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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口难调,相同的一件事,能让这人感恩戴德,亦能让那人生出埋怨,世间事本就常常抱憾。
苏燮升任右相之诏令,萧慎是三朝老臣,明白皇帝的意图,便倾向于明哲保身,勿要步步紧逼,否则皇帝两年后亲政定然“杯酒释兵权”。
颜伶虽非顾命大臣,但历经宦海,他自己也很清楚,兄长颜逊做的那些肮渍事,足够皇帝彻查进而铲除颜氏,现下,颜氏保全,一面是因皇帝顾及太后,一面是可借颜氏掣肘萧党。颜逊的先例在,皇帝却决计不会使颜氏成为皇权的威胁,故而对于宣麻拜相,颜伶并无胜算也无贪欲,得亦可不得亦可。
生出埋怨之心的是王泊远。
当年阆风苑之变,萧慎远在燕京,协拟遗诏的是他,委托苏算求援的是他,临危不惧拖延时间的也是他。王泊远自认劳苦功高,可事后皇帝登基,竟只将他爵封为临江伯,他那时便满腹牢骚,只是后来见明彦之与乐茂封赏亦是不比萧慎,他思及自己朝中资历较萧慎甚浅,才勉强咽下这口不平之气。
有志于仕途之人谁不想出将入相?王泊远兢兢业业了六年,无意在官居二品的吏部尚书之位止步不前,好不容易等到颜逊死了,这相位总该为他囊中之物了罢?
希望多大,失望便有多大。
接连数日,王泊远见与他过从甚密的同僚纷纷阿臾奉承于苏燮,心中怨言愈积愈深。偏偏,即便不在一个衙署办事,早朝时总会与苏燮打上照面,他若显露出不悦之色,难免落得心胸狭隘的名声,只好僵硬着脸扯出笑容来,寒暄一二。
如此情绪低落了一阵,王泊远越想越觉得不是个滋味儿,甚至隐隐怀疑自己所事并非明君,尚未亲政便打压功臣,将来岂能容他?即便能容他,日后绝无他施展抱负的一寸之地。
他这般志气受挫郁郁寡欢,人前尚可掩饰,人后哪憋得住?某日下值回家,因夫人身体虚乏未亲自下厨,只令府中庖厨备下晚饭,王泊远只以为如今人人都可欺他,连夫人也敢对他不敬,怒火腾地窜上来,便狠狠将夫人打了一顿。
寻常女人受了夫家委屈,自是忍气吞声,这夫人却与清河大长公主的驸马高湜是远亲。
这是闺中私事,哪好上疏?清河便与侍奉太后的近侍徐九九将此事随口说了一说,这人情便是尽到了,到底是旁人家事,犯不着为远亲开罪吏部尚书。
徐九九躬身道:“殿下,奴虽未亲瞧,但听闻尚书大人下手极重,那夫人已几日未出得门了。”这是清河的原话,徐九九照实禀来。
秋季日短,窗外的天色近黑了,阵阵凉风袭来。
太后坐在榻上,身后是写意留白的红枫座屏,朱砂赭色透染的枫叶将她的肤色衬得越加苍白孱弱。徐九九向她禀事,她听着,手上动作却未停歇,已将一本奏疏翻开来,闻言,却顿了一顿,问道:“尚书这般,为何故?”
徐九九又照原话上禀:“说是庖厨备下的饭菜恐不合口味。”那夫人平白无故挨了家暴,自己也想不明白得很,思来想去只好这般相告清河。
忍冬在旁忿忿不平道:“饭菜既是庖厨备下的,不合口味该去寻庖厨撒气,竟找夫人的霉头,哪来的道理?”
这话间气氛轻松,无人看重此事,只将它当作谈资随口说说而已。
徐九九久未听闻太后示下,便欲自去处置旁的事务,横竖清河嘱托之事他已办到,他侍奉太后,大长公主哪及皇帝的母亲尊贵,无需他太尽心的,只是狡兔三窟的举手之劳罢了。
太后却忽将他叫住,吩咐道:“遣医官过去瞧瞧,库中药材尽可挪用。”她约莫已知晓症结所在了,待徐九九告退后,又向忍冬问道,“苏燮拜相的诏令下来,皇帝是如何处置王泊远的?”近年,她已逐渐放手政务,即便三品以上朝臣的任免大权,她亦交由皇帝。
连日来,朝野风平浪静,她以为皇帝各项措施得当,故而并未分神于旁物。
忍冬不意太后竟如此留意这事,话锋一转却又转到朝政上来,她不禁微怔了怔,答道:“无他,照旧耳。”
太后闻言,眉峰微蹙,将手中笔搁下,却是以拳抵唇轻咳半晌。待歇止后,她的面色染了几分红润,羸弱的观感却并未因之而锐减,这略有些骇人的虚弱与苍白像是已经深深植入骨髓,扎根血脉,难以清除。
忍冬忧心忡忡地奉上清茶,她接过,饮下,缓了片刻,便道:“遣人至宣室殿,让皇帝晚间勿要过来请安了。”该如何补救,需由皇帝亲来,否则,王泊远那处只会当皇帝是奉母命,才不得已而为之。
丛林中的猛兽抚育幼崽,待幼崽长大,猛兽会狠心将它抛下,使它独自生存适应环境。太后对皇帝,秉持的从来都是这般态度,小事上宠惯她,大事上严苛以求。
宫人前来上禀时,唐潆才自武英殿回来。
下午的日头晒,骑射又是体力活动,折腾一番,出了一身的汗。她坐到榻上,接过青黛递来的手巾擦汗,巴掌大小的脸蛋满是朝气蓬勃的红润。见眼前的宫人自未央宫而来,顿觉欢喜得很,与他说话都是唇畔带笑,明眸善睐。
宫人见此,唯恐皇帝大喜大悲间迁怒于他,说话更小声了些:“殿下吩咐,陛下晚间勿要过去了。”
自搬入宣室殿以来,唐潆晨间与晚间都会去未央宫向太后请安,一来这本是出于彰显孝道于天下臣子的惯例,二来她可与阿娘好好的相处片刻,弥补白日忙碌而不得见的想念。
唯有少数的几种情况,她会被剥夺这权利与义务,其中之一便是犯错。她宁可阿娘打她骂她惩罚她,也不愿受此等煎熬,偏生阿娘将她的心思拿捏得如蛇打七寸,精准得很。太后兴许不知,她这行为在现代堪称冷暴力,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最是伤孩子的心。
而唐潆,显然脱离了“孩子”的范畴,她因宫人的话被泼了盆冷水,情绪低落了片刻。很快,她又振作起来,向宫人平静道:“朕知了,明日晨间再向母后请安。”
她是伤心,但绝不会沉浸于伤心中庸人自扰。她的灵魂是成年人,成年人犯错会设法补救,而非逃避责任,若其中有些许孩子应有的情绪,也只会是内疚与自省。
唐潆自榻上起身,将手巾交与青黛,汗渍渍的戎装也未换下,便在殿内一面踱步一面沉吟,思索自己究竟在何处犯了差错。她犯错,阿娘不会明告与她,需她自己想,想不出来,便是根本不知自己所犯何错,再如何说教亦是白费功夫。
天子御极万方,即便军国政务有太后秉持,剩下的诸如赋税徭役天灾……零零碎碎加起来,犹如一团乱麻,非一时半刻理得清的。
唐潆头脑却很清楚,普通的庶务,她处置了六年,俗话说熟能生巧,错处不会在这儿。她撇开庶务,往关乎大节之事上苦寻,任何事,有了方向便不会如大海捞针。很快,当她踱步到书橱旁,思绪豁然开朗,定然是右相的处置上有失偏颇。
苏燮是既得利益者,萧慎身为左相又爵封安国公,他哪会在意右相的官位。颜伶……唐潆想着这阿舅,蹙眉沉思了一番,很快又将他排除掉,那么——
急急地望了眼自鸣钟,离宫门落闸尚早,唐潆忙令池再领人,将王泊远恭恭敬敬地请进宫来。
池再是皇帝近侍,他亲出宫去请,已很有分量。这一过去,王泊远果然受宠若惊,先前积攒下来的埋怨顷刻间烟消云散,加之太后遣来的医官已在府邸为夫人诊脉,他愈感君恩厚重,反倒隐隐觉得羞惭起来。
入宫后,正值用膳,唐潆便邀他一起享用御膳。与天子同席,何等的恩宠荣耀,王泊远已然忘却眼前这少女适才被他私下批判为非“明君”,顿觉明日即便再遇见苏燮,也能挺胸抬头做人了。
仅仅这般,还不够,这些恩情是虚的,眼下记住了,回去眨眼便忘。
席间,唐潆向他垂询了府中几位郎君,得知二郎三郎还小,唯有大郎在国子监太学任从七品助教。唐潆便开口,将他调至国子学任五品博士,从七品至五品,官位升了五品还是其次,太学不比国子学,国子学里进学的皆是勋贵子弟,于人脉拓展上大有裨益。
王泊远忙叩首谢恩,至此,心中的不平之气,便渐渐消散。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可若是她处置此事时再谨慎仔细些,根本无需设法补救的。譬如画一幅画,未想好便落笔,后悔了,再寻旁物遮掩瑕疵,并不等同于瑕疵已不存在。
这事情,定然在王泊远心里烙下皇帝偏私的痕迹了。
亲政前两年,君王与功臣的关系最是微妙,处理好了便君臣相得共谱盛世华章,处理不好便君臣生隙使旁人有机可趁。
可想而知,王泊远这事,她有多考虑不周,枉她自诩将要及笄亲政了,能使阿娘放心地歇下来。若非阿娘提醒,恐怕她会一错再错,日积月累,与王泊远君臣反目。简单的君臣关系她都力所不逮,谈甚推行新政,谈甚孝顺阿娘,真是……狂妄自大得很。
翌日,唐潆早早地去了未央宫,入殿后照例奉茶请安,却不落座与太后小叙,而是端正恭谨地立于她眼前,垂首,微抿着唇。
太后见此,向忍冬使了个眼色,忍冬便领着殿内宫人退下。
殿门紧掩,这里只她们二人,无甚羞耻丢脸的,唐潆缓缓跪了下来,内疚道:“儿顾此失彼,累您忧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