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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王夫人中风,因宝玉成亲冲喜,激起了她磋磨史湘云的**,竟好了几分,能说些话了。她迫不及待将湘云劳顿了一日一夜,湘云趁势装病。王夫人愤然道:“半点子用处没有,要这般媳妇何用!岂能服侍宝玉起居!”遂拿眼睛往几个丫头身上瞄。丫头们登时明白她有心给宝玉塞屋里人,个个心中如小鹿乱撞!
她身边的大丫头彩云是个老实心细的,也不傻。府里如今是什么情形、二太太是个什么情形,她心中如同有杆子称似的。鸳鸯去绮霰斋的事儿阖府丫头媳妇子早知道了,也猜到鸳鸯改投了贾琮贾环哥俩,唯有贾政贾母等没人敢告诉他们罢了。这般好事儿谁心中不羡慕?况彩云年岁着实不小了,王夫人一直没放她出去配人,内里早急起来。而自打当年贾迎春忽然开始教导史湘云,府中便有人传言两位三爷暗地里与史大姑娘交好。且不论此事真假,环三爷显见与王夫人是对头,王夫人高兴的事儿他大约都不大高兴。彩云遂只管垂头屏息,暗暗有了打算。
王夫人也不曾留意她,她年岁大了,本不在王夫人眼中。
后来王夫人睡了,彩云吩咐下头的小丫头几声,自己只说逛逛去,起身出了院子,回头张望几眼,悄悄闪去赵姨娘院中。先是假意同赵姨娘说了些奉承话哄她开心,坐了半日,贾环回来了。彩云便拿眼睛溜了他一眼。贾环知道有事,两人合力哄了赵姨娘会子,便一前一后往贾环自己屋中去了。
彩云面上如烧起了火一般,仍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将王夫人之意说了。贾环闻言嗤笑两声,问道:“她可择定了人?”
彩云将头垂得愈发低了些:“不曾。”
贾环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彩云乃磕了一个头,不待贾环将赏钱拿出来,逃也似的跑了。贾环又去赵姨娘处撒了会子娇,抽身出来命丫头小鹊儿往梨香院去告诉贾琮“我先手你后手”,遂一径往贾宝玉院中走去。
宝玉如今除去念书还是念书,好在湘云腹中亦有文章,两口子倒也和乐。见他来了,都以为是前两日紫烟的事儿有了底,忙站起来,又命麝月翠缕都出去。贾环也不跟他两个见礼,趁麝月出门的时候叮嘱一句“守在外头”。麝月轻轻点头。宝玉湘云二人登时呼吸都沉了。
贾环凑到他二人跟前道:“昨日我们刚知道了一件大事,特来说给二哥哥二嫂子听,咱们商议会子可要告诉老爷。”
宝玉忙问何事。
贾环叹道:“我与琮儿都特往两位太太屋里去请安,谢谢她们不杀之恩了。”
宝玉与湘云互视了一眼,心中惴惴。
“二哥哥可知道,祖父从前也有三个庶子,皆夭折了?”
宝玉茫然道:“不曾听说。”
贾环道:“族谱上都有。三叔周岁上便去了,四叔去的时候三岁,唯有五叔是祖父老来得子、极得宠爱、不易下手。到了八岁头上,眼见这孩子越来越聪慧、身子骨儿越来越好、越来越得祖父喜欢,实在等不得了,趁祖父回军营去,与一个拍小孩的花子合谋,在他下学的时候从街口拐走撕票、尸骨无存。”
他虽不曾说是谁,宝玉湘云纵然是傻子也知道说的是谁,双双膛目结舌。半晌,宝玉大喊道:“含血喷人!可有证据么?!”
贾环道:“五叔却没死,被人救了。他便是活证据。”
宝玉又惊傻了。
贾环接着说:“他乃是东平郡王之叔父穆栩老爷子养大的。没见东平王府这些年看咱们府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皆因为他。如今文武双全,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本事极大。他母亲何姨娘是被老祖宗生生作践死的,我与琮儿这几日皆在费尽心思防着他来寻老祖宗报仇呢。”
史湘云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贾环道:“外头的事儿我二人会想法子。只是可要告诉老爷?若告诉他,恐怕他心里不痛快;若不告诉,他近日在外头应酬多,毫不防备倘或不留神着了五叔的道,咱们未必救的及。”
再看宝玉,整个人已痴了。贾环鄙视了一眼,抽了抽嘴角。湘云忙说:“好兄弟,你知道你哥哥的,平素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这是吓着了。”
贾环嘟囔道:“还有功夫惊吓!五叔那个姓施的小师弟一个打十个,我只怕他半夜蹿上房梁把老祖宗一刀砍了。”
湘云想了想道:“他若有这本事早来了,或是东平王府拦着他不许乱来也未可知。”
贾环心中暗赞一声。贾琮说的没错,贾家的女人皆是聪明的,连同嫁进来的在内。乃瞥了宝玉一眼,大声道:“要不我还是跟嫂子商议吧。”
湘云苦笑道:“老祖宗素来爱他如珍宝,一时难以回神也是有的。”
贾环道:“有什么奇怪的,我与琮儿早猜道那三位叔叔是老祖宗弄死的了。庶子一个都没活下来,庶女全都活了下来,拿算盘珠子打也没有这么准的。说不是她干的你信么?如今要紧的是五叔想报复。”
宝玉忽然凄声说:“既保全不了,祖父当日就不该纳小生庶子。”史湘云脸色阴晴不定。
忽听外头麝月大声喊:“琮三爷来了!三爷好!”
贾环便跑去开门,笑道:“来得挺快。”
贾琮笑眯眯向麝月道:“麝月极好。”
麝月垂头万福。
贾琮进来问道:“你们说道哪儿了?”
“宝玉哥哥说祖父既保全不了就不该纳小。”
贾琮道:“不奇怪,祖父以为谎言说了一万次之后会变成真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说十万次它还是谎言。”
贾环踢了他一脚:“说人话!”
贾琮大刺吧啦在宝玉跟前坐下,看着他肃然道:“男人与女人是全然不同的。与家事上头,男人想要娇妻美妾多子多孙。这是雄性动物的本能,多多的占有配偶多多的繁衍后代,将自己的基因传下去。虽说人比旁的动物高级些,这一节却是骨子里的,再进化十亿年也改变不了。女人重情,想要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老祖宗初嫁入咱们家的时候,哪怕她娘家有人给她念叨了十万次百万次贤良淑德,她心底仍是盼着祖父一心独敬她爱她一个。他们成亲早些年祖父想必也委实敬爱她。可惜,祖父从没有过‘弱水三千独取一瓢’之念,天下没有几个男子是这样的,祖父便是那众多想‘有几瓢取几瓢’的男子之一。偏老祖宗误会了。在祖父早年敬爱她的时候,她误以为祖父独取一瓢。那会子纵有十万个人在她耳边说十亿遍,纵然她口里说她贤良大度,心里仍是狂喜庆幸自己何其好命!可没过几年她就发现,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祖父从来不曾独爱她一人过,也从不曾打算独爱她一人。当年有多狂喜、那会子就有多怨恨。她怨祖父欺哄了她的一颗真心去、又不还她一颗真心。其实祖父从没欺哄过她,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然而她终究对祖父有情,故此她不会先恨祖父,而是先恨了诸位老姨奶奶。她觉得不是祖父移情,而是那些老姨奶奶皆是狐狸精、勾引祖父、哄得祖父移情。故此她便一心对付老姨奶奶们,一如二太太一心对付诸位姨娘一般。而庶子便是祖父移情的人证、是仇敌的心尖子,不弄死不足以平愤。老祖宗所为,纵不是天经地义,也是自然而然。而祖父,一心以为老祖宗是女子,凡女子皆贤淑大度,不可能嫉妒他的姨娘对付他的庶子,自然不会去防的。他既不防,老祖宗以正妻之身弄死几个庶子还不容易!”
一口气说完,他便坐在旁转着眼珠子瞧。宝玉面上似悲似叹,湘云垂头恨不能钻进地缝去,贾环翻了好几个大白眼子。
许久,宝玉低低的说:“如此说来,竟是老祖宗的之过了?”
贾琮点头道:“老祖宗错了大头。自作多情在先,迁怒旁人在后。早年她还在闺中时那些个哄她说保不齐祖父会一心待她的丫头婆子或是闲书评话也有错,勾起了她本不该有的心思。至于祖父,我瞧着半分错没有。男儿胸中有朝堂、有战场、有家族,开枝散叶天经地义,哪有闲工夫去顾念老婆的心思。情之一物,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罢了。”
宝玉断然拍案:“胡言乱语!人间自有情痴,可华耀天地!”
“哦。”贾琮闲闲的道,“那你痴一个我看?信不信用不了几日二太太就给你送姨娘了?”
史湘云倒吸一口冷气!
“对了,婆婆与媳妇也是天敌。但凡能给媳妇找麻烦的事儿,婆婆都会乐于去做。云姐姐病了不去给她磋磨取乐,何等不孝!世间哪里有这般不孝的儿媳妇!难道就任由她这般舒坦歇着不成?世上还有没有孝道了?”
贾宝玉哑然!湘云顿时泪涌而出,泣道:“我这就去给婆母侍病……”
宝玉急道:“可有旁的法子没有?”
贾琮道:“没有。除非你敢不收你母亲送的姨娘。不过我劝你还是收下吧,早晚要收的。”
史湘云摇晃着站起来往外走去。宝玉一把拉住她:“做什么去!”
“去侍奉婆母。”
“使不得!你身子弱……”
“使不得也使得。”
贾琮贾环两个滋溜一声滑出门外,把门阖住了,向麝月道:“莫要打扰。”麝月抿嘴一笑。
出了院门,贾琮仰天长叹一声:“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对得起史大将军了,后头如何就看她自己,咱们也帮不上了。”
贾环笑道:“我却不是为了她老子,只是不想二太太得逞罢了。凡能给她添堵,我都乐意。”
哥俩勾肩搭背乐呵呵溜达回梨香院。起.点见了笑道:“有什么可乐的事儿?说来大伙儿也乐乐。”
贾环指着贾琮道:“他方才又踩了贾宝玉一回,把他踩懵了。”
贾琮咧着嘴道:“环哥哥告诉了他老祖宗害死祖父庶子之事,他吓着了。我趁势毁了他的常识。”遂往椅子上倒坐下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又说了一回。“宝玉哥哥整个人都听傻了哈哈哈……”
整个院子唯有起.点一人是女子,旁人皆笑,唯有她不笑。半晌才说:“三爷这话虽是诚心踩他,实在也有几分道理。”
贾琮道:“岂止几分!全部是事实好么?只有一个女人的男子,大略分五种。头一种,天生地长的痴情种,极少极少,少得跟大浪淘金似的。现成的范例就是薛蟠——额,不对,是刘登喜!”
众人想笑又笑不起来。起.点摇头叹道:“一个是断袖,一个是太监。”
贾琮耸耸肩,接着说:“第二种,胸中皆是事业,对女人兴趣平平,娶个老婆生了儿子继承香火便拉倒。第三种,如我、环哥哥、霍晟这般在内院纷争中长大,知道女子的厉害,为子嗣计不肯替孩子添危险。并非不多情,是孩子比女人要紧。第四种,女子手握钱财,或是女子家中势大,迫得男子不敢纳小。这种就多了。然而最多的是第五种,世间不偷腥的男人几乎全是这种。”
起.点问:“是怎样的?”
贾琮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头:“既穷、娶不起第二个女人;”他又伸出第二根,“模样又长得寻常、没有女人肯不要钱跟他好。上中下各种窑子,便是替后头三种男人预备的。实在连下等窑子都逛不起的,还有春宫图呢。”
起.点默然。
贾维斯在旁道:“头一种也是有的。”
贾琮贾环指着他齐声笑道:“你!”满院子兄弟轰然大笑。臊得贾维斯面红耳赤,扭头外书房去了;他们还在后头笑。
一时贾琮道:“二叔那儿你去说?”
贾环捻起一块绿豆糕来:“既然宝玉哥哥知道了,让他说去。老祖宗那儿让我爹说去。”乃将点心搁在嘴里。“咱俩快点出门,让他们自己玩会子。我去接我小舅子逛街,你不许跟着!”
贾琮横了他一眼,扭头朝书房大声喊:“我去看林姑父。幺儿哥哥你去不去!”
“去!”
他们猜的不错。贾宝玉胆子小,深恐贾母遭人报复,当日便战战兢兢的回给贾政了。贾政吓瘫在椅子上半日爬不起来。立命人去喊贾环,过了会子那人回来说环三爷访庐王去了、琮三爷看林大人去了。贾政跌足道:“用的着他们的时候个个不在家。”思忖再三,亲跑去贾母院中告诉了她。
贾母吓得白了脸,一叠声的喊人守着大门守着院子,又让寻几条大看家犬来,不到半个时辰便吓病了。一时又是请医延药、又是求神拜佛,阖府乱成一锅粥。
宝玉看在眼里,通透明白。他在贾母院中呆愣愣的瞧里这些仆妇们进进出出许久,转身回到自己院中,却见史湘云独坐在廊下惶然垂泪,心中凄然。乃缓步上前握了她的手道,恳切道:“弱水三千,独取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