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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柳湘莲扬帆归来。因是第一趟远镖,贾四亲领着小的们往码头去迎,贾琮与幺儿自然跟着去。茫茫水上船只都差不多模样,压根儿不知道往哪儿瞧,贾琮仿佛回到了前世大学时代等公交:来一辆、不是自己要等的;再来一辆、还不是……足等了大半日,幺儿先喊:“柳二哥在那儿!”众人忙抬头望去,一艘帆船渐渐靠港,船头立着一人,身披绛紫色氅衣,负手昂然、雄姿英发,不是柳湘莲却是哪个?
贾琮忙蹿到前头蹦着挥舞起两只爪子:“柳二哥!看这里看这里~~”
柳湘莲见了他也高兴的紧,因性子矜持,只点点头罢了。
不一会子船靠了岸,贾琮欢天喜地率先冲上甲板:“哦~~好大的船!好帅的柳二哥!”
柳湘莲不禁笑起来:“你慢着些,莫摔了。”
贾琮一时作起来,背着小胳膊摇头晃脑的吼了两句:“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柳湘莲忙摆手:“罢、罢,少在我跟前子曰诗云的,我头疼。”因招呼众人搬东西下船。贾琮忙拉着他的衣袖追问可买了什么好玩的不曾,柳湘莲只推没有。贾琮如何肯信?一路唧唧歪歪的闹上了岸。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问道:“你不是还在念诗经么?就会颂楚辞了?”
贾琮一怔。这两句楚辞乃是上辈子在高中学的,因为教育局要求背诵才背下来,这会子也记得几句了,乃随口说:“偶尔听人说了便记得了,只几句罢了。”
扭头一看,见一极儒雅的老者含笑捋须立在他身边,颔首道:“倒是聪明。”
他脑子转的极快,登时明白这老头是谁,忙挺了挺胸脯,口里却说:“我本来就聪明,只可惜人无完人,性子稍急了些。”只要一想到自己那永远练不好的字他就心虚。
柳湘莲好笑的抚了抚他的头:“罢了,莫日日将这个挂在嘴边,难道你将此事说与世人听了便可以不练字了不成?”
贾琮撅嘴辩道:“不过是进步慢一些子么,比起旧年好得多……”
柳湘莲因向那老者笑道:“您瞧着,便是这么个淘气的。”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那老者因问:“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贾琮心想,老头都爱问这样的问题啊,遂偏了偏脑袋道:“大略能猜着。寻常人哪里知道我还在念诗经呢?除了林姑父。林姑父还来信说就要来京了。”
老者连连点头:“果然聪慧过人。”
贾琮欢呼了一声,立向他深施一礼:“林姑父好!”
林海笑扶他起来,细细端详了半日,见他长得胖乎乎像是年画娃娃一般,只穿着鹅黄色的家常小袄儿,通身并无金玉配饰,只挂着个素色的荷包,不禁点了点头。
贾琮心里有事藏不得,忙说:“林姑父,有位张友士先生,是极擅医理的,近来替我爹调理了一阵子,我爹如今身子硬朗许多。幸而如今还在京城呢,你也让他瞧瞧去?”
林海一怔。他这两年委实觉得身子有些不妥了,因公务繁忙顾不上调养,兼之黛玉在贾府仿佛过的颇好,愈发无后顾之忧力报君恩了。
偏前些日子得了黛玉来信,细述眼前此稚子论说“贤良淑德”,黛玉因想着“幸而有父,婉转遐思,幸甚”,述之墨简。林海深叹此子小小年纪竟那般识得世态,又恍然而悟。不论外祖家如何照应,来日女儿可依靠者唯有自己而已,从前竟是大谬了。遂立时延请姑苏圣手扶脉相看,果然都说他辛劳过度、累疾极深,命其务必潜心保养,不然命不久矣。因思之再三,乃向朝廷上书乞骸骨。
后又收到黛玉之信,提及荣国府的那一门亲戚薛氏,薛家女儿因父丧兄庸,纵使了许多银钱上下打点,自己品格端方、行为豁达,依然遭了一干小人以“亲戚家”“吃白饭”之类的闲言碎语诟病。实则这些话乃是王熙凤画蛇添足诚意使人说给她听的,她偶尔听之竟十分感慨,求父亲为了女儿有靠务必保重千万。林海又是顿悟。想那薛家本为荣国府极近的亲眷,且颇具家资,靠在他们家竟如此艰难;一旦自己有个闪失,女儿恐连那薛家女都不如的。
偏不多时又收到圣人快马使人来驳了他的折子,安抚再三。忙缓了公事,再次上书备述自己恐积劳成疾,请辞去扬州巡盐御史一职。又等了些时日,终是盼来朝廷文书,命其进京述职。林海大喜,忙收拾妥当拾舟北上。
前头都还无事。某日,于一小港泊舟休憩,忽有人来报,京城太平镖局有位柳镖头求见,颇为怪异。
原来柳湘莲恰也在此处泊舟,登岸闲逛,偶尔瞧见他家仆人买东西受人哄骗,出声主持了一回公道。那小贩恼了,欲挥拳行凶。他哪里是柳湘莲的对手,不过一招功夫便被横踢于地下。那仆人颇为感激,乃报了主家名头。柳湘莲与贾家颇为熟识,又时常听贾琮钦慕林姑父才学当世无双,不顾冒昧特来拜见。
林海忙谢了他方才相助,又见他年少英武、性情爽直、见识不逊于人,颇为喜欢。因二人都要进京,便相约同行,林海得了个免费的保镖。一路上竟遇到数拨强人,都让柳湘莲并镖师们打退了。柳湘莲因叹道:“送镖去的时候都不曾有这么多毛贼。”林海心中暗暗起疑,他们或恐打的自己的主意?愈发不敢离柳湘莲船侧了。
好在今日终于抵京,方才贾琮在岸上蹦蹦跳跳的林海便瞧见了,果然一如贾琮最初所想,因他是黛玉教的,心下暗自将其当作再传弟子一般。见他聪慧可爱,喜欢的紧。这会子才一见面他就冒冒失失的提起“有个极擅医理的先生”,愈发满意起来:“玉儿倒是教了一个有心知恩的好学生。”只是性子燥了些。
遂说:“我如今须得先进宫面圣去。”
贾琮奇道:“在船上颠簸了这么几个月,不先寻个住处歇着么?没有这么拼命的。姑父,要不去我们家?我的炕让给你歇着。”
他这是纯粹的卖乖,林海明知道是顽笑,听在耳中就是顺耳,不禁笑道:“我自有驿馆,倒是不用劳动你了。”
贾琮“咦”了一声:“不来看林姐姐么?”
林海思忖了会子,道:“先去面君再说,这本也是规矩。”
贾琮嘟囔着“居然不先看林姐姐,好刻板的规矩”,柳湘莲只批“胡说”。众人一同走到外头,才要上车,忽见路边闪过一青衣老仆向林海行礼道:“可是姑苏来的林大人。”
林海点头:“正是。”
那老仆道:“我家王爷特来接林大人。”
众人听闻忙抬头去看,只见一辆寻常的青色大马车上有人掀开车帘,司徒磐含笑探出半个身子来。
贾琮溜得极快,“蹭”的凑上去死皮赖脸的冲人家笑:“贤王哥哥!”
司徒磐含笑摸了摸他的头顶:“长高了!”
贾琮捏起小拳头:“我在习武!越来越棒了!”
司徒磐赞道:“好的很。”又说,“只是念书也不可懈怠了。”
贾琮连连点头:“自然的!我要考探花!”
林如海这会子恰过来了,闻言笑问:“怎么不是状元呢?”
贾琮道:“状元只是有才罢了,探花除了有才之外还须长得帅!自然才貌双全的好。”
司徒磐哈哈一笑,说:“得空去我府上玩会子。”
贾琮大喜:“真的?我真的会去的哦~~”
司徒磐点点头,乃邀林海上车,一径去了。贾四也领着这一干人回镖局庆功不提。
林海望着司徒磐叹道:“唯有你是个不见老的。”
司徒磐莫名道:“我本来就不老的,又不是林大人你的年岁。”
林海笑道:“还是个少年人模样。”因直问,“圣人是个什么意思?”
司徒磐撇脱道:“请御医与你细细诊断一番,苦留。”
林海苦笑道:“我这身子我自己如何不知?若不静下心来调理,纵有神佛施下灵丹仙药也不成的。不若留得有用之躯,来日再报君恩。”
司徒磐也苦笑:“并没有得用的人。”
林海奇道:“为天子卖命者会少么?天下亦不缺人才。”
司徒磐叹道:“我那三哥你不知道么?疑心病极重,寻常人寻常用;偏你那衙门,他哪里敢随便放一个去?天下人才虽多,他肯信的并不多。”
林海连连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静了半日,他道:“或是寻个信的过的年轻人过来,他办事,我在旁照看指点着。待他能胜任了我便多歇着。”
司徒磐听了这话便知道他身子委实不大好了,思忖了会子,点点头:“就这么与他说试试,且先让御医瞧瞧。”
林海心中忽然浮起一丝心灰来。殚精竭虑这么些年,竟是连保住性命都要讨价还价的。
待他二人进了宫,林海行礼毕,圣人含泪亲扶了他起来,无限唏嘘:“如海,你也老了。”
林海也双泪垂下:“圣人鬓发竟白了些。”
司徒磐摇头道:“都是累的,何苦来、放不开放不下的。三哥若还在这般,早晚同林大人一般的身子。”
圣人瞧了他一眼。司徒磐遂毫不遮掩的将方才他二人在车上商议的说了,因劝道:“谁都不是铁打的,不若寻个年富力强的去助林大人如何?”
圣人因说:“御医都在外头候着呢,快传进来。”
戴权忙出去传人,林海跪倒叩谢天恩。不一会子,外头进来六七个御医,挨个儿替林海望闻问切,折腾了半日,最终说的都差不多。积劳成疾、务必调养、否则时日不久。圣人略有些失望,挥手让他们出去,叹道:“朕又何尝有法子。如今国库空虚,说出去惹人笑话,竟是靠着卖官维持这个朝堂。”
林海大惊:“何至于此!”
圣人冷笑道:“这天下又有几分是朕的。”
林海久居江南,各位王爷权贵是何等模样一清二楚,偏也无可奈何。一时激愤,险些要说出为君效死的话。偏抬起头来瞬间觑见衣襟上挂着一个黛玉随信捎来的荷包——小巧精致,显见费了许多功夫,林海极其喜爱,日日不离身——又想起女儿来,终垂下头去。半晌才哽咽道:“臣有心替圣人分忧,只是这身子不争气。”
圣人忙说:“朕又不是没听见御医说什么,如海还是将养些,朕来日还指望你呢。”又思忖半日,摆手道,“你一路舟车劳顿,且歇着去吧。公务来日再说。”
林海忙说:“臣还有一事。”因将此番进京遭遇许多盗匪说了。
司徒磐忙问:“你带着什么东西不曾?”
林海摇头:“不过是些公务,”又笑道,“要紧的都在微臣脑中。”
圣人哼道:“怕就是为了你脑中的事物。”他也另想起一事来,“你与荣国府是亲眷?”
林海道:“是。贾家的老太君本是我岳母。”
圣人点头:“既这么着,来日你去串亲戚,向贾赦说一句话。”
林海忙应是。
“他们家还欠着国库八十万两银子呢。若不还清了,贾琏就在那个从五品员外郎上干到死好了——贾政倒是可能动动。”
林海因每月都得了黛玉的信,早知道岳家两房不合、贾琏如今官职与贾政相平。听了圣人这话,一时好笑、一时心酸。堂堂一国之君,竟要靠挑唆臣子家两房不合来收回他们欠的帐,何等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