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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平地掀起三丈狂澜。世人常说秦王是伪君子,伪君子比真小人还擅保命。看了特使从京城送来的那名录,秦王只咬了不足半刻钟的牙,便淡然命人依着名录连夜抓人了。眨眼间西宁系在秦国的底儿被掀得干干净净,只除去了跑得没了踪迹的王仵作、曹先生并他女儿曹氏脱身、贾琮在长安时死的那几个人也被匿了。曹先生瞬间便疑心到了外甥头上,心痛不已。又庆幸姐姐姐夫和外甥媳妇在自己手里,外甥不敢妄为。事出紧急,也顾不得他外甥有没有泄露隐语出去,派了自家的下人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报信去了。
京城也热闹的紧。宁国府那点子笑话满大街都吆喝,荤段子编排得茶楼酒馆四处宣扬。贾蔷本是个风流纨绔,并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却是让贾芸一番话吓着了。他与贾蓉好了多年,从未曾想过贾蓉会当细作。如今宁荣两府都在燕王眼皮子底下活命,他们还与蜀王私下往来,岂非是在玩火么?若被燕王知道了还了得?贾蔷打了个冷颤,心下暗暗拿定了主意不再与贾蓉等人往来。何况,宁国府这几年内囊儿也尽了。
贾蓉自是全然不知,依然去寻贾蔷赔不是。连着去了三四日吃闭门羹,他也有几分恼了。遂在贾蔷家门口喊道:“不过是个女人,比只猫儿狗儿还罢了。你竟为了她不顾我们多年情谊,究竟长的什么心肝?”遂满口污言秽语骂了起来,四周看热闹的甭提多欢乐了。
耳听“吱呀”一声,门开了。贾蓉赶忙蹿了进去。只见贾蔷穿了身月白色的薄衫子,冷冷清清立在前院中,比平日又好看了三分。贾蓉心肝子如同被捏了一把似的,陪笑着上前作揖:“好兄弟,当日都是我的不是!我多灌了几口马尿……”乃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我平素吃醉了不曾那般没长眼的,该不会有人给我下了药……”
不待他说完,贾蔷劈头问道:“你在当细作?”
贾蓉登时懵了。怔了会子,面如金纸,上前一把扯住贾蔷:“你在哪儿听来的这话?”
贾蔷最知道他不过,顿时明白贾芸所言非虚,不禁微颤起来:“你……当真给蜀王当了细作?”乃跌足道,“糊涂!这儿是燕国!”
贾蓉忙摆手说:“不是蜀王!我就是在替燕王做事!”
贾蔷满面狐疑打量了他片刻,不大相信:“珍伯父早年暗投了六王爷,我是知道的。”
贾蓉低声道:“那是早年。六王爷去了蜀国之后便与我们府里少了往来,只混着不算个事儿。你放心,我眼力价还是有的。如今在替燕王做事呢。”
贾蔷瞧了他一眼:“细作?”贾蓉没吱声。贾蔷知道这便是默认了,又问,“是替冯紫英做事?”贾蓉顿时摇头如拨浪鼓似的,还哼了一声。贾蔷乃道,“西宁王爷?”贾蓉脸色变了变。贾蔷叹道,“那还不如冯紫英呢。”
贾蓉哼道:“冯紫英不过是仗着他老子在东瀛领兵得王爷的宠罢了,还有西府里那几个。”
贾蔷知道贾蓉跟荣国府几兄弟有怨,默然片刻道:“如今四处都知道西宁郡王乃燕王的细作头目。此人仿佛不大可靠。”
贾蓉怨意满面:“再不可靠,大小也是个王爷。”又低声道,“再说,西府里头大半的人都去了南边。万一他们甩袖子走了,燕王指定拿我们宁国府撒气。”
贾蔷怔了怔:“荣国府显见是跟着燕王的,世人皆知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
贾蔷摇头,劝道:“那一行不是谁都能做的,好生过日子不好?”
贾蓉冷笑:“好生过日子?早年我老子投靠六王爷之事,你当燕王不知道?我倒是想好生过日子,人家哪里肯放过。贾琮那兄弟几个都名满天下了,赦老爷又一直赖在南边岛上不回京,那头还有个王子腾。他们想同燕王翻脸立时就能翻,到时候还不是我们替他们上菜市口。”
贾蔷思忖道:“那倒不会,荣国府在京城的产业极多,他们舍不得。再说,贾琮精着呢。他就是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谁还燕王的树高?还有个冯紫英打小护着他。”
贾蓉道:“他们没有二心自然是最好了。横竖我也不管别的,只管他们府里的事。”
贾蔷斜睨了他一眼:“蜀王那边,你们当真没招惹?”
贾蓉迟疑片刻,不愿意哄他,低声道:“偶有往来,并不要紧。”
贾蔷便觉得脑袋“嗡”了一声。贾蓉与宁国府如今只怕就是评话里说的双面细作,一头挑着蜀王一头挑着燕王,不知道哪边是正主。若燕王是正主还罢了;若蜀王是正主,燕王知道了少不得满门抄斩,自家必是牵扯其中的。不禁脚下踉跄好悬跌倒。
贾蓉赶忙上前扶住他;贾蔷狠狠的一甩胳膊挣脱他,惶然道:“蓉大爷好生做事业,早日高升,小弟恕不奉陪。”脚下如飞逃也似的奔进屋中,将堂屋大门紧密,凭贾蓉再如何喊也不肯开了。
过了会子,有贾蔷家的下人上来,七嘴八舌手脚并用,死活推了贾蓉出门去,大门“咣当”一声阖上了。贾蓉在外头喊了半日,无人搭理,只得回去。翻身上马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贾蔷这房子,忽有种怪异之感——他二人的情分怕是要就此了结。此事早被蔽在左右的闲人看见了,回头花楼酒楼又是一顿热闹。
数日后,街面上出了一种报纸,叫做《燕京晚报》。不过简简单单一张罢了,雇了报童在街头售卖。这报纸上除了几篇诗词文章,最惹眼的便是一拦《燕京八卦》的栏目,写的是京中有个大户人家,堂兄弟两个有龙阳之爱,偏又都风流俊俏,那哥哥与弟媳妇偷情让弟弟抓了个正着,好不热闹。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得出来这影射的谁!故事写的生动有趣,报纸眨眼间销售一空。偏那《燕京八卦》还是连载,说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下回还得等半个月呢!众闲人纷纷翘首以盼,等着半个月后新出报纸。
冯紫英也命人买了份《燕京晚报》来细看,看得直笑——用脚趾头猜都能知道是贾琮干的。贾蓉当西宁系的细作显见是为了盯着荣国府的。同为燕王的下属,贾琮不便对付也不能吃哑巴亏。虽只是点子风流韵事,闹大了也热闹。贾蓉彻底沦为谈资,这辈子脱不了遭人指手画脚了。
西宁郡王只花了不足半日的功夫便查到《燕京晚报》是荣国府中华书局的产业,立时拿着物证领着人证去向司徒磐告状。司徒磐哪能不知道那哪吒的性子?只虚斥责了贾琮几句便打发他走了。西宁郡王才回到府里,便听门子说宁国府的小蓉大爷来了,在外书房候着。
西宁郡王点点头,负手走到外书房,咳嗽一声进去。贾蓉站起来向他作了个揖:“王爷,属下是来请辞的。”
西宁郡王抬了抬手让他坐下,道:“本王方才去向王爷弹劾过贾琮了。”
贾蓉怒道:“果然是他捣的鬼!”
西宁郡王道:“本王也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他那《燕京晚报》随随便便被本王查到,可见压根儿不预备瞒着人。王爷也不会当真因为这个把他怎么样,最多让冯紫英写信斥责他几句。本王若不去向王爷弹劾,王爷怕是会反过来疑心我们的。”乃叹道,“清君侧不易。”
贾蓉这才知道《燕京晚报》是贾琮干的,咬牙道:“我去砸了他的报馆!”
西宁郡王冷笑道:“砸他的报馆?他这个名儿取的便好,燕、京、晚报。‘燕京’两个字已瘙到王爷痒处了。拍马屁的手段寻常人比不上他。”
贾蓉忙说:“难道就这么算了?”
西宁郡王道:“自然不是,哄过王爷去、让他以为此事我们吃下哑巴亏罢了。”乃拍了拍贾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贾蓉呆了片刻,摇头叹道:“罢了,我本也比不得他。王爷,我不想做了。”
“嗯?”西宁郡王吃了口茶,抬目瞧着他,和蔼道,“何须灰心?你只等着,不足半年,本王必替你狠狠出了这口恶气!”
贾蓉垂目道:“不是因为琮叔。是……别的缘故。”
“什么缘故?”
“我没心思做事了。”贾蓉哀然道,“蔷哥儿不理我了,当真不理我了。”
西宁郡王拍案:“没用!不过点子风流事,何须放在心上?”
贾蓉摇摇头:“我跟蔷哥儿在一处这么些年,最是知心不过的。这回不是他使小性子,当真是要与我了断。我心里明白。”
西宁郡王看他模样不似作伪,和气道:“本王也年轻过风流过,本王知道你的心情。”乃叹道,“你二人终归是叔伯兄弟,结下这等事原本名声不好。”
贾蓉哼道:“我们府上从我祖父算起名声就没好过,谁稀罕呢。”
“如今不是你们蔷哥儿稀罕么?”西宁郡王道,“不然他偏这会子要与你分生?为了他好,你只安分个一年半载的,待外头的热闹冷下去再慢慢哄回来。”
贾蓉苦笑道:“……哄是哄不回来了。”贾蔷一个字不曾提当日小轩那事儿,显见不大介意那个女人,介意的是自己的细作身份。尤其听了自家与蜀王有瓜葛之后,登时变了脸。他是吓着了。“王爷,横竖我也没多大用处,不若另请高明。”
“胡闹!”西宁郡王把脸一沉,“你当本王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贾蓉急得站起来才要说话,外头有人敲门喊道:“王爷!有要紧事!”
西宁郡王示意贾蓉坐下,咳嗽一声:“进来。”
只见有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个纸卷子。西宁郡王拿起了一看,浑身发颤,抬腿“当啷”一声踢翻了跟前的乌木嵌银雕花小几,茶壶茶盏碎了一地。贾蓉是个有眼力价的,见状不好赶忙告辞,也不敢再提辞职了。西宁郡王也懒得理他,只挥了挥手。这信乃是逃出生天的王仵作所写。此人藏到一个隐秘所在,大略写了些前些日子长安之事,放信鸽捎了急信进京。西宁郡王这才知道,自己手下有人坏了事。
又过了两天,秦国那位曹先生派出来的第一个报信之人才赶到京城。此人依着主子的话,将长安城里头围着贾琮的那些事细细禀告,又说起姬先生来。曹先生自然不会说自己的女儿诚心整治他外甥,只说他二人约了相会、让秦王世子府的人知道了,曹氏平安脱险、姬先生险些落入世子妃手中。又说姬先生误会了自己父女二人,跟着贾琮的人逃出长安城去。依着他后来送到曹家来的信上的寄信地址并曹先生后来的查访,姬先生应当是出了长安便与贾琮分道扬镳了。西宁郡王这会子脑仁子都疼了。他见过曹先生这个外甥,自家在秦国的底细他全都知道,万一兜售给贾琮可不是玩的。
就在当天晚上,西宁郡王接到要紧的消息——完了。他在秦王特使身边安插了人手,平素时常能得些秦国的消息。与姬先生做的生意因为实在要紧,秦王特使全是自己独自出面的,不曾告诉过半个人,连身边的心腹都不知道。直至昨日接到了秦国来的飞鸽传书,知道那些细作悉数拿下,放松了口气。晚上高兴多喝了两盅酒,向身边服侍的人漏了口风:“燕王在咱们秦国埋下的细作,悉数让你们老爷我给挖干净了哈哈哈哈……”他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西宁系的还是冯系的,横竖是燕国的。下头的人赶忙恭维了几句,他自己又说,“这点子钱花的不值!”后细作又套了几句话,得知有要紧的细作头目把自己的手下整个儿卖给了秦王特使。
那要紧的细作头目自然就是姓姬的了。西宁郡王心中暗暗存了几分侥幸,惟愿曹先生所推测是真,他外甥不曾投靠贾琮。再翻回来一想:不论贾琮知道多少,自己与他皆势不两立了。从前自己在暗他在明更好办些;虽说这会子两个人都在明,仍是自己优势多些——荣国府在京城的东西太多了,贾琮胡闹不起。
他乃冷笑一声:“欺上瞒下谁不会。要闹,不如就闹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