“若是摄政王以为燕国缺劳力,这些奴才都逃去外洋,又与燕国何干?”
“咦!”贾环奇道,“琮儿一直巴不得多些人移民外洋的,你们不知道?去了外洋也能人尽其用,总比闷在公门侯府浪费人力强。”
“这!”戚建辉哑然片刻,“那是我们家的奴才!”
贾环摊手:“出了海就是外洋良民了。”
“这是强抢!”
“差不多吧。不过官府做强抢这种事,自古以来都稀松平常吧。”
戚建辉犹如被人堵住了咽喉,张嘴说不出话来。半晌,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忽又停下。
贾环慢吞吞道:“社会变了,保守不动唯有等着被淘汰。人家不得不改行的人牙子们都开始学着办工厂了。”戚建辉踌躇片刻,一言不发迈出门槛去。贾环又道,“其实你们还可以走嘛。”戚建辉咬咬牙,终不曾回头,走了。
七日后,京中上百户家中逃了奴才的权贵齐聚襄阳候商议对策。再过两日,一篇绝好文章送到了丞相林黛玉案头。她拿起来只瞧了一眼,见前头两段而知全篇,乃是为了劝诫她的。让她除天津知府葛樵之职、驱滥收逃奴之外洋海船离天津港、命兵卒捕快全力追捕逃奴。林黛玉也欣赏这文章,只是她这会子实在太忙,遂撂在一旁道:“得闲了好生品品。”后遂一直不得闲。
谏文杳如黄鹤,盗贼日渐猖獗、五城兵马司无能之至。到了十月上,缮国府石家率先诏告亲友,他们要回原籍衢州去。乃留了三五名子弟在京中料理产业,男女老少登上马车。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石家虽已衰败,好歹底子厚重,装行李的车队如长龙一般。到了走的那一日,满京权贵都去送行。直送出十里亭,乃恋恋不舍洒泪作别,草木亦不觉含悲。
这一趟路途太远,他们家行李太多、人又金贵,满京的镖局大都不敢接镖,唯有太平镖局与一家才刚开张不久的镖局肯接。因不高兴给贾家生意做,石家便请了这家福威镖局一路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