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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贾琮费了半日力气终是借贾琏之口扣贾雨村一顶“白眼狼”的大帽子,贾母立时使人去贾赦处取了犀角杯、依着他的法子倒茶给许多人喝了偷偷去看贾雨村,从一岁到七岁的小孩子都有,偏没一个看成白眼狼的。只是杯子也不曾还给贾赦,换给了他一架白玉桌屏,贾赦面沉似水,哼一声,也不曾多发牢骚,只是后来搬库房愈发不留情面了。
贾雨村收拾停当后,贾政虽心有疑虑,也只得厚着脸皮再三致歉。
贾雨村苦笑道:“旁的倒是罢了,只是此事还望世翁莫要外传。”
贾政忙道:“必封死了口舌!”
贾雨村又说:“令侄年幼,还望不要苛责与他。”
贾政立时怒上眉头,将贾琮狠狠骂了一顿,一叠声儿的“孽畜”、“打死”,横竖贾琮贾赦都听不见,倒是无碍。
彼时贾母恰藏在屏风后头窥看。见此人受如此大辱还淡然自若,足见是个极能忍的,愈发疑心起来。后又细查了当日李纨与贾琮说的话并今日贾琮的举动,皆属实,越想越觉得贾雨村是祖宗示警的白眼狼。因招来贾政问可有法子再撸了他去。
贾政这会子也有几分怕了,道:“只是如今薛家那哥儿在金陵打官司,需用着他的力。”
贾母想了想,问:“此事想来琏儿媳妇她老子也出了力的?”
贾政忙说:“这个自然。若论出力,他倒是出了大力。”
贾母道:“既这么着,你且将这一大篇子的都告诉他,与他商议会子。好歹他还握着兵呢。”
贾政一想,也是!忙说:“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到。”也等不得了,立时让人备衣裳,打马飞去了王府。
王子腾听罢也甚为吃惊,琢磨了半日,又问贾母的意思。
贾政苦笑道:“老祖宗以为,这个贾雨村只怕是靠不住的。”言语中不掩悔意。
因贾琮一帕子糕饼替他女儿招来了身孕,又是个垂髫幼儿,王子腾本来就信了他一大半,如今得了贾母的看法,愈发信了。因说:“既这么着,横竖还要用他,待蟠儿的案子了了再说。我且使人去查查他。”
贾政放心回府去了。
王子腾果然暗自查访贾雨村生平,又急忙往金陵府衙门里头设下探子。不多时,探子窃听得那葫芦僧与贾雨村的话,飞书来报。王子腾忙使人去探“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是谁,又是个什么故事。费了些日子终于寻访到了甄家旧仆,得知甄士隐助他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他竟不曾致谢连夜进京之事。这会子王子腾已然信了那“白眼狼”之说八分了。过了几日,又寻到了甄娘子,连那娇杏之典也知道了。待后来,贾雨村那“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信与探子细述葫芦案的书信一并到了,见此人压根儿提都没提甄士隐之女,不由得心寒。
乃使人以故人之名与那甄娘子送去许多钱物并六个仆妇,只说不日便将女儿找到与她送来。甄娘子千恩万谢。另一头着了十几个人,让心腹领着去寻仍在半道上晃悠的薛家,不论薛蟠何等撒泼打滚闹饥荒的不肯,硬夺了那甄英莲出来,好生送往她母亲处去了。甄家母女重逢、抱头痛哭,甄娘子更是日日烧香念佛愿恩人平安富贵。因王子腾只是一时念她们也是受了贾雨村那白眼狼反咬一口,自己不过运气好些逃过一劫耳,乃使人将她们送回姑苏安顿好便罢了,自此抛诸脑后。
贾琮将此事戳给了贾母并贾政便不再管,想来他二人自会想法子去对付——越是没有实力的人、越迷信。
有一日,冯紫英忽然打发了人来接贾琮去玩。
原来他席间提到听贾琏说了一两耳朵“妖怪”,偏只说了几句便不肯说了,听的人委实好奇,只得来寻贾琮讨原委。贾琮先是讹了他一个绿檀木的棋盘,方一五一十的说了。因问:“这个人到底是人还妖怪啊,我二哥哥又说是人又说是妖怪。”
冯紫英笑道:“管他是人是妖,横竖如今他也害不了你。”
贾琮苦着脸道:“万一他是妖怪,记仇我浇了他一头粑粑肿么办?过两年还来报复我呢?”
冯紫英瞧了他两眼,轻轻的说:“此人前些日子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
贾琮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关我事!我不是道士!”
冯紫英大笑。
贾琮摸了摸胸口,安定了会子,粘他要看黑子去。冯紫英无奈,只得领着他去了。贾琮又缠着秦三姑打听市井故事,混掉了整整一个下午。
三日后,宫里忽然来了一位刘太监,欲单见贾赦。贾赦忙亲出来相迎。
那刘太监笑道:“赦公不必多礼。咱家是慧妃身边儿的,听说赦公有犀角杯一对,饮水能见妖怪,想借去一观,看完就送回。”
自打知道冯紫英是朝廷密探,贾四细细询问过贾琮并贾琏,每回都与冯紫英说过什么。听到贾琮竟是拿“白眼狼”当故事跟冯紫英换了个围棋盘来,当即断言,宫里头早晚有人来索那对犀角杯。拿他的话说,“这天下的好东西哪样不是他们的。”故此贾赦早有准备,依着葛六的鬼主意苦笑道:“若是贵人喜欢,自当进上。只是那杯子……让家母借走了,一直不曾还回来。若得贵人眼青,可待我去问问家母?”贾琮没跟冯紫英提杯子本来就是贾母赏的、只说是他爹的,贾赦也没说后来老太太又换给了他一架白玉桌屏。
刘太监登时脸色一沉,皮笑肉不笑的说:“想来老太君不至于吝啬如斯,连借去看看都不肯的。”
贾赦连连称是,转身去见贾母去了。道:“如今外头来了一位寿昌宫的刘公公,说是慧妃娘娘听闻老太太那对犀角杯十分通灵有趣,想借去瞧瞧,看完了就送回来。如今人就在外头等着呢,儿子只是个传话的。”
贾母大喜:“宫里的娘娘竟听说了?”忙一叠声的喊鸳鸯,“快快将我那对犀角杯细细包了!依着上供的模样装好。”
贾赦忙说:“这杯子可是好东西,祖宗显了灵的。况她分明只说了借,老太太大方过了些。”
贾母骂道:“没眼色的东西!娘娘能看上咱们的东西是咱们的福分,你亲手与我送去,不准懈怠了。”
贾赦无奈,急的直跺脚,待鸳鸯捧了盒子过来,看着十分不舍,又问:“当真给她?”
贾母摇头道:“你竟是个没脑子的。慧妃娘娘在宫中极受圣人宠爱,咱们家大姑娘还在里头呢。”
贾赦恍然,旋即大喜:“老祖宗的意思……”
“还不快些送去!”贾母哼道,“好生与刘公公说些好话、再多给些茶钱。”
贾赦连连点头,捧着盒子出来亲手递给刘公公,笑道:“唯愿贵人喜欢。”
刘公公立时笑开了眉眼,接过来道:“如此,咱家就替我们娘娘收下了?”
贾赦笑道:“还望公公在贵人跟前美言几句。”说着塞过去一个荷包。他也没说替谁美言,横竖东西送出去了,好处哪家得听天由命。
刘公公笑眯眯的捏在袖子里,捧着盒子走了。
不多时那盒子便搁在了大明宫的长案上。
圣人捏起一只杯子瞧了半日,问:“那个贾琮的话,你信么?”
司徒磐捏了另一只杯子也瞧了半日,道:“我待要不信,却寻不到借口。”
圣人道:“故此,你是信的?”
司徒磐道:“贾化与贾琮从未见过、更无有瓜葛,贾琮委实无须平白无故寻他的麻烦。况依着他发去北边充军的那个门子的话,这个贾化也委实是个白眼狼。”
圣人又默然半日,终冷冷的道:“朕的知府,他们想谋就谋、想杀就杀!”
司徒磐犹豫了会子,道:“三哥,这事儿,我说句不中听的。下旨起复旧员的本来是你,怨不得人家来谋。既得了白眼狼这般凶狠的示警,没个动作岂不是傻子?我倒是颇赞成王子腾的。”
圣人瞥了他一眼。
“那贾化置恩人之女不顾,任凭其与人为婢,还是薛家那样的人家。王子腾倒是仗义了一回。”
圣人叹道:“仗义顶什么用,时至今日你我还信这个么?贾化这样的人,本来是一把好刀,朕日后说不得能派上大用。”
司徒磐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
司徒磐道:“我信贾琮的话了。这个贾化如若不死,保不齐来日真的会反咬荣国府一口。三哥想要一个贾化还不容易,这天底下缺什么都不缺贾化。”
圣人叹了口气,将那杯子撂回去,道:“倒是有了个借口启用贾琏。你看他能成什么事?朕瞧着是个无能的。”
司徒磐笑道:“随便给他个什么官位让他干就是,总归不是傻子,只当闲派一份俸禄,他也未必瞧得上。如今贾家大房势头上来了,给他们些甜头、保证他们不反,旁的倒是随他们去。贾代善在军中余威大得很,这几年可动他们不得。”
圣人思忖了会子,道:“也罢了,就以进犀角杯的为名,打慧妃的名头。”因又问,“依你看,贾赦买白家的房子养那些子老兵,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司徒磐道:“近日贾琮很得贾赦宠爱,他鬼点子又多,贾赦又贪。往日不知道还罢了,如今既然知道府里的下人贪墨、史太君又不闻不问一律护着,他岂肯善罢甘休?贾琮时常问秦三姑些江湖事,只怕这小东西当真想……”他笑了起来,“养流氓。”
圣人道:“亏了你几次三番的说他聪明,小小年纪那么重的杀气。可惜了竟是贾代善的孙子,不然来日倒是可以为将。”
司徒摇头叹道:“如今各家的孩子都愈发没有血气了,倒是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能想到动武的。”
圣人没好气横了他一眼道:“朕见过。”
司徒磐忙问:“谁?”
“你。”
司徒磐不禁莞尔:“多少年了还记着呢,再说那还不是为了三哥你。”
圣人哼了一声。
司徒磐思忖道:“贾琏胆小。若是贾赦养的人当真替他从那些富豪奴才处将财物得回来,三哥可设法吓唬他那拖欠国库银子之事。贾赦虽是个私心重的,为了儿子也只得忍痛了。况他一直与二房不睦。故此,”他顿了一顿,“不如给贾琏一个与贾政平级的官位。此人机巧灵敏,我瞧着吏部倒是不错。”
圣人连连点头:“他们若能够将那国库银子还了,送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算不得什么,再升个一两级也无碍。朕如今委实穷的厉害。”
司徒磐含笑提醒道:“只是莫忘了叮嘱下头一声,贾府的奴才遭了劫,休去管他。”
圣人笑道:“管还是要管的,只是贼人手段高明,破不了案也是有的。”
兄弟二人互视一笑。
数日后,刘公公又来贾府,说是慧妃已替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如今且等着便是。
贾赦大喜,登时回给了贾母。贾母连喊了七八个“好”字。又告诉贾政王夫人等,只说悄悄的不得声张。王夫人立时兴的了不得,偏这会子王熙凤在养胎的头三个月,依着王子腾夫人的嘱咐并不与她对峙。贾赦只在旁边瞧着,心里想,人家也没说是什么好处,哪里就非得是宫里头那个?
盼了四五日,终于有朝廷诏书下来:着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琏为吏部司封司员外郎,从五品职。
贾赦喜出望外,忙谢了那传旨的小黄门一个大大的茶钱荷包。
贾母贾政自然大失所望。贾母转念一想,自己总以为慧妃想必心知肚明,故不曾明言暗示什么,只怕是误会了。横竖贾琏也是她孙子,有了出息,来日与宝玉做个帮衬也好。故此将贾琏喊来好生叮嘱了一番。
贾琏自然喜不自禁,又去报与凤姐,夫妻二人着实欢喜了一场。
贾琮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想,笑着提醒他哥哥:“到底还是老太太的东西,二哥哥须得再去谢一回才是。”
贾琏忙说“很是”,又特特去谢了贾母,自然也想到此事各种关节都是贾琮的力,愈发觉得这个弟弟极为吉利。
因前些日子知道了冯紫英的身份,引得他精神头儿起来了,公务上很是上心,他又大方、人又生的风流,倒是颇得上司同僚喜欢。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