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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云,屁股决定脑袋。同一株树,园丁所想与樵夫所想并不相同。陈瑞文将七皇子藏匿台湾大佳腊之事传信回吴国,吴王大喜!速以信鸽传令进京,着人将此事漏给燕王。
吴王的人也有两把刷子。收买了燕国世子司徒岳身边一个得脸的太监,只说自己新开了家酒楼,求那太监引着世子去逛逛,若能让世子亲笔题字就更好了。太监收了人家的银子,果然撺掇世子给那酒楼捧场去。世子前阵子遭了冤枉才刚被他老子放出来,心里并不好受,也愿意出门散散心。
那家的酒极好,世子一高兴多吃了两杯,少不得要小解。东家又给太监塞银子,说是预备了美人在茅厕里头服侍,求世子亲卫别赶走。这等事最寻常不过,世子遂醉醺醺扶着美人从茅厕出来。那美人不留神走错了路,撞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世子亲卫恐怕有刺客,暗暗跟上那两位,不想听到一番机密言语。原来那两个人是吴国细作。吴王听说荣国府为留条后路,暗暗藏起了太上皇之第七子,人一直养在台湾府。因不知真假,命人进京核实,如今已得了人证物证。
世子闻讯大惊,酒立时醒了,带着这两个细作去他们的住处取了物证、并亲自审问人证。见样样皆对上了、且合乎情理,立时领人进燕王府求见燕王。
燕王闻听也大惊。思忖片刻,问道:“你信么?”
世子道:“儿子本不想信,只是铁证如山。”
燕王道:“若早两个月,孤也信。”世子一愣。燕王叹道,“那件事……是委屈你了。”
世子立时明白是哪件事,红了眼眶子:“不怨父王,父王不过是让奸人蒙蔽了。”
燕王道:“那事又何尝不是铁证如山?”世子呼吸一滞。燕王又叹,“回头再一查,漏洞百出跟个筛子似的,偏孤当时就是看不见。儿啊,遇上大事、尤其是巧事,须得冷静几日,再从头细查。”
世子恍然,躬身下拜:“儿子明白了,谢父王教导。”燕王“嗯”了一声,命人立传冯紫英。
不多时冯紫英到了,见了那些“物证”反倒安下心来。观燕王神色只是起疑、并未全信,松了口气:“微臣不信,不如先去试探试探贾环。”
燕王道:“孤也许久不曾见他了,让他进府来吧。”
冯紫英不觉笑了:“微臣遵命。”
燕王哼道:“你笑什么,不怕他们家当真藏了什么心思?”
冯紫英愈发笑起来:“不敢瞒着王爷,臣当真不怕这个。”燕王又哼一声。
一时贾环来了,恭恭敬敬给燕王、冯紫英行礼,世子已藏到屏风后头去了。燕王乃道:“孤今日喊你来不为别的。早年方雄那贼人篡京师时,七皇子丢了。如今孤已得了消息,此子乃是被他外祖家藏起来了。”
贾环道:“一直就有人这么猜。王爷这是想找七皇子出来?”
燕王点头:“你可有主意没有。”
贾环想了想:“既然王爷犯愁,想必有什么忌讳。敢问是什么忌讳?晚生也好绕开。”
冯紫英道:“何尝有什么忌讳?”
贾环一愣:“既没有忌讳,将定城侯爷抓起来问问不就得了?”燕王与冯紫英互视一眼,又面面相觑了半日,同时大笑起来。贾环莫名不已,“晚生说错了什么吗?”
冯紫英一壁笑一壁说:“没有,你说的很是。这本是最常用的法子,我也不知哪里断了弦,竟没想到。”
贾环道:“若怕打草惊蛇,可趁谢侯爷逛戏园子茶楼子之机偷偷抓走。”
冯紫英摆手道:“这等手段你外行,少班门弄斧。”贾环瘪嘴,怨然瞧了他一眼没吭声。
待贾环走了,燕王将世子喊出来,问冯紫英:“怎么你见了那些书函便是一副放心模样?你从哪里瞧出是假的?我瞧字迹、印章都对。”
冯紫英笑道:“不错,字迹印章都对,而字迹印章都可作伪。偏里头有几封乃是拟贾琮给贾环写信……写得一本正经。贾琮这些年来给我写了那么多亲笔书信,许多都说的要紧事,没有一封不带俏皮话的。”燕王与世子皆哑然失笑。冯紫英自己也撑不住笑了,“他给环哥儿写信难道比写给我还正经些?他给我的信里头说林大人因为点子小事骂他,‘林老头儿怕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唠叨了我半个时辰,亏得我耳朵里已磨出好些茧子不用塞棉花’。这些信里头一口一个恩师,是贾琮写的才怪!”
燕王指着他笑道:“这些事旁人哪里知道,偏哄不了你。”
冯紫英道:“只是七皇子保不齐当真在大佳腊,荣国府却未必知道。”
燕王道:“孤亦有此疑。若是真的,谢鲸那江西知府也做到头了。”乃看着世子道,“你琢磨琢磨,用何人替他的好。”
世子惊喜:“父王!”
燕王道:“喊什么?只是让你琢磨。”
世子深施一礼:“儿子必用心琢磨。”冯紫英眼观鼻鼻观心,内里暗暗宽慰。
次日,定城侯爷出门会友,在花楼里头没了踪影。那老头本是贾政一流的人物。冯紫英略施小计,不过半日功夫他便什么都招了。燕王拿着口供思忖良久,问冯紫英:“依你看当如何?打小与贾家大哥儿养在一处。”
冯紫英想了想:“其实也不必动他。贾琮最不耐烦沾惹这些事,何况给他下了这么大一个套子。”
燕王道:“贾琮的性子孤知道。只恐贾琏那儿子大了之后……”
冯紫英道:“王爷放心,那孩子也是贾琮教养大的。”燕王仍面色不定。冯紫英道,“王爷既有疑虑,可使人去台湾府试探那孩子心性。”
燕王又思忖半日,道:“你亲去一趟,酌情处置。”冯紫英心中猛然一跳,垂头应“是”。
急忙忙安置了手边事物,数日后冯紫英启程直奔台湾府。路过江西省府南昌,略一打探,知府老爷卧病多日。再找出手下细作一问——谢鲸离开南昌府很久了。冯紫英心中冷笑,命人将此事传入京城,新换好马赶着走了。
燕王得信后,当日便向下头的谋臣道:“江西久遭匪乱,百姓苦不堪言。孤如今正命人在江西平匪,以解百姓之难。”
一阵歌功颂德,之后有人道:“江西早先太平的很,自打谢鲸上任后便开始有匪乱,且此人为江西总兵、知府多年,文武皆干过,并不能治匪。可知此人无能。待王爷除尽土匪后,怕是得另选能吏为治。不然,只怕土匪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燕王点头:“孤正有此意,须得另换个得用的去。”乃命他们都想想,过些日子举荐人选。
世子听说了便有几分着急。他自己这些年门客不少,亦多有才学,斟酌许久不知荐谁好,烦的紧。他有个贴身服侍的太监,见主子犯愁,便劝他去些安静之处走走。说不得心里头能安静些,心静了也容易想出法子来。世子听着有理,便引着几个人出了门。他想了想,今儿并不是上香的日子,寺庙里头想必安静,遂往城郊清虚观而去,不曾惊动观中道士。
清虚观颇大,今儿香客甚少,极清静。世子从前到后逛了半日,忽闻琴声悦耳、随风送来,不觉止步而听。良久,琴声戛然而止,世子犹如从梦中醒来一般,连赞:“好琴!”忙循着琴声来处找去。此处离清虚观后山只一墙之隔,琴声乃是从后山飘过来的。待世子找到后门跑出去,远远看见一位峨冠博带之老者负手而行,身后跟着两位小童,一位抱着琴,一位捧了个小香炉。世子忙追上去,而老者早转过一条小道不见了。
世子有些惋惜,连叹无缘。他身边一个太监眼尖,觑见路边草丛里头有个扇袋子,忙拾起来交予世子。世子取出扇子一瞧,上头写了一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世子读罢,拍掌叫绝:“好词!”却看后头有署名,“海宁王国维”。他心想,既有了名讳籍贯,便好寻人。乃亲收好扇子,领人回府。
遂打发人四处探听“王国维先生”。他手下人往儒生学士常去之处问了一圈儿,皆没人知道。
世子既费心寻一位老先生,免不得有书生愿意帮着他寻,万一让自己打听到了不就趁势在世子跟前露脸么?两日后,荣国府的贾兰与几位同学吃酒,有人想着他两个叔父皆是名流,便问了他。贾兰道:“王国维?是写‘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的那位么?”
那人忙问:“兰大爷认得?”
贾兰摇头:“只看过他一首词。”那人又问王先生籍贯,贾兰也不知道。
饶是如此,那人酒都没吃完便跑去世子府告诉了。世子听罢很是迟疑。贾兰乃是荣国府最年长的孙辈,这两年已出来主持许多事了。他深知荣国府是他老子心腹,不敢贸然结交。斟酌良久,自言自语道:“不过是打探王先生罢了。”
次日,世子只带了两个护卫,青衣小帽往荣国府而去。当中一个是他老子派来的,为的是光明正大。乃投了个帖子,上头写着“岳大”。这化名太过明白了些。贾兰得了帖子啼笑皆非,命人请他到外书房。二人其实见过面,世子既说他是“岳大”,贾兰也不拆穿他,初次相见一般对着作揖。
世子取出王国维先生的扇子打探,道:“数日前曾听这位老先生奏琴,仙乐也。晚生渴慕的紧。”
贾兰道:“晚生并不认得王先生,只瞧过他一篇小词。”乃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首贾兰手抄的“点绛唇”,署的作者正是王国维。又看了看扇子,道,“这两首词的词风倒是一般无二,当为一人所作。”
世子忙问:“敢问贾先生,这词从何处抄来?”
贾兰道:“年前我在翰林院做义工整理书册,一本《天工开物》掉出张纸来,上头写了这个。我极喜欢,便抄了。”
世子大喜:“王先生是位翰林?”
“也保不齐是借书之人?”
世子不觉喜笑颜开:“有线索就好。”贾兰微笑。
偏这会子有个书生从外头直走进来,口里笑道:“小兰大爷,你输了!”见屋里有客,一愣。
贾兰哼道:“那点子出息!才几个钱。”
书生道:“要紧的不是几个钱,是你贾兰可算输了一回。”乃朝世子作了个揖,“这位兄台,打扰了。晚生不知有客,这就走。”
世子忙说“无碍”。贾兰乃指世子道:“这位是岳大爷。”又指那书生,“小秦相公。”二人互揖后,那小秦相公便出去了。
世子既打探到了王国维消息,也不多留,亦起身告辞。他与小秦相公本是前后脚走的。走到荣国府门口,可巧遇上小秦相公拉着马缰绳同这府里的门子说笑。大约是赢了贾兰的钱心里欢喜,他望见世子也出来,笑道:“呦~~岳大爷也出来了?还当你们要说许久的话。既这么着,我可回去再嘲笑贾兰几句。”
世子笑道:“秦先生请便。”不禁抬目细看此人,见他眉清目秀、粉面朱唇,本是男生女相。偏身材结实硬朗,腰间佩了宝剑,双目炯炯有神,当是习过武的。他当真把缰绳丢给门子重往荣国府里头走,步子极是欢快,引得世子在后头望了他半日。
世子回府后,一壁命人去翰林院查《天工开物》,一壁悄悄打发心腹同荣国府的门子打探“小秦相公”。不多时便探到,那人名叫秦钟,本是先工部营缮郎秦业之子。早先与贾宝玉交情甚笃,后来这些年与贾兰往来多些。《天工开物》也已查到,里头果然有一首点绛唇词,署名委实是王国维。只是翰林院并无此人,也不知那词是谁夹在里头的。
世子满心期望又落了空,遂又往清虚观走了一回,盼着能再遇上那王老先生。到后山转了数圈,并未有什么琴声,只得扫兴而归。穿过吕祖殿门口,劈头遇见一人。那人望着世子便喊:“咦?这不是岳大爷么?”世子定睛一瞧,不禁暗喜。来者正是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