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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花了五十两银子请三个道士半夜上荆州知府家去破除歹人法术,让人家让贼抓了。路过的游学书生董生乃向苏韬拱手道:“晚生须得问三位道长些事儿。”
三个道士连声道:“先生请问!”苏韬允了。
董生遂细问了雇他们之人的模样、衣裳鞋子、口音等种种,又求了笔墨来替那人画影图形。末了道:“此乃吴人,为荆州某大商贾之管事,他东家常去吴国做布匹生意。”
苏韬愣了:“何以见得?依着这三位道长所言,那人说了些荆州方言。”
董生道:“此地便是荆州。行商之人,学些别处方言甚是常见。那人也说了不少吴地方言。且,”他指了指画像,“模样儿便是吴人相貌。”又指着画像上那人的衣裳,“依着几位道长所言,这个应该是云锦。”
苏韬一怔:“云锦?”
董生点头:“外罩布衣,内着云锦。江南云锦哪里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偏此人举止粗俗,鞋子上还沾了泥点子,可知不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扮作穷伙计。若是东家自己扮作伙计,必会留意不穿云锦。此人想是并未假扮,就是他平素的模样。”
苏韬忍不住顺着他问道:“怎见得布匹商人的管事?”
董生道:“若非他东家便做着布匹生意,他哪里穿得起云锦?伙计肯定穿不起。唯有管事,借机匿下点子颇便宜。又想显摆给人瞧、又恐他东家不痛快。便趁着上太晖观办事的机会偷偷穿在里头。再有,吴国产布。唯有大商贾才会请个吴国管事,寻常小货郎是用不着费那个钱的。”
苏韬捋着胡须点头:“有些道理。”
董生道:“既是特特替苏大人府上雇的法师——五十两白银也不是个小数目,够两三户穷人家过一年了——烦劳大人想想,可认得时常往吴国做布匹生意的大商贾没有,不把五十两放在眼里的那种。”
“嘶——”苏韬登时想起自家那个姨娘的兄弟来,与自己最有瓜葛的大布商便是他了。
他脑中正琢磨着呢,下头有人大声道:“该不会是何财主吧!何财主的姐姐是苏大人的小老婆,还生了一儿一女呢!”
又一个道:“那何财主算是苏大人的小舅子啦?小舅子替姐夫家中请道士?”
先头那个道:“那他干嘛要瞒着他姐夫?”众人立时议论纷纷起来。
董生微笑起来:“如此看来,大约是大人家务事,其余的晚生就不敢妄言了。”乃一躬到地,退了下去。
堂下立时有人问他:“董先生,依你看会是什么缘故?”
董生笑弯了眉眼:“不知道。”
那人拉扯着他道:“先生这模样,分明猜着了。先生,说来听听呗。”
董生无辜眨眼道:“何尝猜着了?大户人家的后院比朝堂还热闹。苏大人之妻有儿有女,那小老婆也有儿有女娘家还有钱,能打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只见一位少年从人群中钻出来,仰脸看着董生天真道:“董先生你猜猜么,我好想知道呢!”
董生道:“哪儿随便猜呢?又没有证据。”拱了拱手,回头看看眉头皱成一团的苏韬,又摇摇头,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四周百姓心生好奇,好几个都跟着他出去,那少年也在其中。
出了衙门,几个人立时将董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求他猜猜。董生只不言语,说要自己起得晚了还没吃早饭呢。那少年笑道:“我请先生吃早饭。”又有个人喊:“你个孩子凑什么热闹?我请我请!”再一个也喊:“都不许抢,我请!”
董生笑作了个团揖:“不烦劳诸位破费,晚生只随意吃些小点心便好。”
众人不肯散去,还围着他。董生领着七八个闲人在街边寻处小摊子要了碗米粉,闲人们也要了些吃的围着他坐下。董生无奈,只得说:“我是猜的。”
大伙儿使劲点头:“知道知道!就想听先生猜。”
董生道:“连我这个才刚到荆州的外地人都听说苏知府要与本地大户姓邓的人家联姻,那邓家还有个子弟在京中当大官,可对?”
“对对!邓家是我们这儿一等一的大户。”
“而这桩亲事显见占尽便宜的是邓家。苏家老太爷乃当世大儒,邓家只比乡绅强些子罢了。跟邓家定亲的苏知府嫡女,论身份,天下若没分封,太子妃也当得。苏知府答应亲事之时,要么是昏了头,要么是极喜欢邓家的公子,要么就是常年不在京中、根本不知道他老子是个什么地位,只把自己当一个寻常的从四品知府。”这会子米粉上来了,董生低头吃起来。
有人问道:“苏大人不是个从四品知府么?”
董生慢条斯理道:“早年太上皇还在位时各皇子都知道,得荣国府三贾得天下。得了他们就犹如将孔明周瑜荀彧悉数收入囊中。这三位最敬重者便是他们的两位先生、先户部尚书林海和翰林院大学士苏铮。换而言之,哪个皇子娶到了林海的女儿、苏铮的孙女,便妥妥的将太子金冠戴在头上了。若无‘四将乱京师’之祸,先帝驾崩后苏韬立时就得调入京中,算到如今当已入阁,纵没入阁也少不得一个尚书。你们想想,邓家大爷那点子身份能娶尚书千金吗?纵然尚书大人答应,诸位皇子和京中大族肯答应么?”又低头吃米粉。
“哗……”众闲人平素八卦闲聊的只是街头寡妇巷尾娼妇,何尝嚼过太子尚书的舌头?遂欢天喜地兴奋起来。那少年却默然良久,道:“只是天下已分,苏韬愣是多年不曾加官一品。”
董生微笑道:“他若想加官——苏老大人若想让他加官,他这会子就能进京。”
少年嘟了嘟嘴:“罢了,委实天下局势尚未明。董先生觉得,这门亲事能成么?”
董生道:“成是能成,人须得换换。邓家若不赶紧退婚,眨眼就得让天下豪强盯上。”
有个白面短须的汉子拍案道:“邓家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董生悠悠的说:“怕是未必怕,死却死得快。三岁小儿怀金过市,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今楚王式微根本护不住他们;楚王若没式微、苏大姑娘就轮不到邓家。”
那白面汉子道:“婚都订了,是苏大人亲自定的,旁人还能如何?”
董生随口道:“苏大人看上的是邓大爷,不是邓家。倘若邓大爷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惊马死了呢?”
“轰……”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董生吃下一口米粉才说:“想弄死一个人,在王爷和京中大户手中极容易。邓家久居荆州难逢对手,也没人这般对付过他们、也没这般对付过旁人,随便哪家出手立时就能要了邓大爷性命。”乃摇头道,“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嫌活得太久么?”
那少年眯起眼来看着董生:“你当真是来游学的?”
董生笑道:“你看我像么?”
少年也笑道:“不像。你是哪家王爷派来的?”
董生道:“尚未择主。”少年眼神动了动,董生又说,“是我上头尚未择主。”少年歪了歪脑袋看着他。董生遂伸出胳膊来瞧了眼手上的腕表,自言自语道,“都这个点儿了,今儿不用吃午饭了。”这群闲人连少年在内全都睁大了眼。西洋腕表,最近半年才刚从岭南入关的海货。贵字自然没得说,货源几乎都在岭南王家手里——两广总督王子腾。
少年深吸了口气,慢慢的说:“难道王大人也想来凑个热闹?”
董生摇头道:“王家小爷已定亲了。不过是听说了那西洋巧克力方子的事儿,来拉拢下苏家罢了。”他乃看了看四周这些闲人,“各位全都认识西洋腕表。据我所知,这玩意只在广州、京城、平安州有卖,还没卖进荆州城。原来大家都一样、都是有主的。”众人立时互视、眼中猜疑。董生站起来作了个团揖,“多谢各位把晚生当人才。在外头公干还有心思帮主公招揽人才,各位都良臣啊。”
那少年忍不住笑了:“董先生委实是个人才。”
董生微笑道:“晚生也已有主。还有,王大人的大孙女有十岁了。”众人忍不住齐刷刷吸了口气。这董生显见已承认了自己上头乃王子腾,此来也是打的亲事的主意,却不是为了苏大姑娘、想是苏大姑娘的兄弟。这是告诫旁人苏家大爷已被王家盯上了、没事少来抢。董生又道,“各位从四面赶来荆州凑热闹,可知各位的主公都听说了苏姑娘手里的方子、都来打她的主意了。这么多豺狼虎豹,邓家再不赶紧退婚就来不及了。”
少年问道:“那苏大姑娘如何是好?”
董生摊手道:“横竖没王家什么事,谁有本事谁夺。”少年含笑摇了摇头。
有个闲人便问道:“怎么王家到现在才想起来打苏家的主意?早动手还能抢个先。”
董生道:“巧克力方子的消息不是这几个月才出来的么?王家又不姓司徒,夺苏铮的孙女作甚。”
那白面汉子道:“如此说来,苏大姑娘非得做世子妃不可了?”
董生道:“做闲人.妻也行。横竖嫁不得嫡长,不然就是望门寡的命。”白面汉子的脸便青了。
众人忽然静默,董生趁机吃米粉。待他吃净了,众人才要说话,董生摸摸肚皮:“未饱。”又喊了碗三鲜面。
少年乃抢在旁人之前道:“说了半日闲话,董先生还没说今儿这案子你是怎么猜的。”
董生笑道:“我方才这些话并不是什么独到见解,许多人都知道——大约唯有邓家不知道,终归日子过得太平顺、没有危机意识,且让钱冲昏了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又轻叹道,“苏大姑娘当真是个好人。如今街面上的那些闲话各位想必也听过,就是苏大姑娘自己说的那番话。”众人默然,显见是都听说过的。
少年思忖道:“董先生以为那是苏大姑娘自己放出来的?”
董生点头道:“她还特意穿着华服出门赴宴,皆是告诫邓家他们娶不起自己。眼见各位的主公并举国富商都派人来了荆州,但凡邓家没糊涂透顶,过不了多久就该同苏家商议退婚了。苏韬是个君子,难免会不好意思。邓家便可趁机与苏家另议一桩婚事。邓家娶不起苏大姑娘,另外两个庶出的姑娘还是娶得起的。”
少年眨眼道:“故此,那个何财主?”
董生道:“何财主既能成大财主,少不得有些眼光、或是认得些有眼光的人。后院相争不亚于前朝。把对手踢下去,职位便是自己的。何财主的亲外甥女儿与苏大人幼女年岁相差不大,两位姑娘都有机会嫁入邓家。”他顿了顿,“自古以来,巫蛊乃后宫后院大罪。”
那白面汉子立时道:“你疑心何财主这是捣鬼儿、替他外甥女陷害苏大人的另一个庶女?”
这会子三鲜面也上来了,董生捧着面美滋滋吃了一口,道:“各位想想,倘若那三位道长没有被当贼抓住,后头会如何。记着,他们是何家出五十两银子请的。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呐~~”又吃两口,“哦,这个何财主是个财主,苏大人另外那个庶女没有一个有钱的舅舅吧。”
白面汉子哂笑道:“这个也不过是近几年发的财,暴发户罢了。”
董生道:“那我敢说,苏家内院还不定让这个何财主的姐妹收买了多少仆妇,给人院子里埋个巫蛊娃娃容易的紧。”
有个一直不曾吭声的玄衣男子闻言笑了下,道:“董先生是不是高看那暴发户了。”
“嗯?”董生侧头看了看他,“兄台有何高见?”
那男子道:“在下以为,那姓何的和他妹子皆非高屋建瓴之主,董先生方才说的这些皆是以才子之心度蠢材之腹。巫蛊是巫蛊,却并非朝着苏大人那庶女去的,而是朝着苏大姑娘去的。”
“啊?”董生撂下筷子,“这位兄台,您逗我玩?那苏大姑娘可是荣国府的半个小姐!”
玄衣男子道:“听闻苏大姑娘来荆州后还如在京中一般奢靡,却半分不肯送些衣裳首饰给苏大人的小老婆并庶出妹子。”他顿了顿。
董生忙着吃面,白须汉子便忍不住问道:“那又如何?”
玄衣男子慢慢的道:“羡慕妒忌恨,还有贪婪。就如同邓家以为,只要把苏大姑娘娶回去、就能得到巧克力方子和荣国府相助一样;那何财主的妹子也觉得,只要把苏大姑娘搬倒了,她的衣裳首饰体己甚至婚事都能变成自己的和自己女儿的。他们都没想过自家可有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他摊手道,“不要觉得奇怪,傻瓜们就是这样想的。”
董生咬了几口面思忖道:“好像也有点道理。”过了会子又笑,“邓家与何财主的姐姐,这类比也生动贴合的紧。一般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白须汉子那脸登时涨红如猪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