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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雀啼(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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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睁开眼,周身都沉浸在黑暗中。新月的清辉从窗外折进来,落在枯骨蝴蝶的翅膀上,熠熠生辉。凉风携着萧索的寒意钻入我的衣袖,我不知何时出了那么多的汗,在遇风之后皆化成彻骨的寒。

    转冥王的脸探过来,眉间聚起担忧,轻声问我:“九姑娘,你醒了?”

    我坐起身来,看见杨灵深就坐在不远处的座椅上。她的容色苍白而憔悴,将我的神识引入风月境,她一定花费了不少功夫。

    杨灵深有气无力道:“九羲,你还记得你在风月境所见到的事么?”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转冥王再问:“九姑娘看到了什么?”

    我微微勾唇,笑得轻淡,说:“我见到我父君了。”

    转冥王神情疑惑,想问些什么但终没问出口。我从床上下来,走到杨灵深的面前,问:“你将我的神识引入风月境,不过就是想让我知道当初我没看见的事。你只要说就好了,这么大费周折做什么?”

    “我怕你不信。除了舜苍和你父君,你不信任何一个人。”杨灵深握着扶手,骨节泛白,体力怕是早已不支了。

    “我不是傻子。”我顿了顿,又问她,“那日在*界是你将我带回来的?”

    杨灵深点点头,解释道:“不久前,天帝派人去找过楼轻,请回了秋离剑,又让能工巧匠加以修复锻造。楼轻觉得疑惑,遂将此事告诉我。我思前想后,亦觉其中大有蹊跷。天帝和苍劫帝君向来不和,没理由会重塑秋离剑。我暗中调查许久,走访了几个云州,才得知真相。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那只小白狐狸就开启了宁和塔的封印。那些真相,大概你也能明白了...”

    我勉强笑了声:“我明白。”

    杨灵深补充道:“那日千沉也来了,他拜托我将你送回冥界休养。他说魔宫才是你的家,他等你来继承魔尊之位。”

    杨灵深说这些,约莫是怕我轻生,毕竟我活到现在,所依所靠皆是舜苍一人而已。想想竟觉得自己可笑,为了这么一个人奔波了三千年,未敢有一刻的懈怠,可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必担心。”我见她脸色实在很差,想必驱动风月境花费了她不少的修为,低声问,“你现在还好么?我给神二传信,让他来接你。”

    “不必,他就在外面。”杨灵深说完这句话,我就见神二从小宫殿外进来。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谦卑有礼,道:“九姑娘,您醒了。”

    我说:“烦请你照顾好杨灵深。”

    神二将杨灵深扶起来,低声问:“还难受么?”杨灵深整个人都靠在神二的怀中,眼神不定,勉强摇了摇头。

    神二亦不顾有人在场,直接将杨灵深抱起来,杨灵深已然没有意识。他敛了笑容,说:“大小姐难敌冥界的阴气,不便在此久留,我们先告辞了。”

    我亦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刻将二人送出小宫殿。神二的法力的确高深莫测,于冥界中来去自由,使起仙法来驾轻就熟。只是我却没心思再去细究神二是何许人也了。

    小宫殿外的池离树结出花骨朵来,在浮动的绿雾中流溢着淡粉色的光芒,似乎让冥界都沾了些春意。系在枝头上的红绳不减半点颜色,半分情深,如火如晔。

    想起风月境中所见之景,竟是我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回不去也好,除了我父君,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转冥王从宫殿内迈出,声音有些沉重:“九姑娘要回到魔界了吗?”

    “这三千年承蒙您的照顾,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再逃避了。”

    转冥王长长缓了口气说:“回到魔界也好。那只白毛小灵狐放出宁和塔妖魔一事已经引起魔界众生的不满,千沉助纣为虐,也难逃罪责,他是控制不住局面的。先前天帝承诺助你重登魔族宝座,还愿将沙云荒赠予你当贺礼,现如今是你回魔界主持全局的大好时机。”

    我轻笑了声,即刻念动法诀,流溢着银光的绒毛化成水一样的漩涡将我团团围住。震开的清流将羽芒荡开,即刻化成梨花飞雪。清雪覆在池离树上,覆在小宫殿上,将满树的花骨朵压得零落成泥,将我这三千年的过往都埋藏于下。

    白翎红瞳,长袍广袖。我目光清冷,道:“本尊继承魔族大统乃天命所归,哪里用得着天帝助我?”

    转冥王略略颔首示敬,容色肃穆。

    我翻手捏出一个信鹤,说:“告诉千沉,本尊命他率一众魔宫旧臣来冥界亲迎本尊回宫。如有轻慢者,斩;不恭者,斩;违令者,斩。”

    信鹤乘风而飞,速度极快,顷刻间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我回身看向小宫殿。构檐飞瓦上落了一层白雪,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由我亲手构造,如今却也该由我亲手了结。

    我挥手,从袖中闪出的青虹如刀刃,将那宫殿劈成两半。如惊雷的爆响在我耳边炸裂开来,让我的五脏六腑都为之一震。百鬼齐哭,阴嚎不断,在这里我都能听到忘川水流的激荡声。

    转冥王深深皱着眉,叹声道:“九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看着小宫殿化成飞灰,我灿灿一笑,道:“什么苦不苦的?本尊乐意,本尊高兴。”

    转冥王没有再说话。

    几千年未开花的池离树好不容易结了一束的花骨朵,现如今已被我催成了枯枝,系在上面的红绳也被烧得一干二净,枯桠桠的立在那里,无声无息。

    池离树早该就死了的。

    千沉似乎早已料到我的抉择,收到信鹤后,不出两个时辰就召集到魔宫中人,备了好礼,浩浩荡荡地赶往冥界地府。他来时,我就立在奈何桥头,孟婆和转冥王皆在我身后为我送行。

    看到我再度成为魔界的尊王,孟婆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同往常开玩笑那般请我再喝一碗孟婆汤。这次我倒是请她喝了一杯酒,感谢她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她勉为其难地接过,勉为其难地喝下,赔笑几声便未再说话。

    千沉牵着大白而来,准确来说,应该是小灵虎。它和大白还有些许不同,看上去温顺可爱,大白更为威严一些。我早该发现它的不同,只是那时却不曾留意。

    千沉停下脚步,暗沉色的衣袍亦挡不住他的风姿,冥界的风将他的衣袍和发都扬了起来,多年来练就的王者气质在他身上显露无遗。他本该高高在上,此刻却以最卑微的姿势跪在我的面前。

    “臣恭迎罗刹魔尊回宫。”

    他身后一干旧臣皆跪地高呼:“臣等恭迎罗刹魔尊回宫。”

    “平身。”我沉着声音,缓缓抬平自己的手。他们起身后,依旧是低首而立。

    千沉走上前,恭声道:“尊上。”

    我静默了一会儿,看着屏息而立的千沉,许久都没说出话来。半晌,我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能再见到尊上,臣便不觉辛苦。”

    我昂首说:“回宫。”

    小灵虎走到我的面前,伏地而跪。我摸了摸它的头,然后飞跃到它的背上。它站起来时,我能看到浩荡的长队如盘踞的巨龙一直蜿蜒到地府之外,似能与迢迢不断的忘川比肩。

    众人让开一条道,小灵虎以极其骄傲的步伐穿过人海洪流,在人群的尽头还立着一个人。

    这眉眼是何等的熟悉,三千年间的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曾经忘怀。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在风月境中见过他无人可比拟的容色,只是那时他的眉梢上都挂着冷霜,眸中酝酿的杀意能将人生生吞噬,让我都不敢回想。

    舜苍。三千多年前连杀六州神君的舜苍。

    那些事我尚且还能回忆起一些。那时我去花楼找申寅仙君,却在花楼中被困入幻境,耽搁了时辰。等我破解了幻境之术,申寅仙君早已被请去平河王宫做客。我本欲去平河王宫与楼轻和君禹汇合,却在半路上看到他们二人与黑衣人交起手来。

    那人着实厉害,阵法修为高出楼轻和君禹都不只一星半点儿,若不是他们两人配合,定敌不过黑衣人的一招半式。楼轻渐渐不支时是我护住了她。那黑衣人似乎也不想同我动手,即刻就逃走了。

    楼轻和君禹都受了重伤,调查平河和涉灵两位神君被杀的事也就被搁置了下来。之后相继传出丹广神君、齐威神君、东封神君、宁召神君四位神君被暗杀的消息,一时之间天界大乱,人心惶惶。天帝出面主持大局,所派的申寅仙君一路追查,终于查出这一切都是堕魔的上神所为。

    那上神于斩妖台被斩,形神俱灭,魂飞魄散。这一件事才渐渐平息下来。

    若没有杨灵深,我不会知道在花楼里发生的事,也不会料到这一切都是舜苍所为。那日同楼轻和君禹交手的黑衣人,怕也是他。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杀死六位神君会招致天罚,亦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谋划着如何利用我。

    此时他立在那里,身后无数的枯骨堆上重开着三生莲,青幽的花瓣如冰玉般剔透。

    “苍劫帝君。”我从灵虎背上跳下来,拱手冲他行礼,笑道,“没想到还能有幸见到您。”

    舜苍走到我的面前,扑鼻而来的是他满身的酒气,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让人见半分颓然。他的声音有些哑:“阿九,我没有利用你。”

    “我知道,所以呢?”我眸色含笑。

    舜苍似乎没能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沉默了半会儿,他说:“你说过,等到我恢复仙身,你就会嫁给我。”

    我立刻拱手:“别。我可从未说过这话。帝君能有今天,也是我三千年的辛劳,若您还能念着这份恩,就请您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本尊心胸狭隘,见到不喜欢的人食不下咽,觉不能眠。”

    “阿九...”

    “如今我已再登魔尊之位,帝君总得称一声‘魔尊’才不至于失了礼节。你们天界的人一向注重敬称,帝君作为天界表率,更当如此。”

    千沉不知何时跟上来,轻轻为我披上一件大氅,轻声说:“冥界凉寒,尊上已不同往日,该多加注意身体。魔界众生都在等着您回去,耽误了时辰怕是不好。”

    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千沉不说则罢,一说我真觉冥界的阴气极重,手都凉透了,没有一点温度。

    “天帝曾许诺将沙云荒的那块土地赠予本尊当贺礼,这说的什么话,沙云荒本就是我魔族的土地,谈何赠予?只是本尊需他下文书承诺永不再犯沙云荒,将那里修炼的仙者全都撤走。想来我三千年的辛劳竟能解决天魔两界之间这么大的争端,如此也是值了。此事便托帝君去催促一番,总欠着别人到底是不好的。”

    我见舜苍的脸色愈冷,便知他已被我此番话激怒。没有什么比用价值衡量情意更加讽刺的事了,我明白,舜苍亦明白。

    我轻轻冲他行个辞礼,翻身跃到灵虎的背上,喊道:“起!”

    我没有再看舜苍。冥界的风要比往日都寒冷,我竟在这不见光日的地方乐哉乐哉地活了三千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出的痛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觉得呼吸一下都艰难得厉害。

    断了也好,为别人而活本就是一件极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