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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为载佑二十一年,临川郡王唐琰十四岁,六殿下唐玳八岁,七殿下唐潆五岁。
储君未定。
即便唐潆重生前毫无政治觉悟,在谨身殿屏风后听政听了三四年,对晋朝官职制度的了解,也算得上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自鸣钟、传教士、动物脂香的香水、火铳……细小的线索串联得出,这是一个与前世的明朝相近的平行时空。明太/祖朱元璋废除丞相制独揽大权,明成祖朱棣设立内阁,将帝国的决策权牢牢握在手中,内阁议政、六部行政,地方上又有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管行政、司法与军事。
明宣宗时,内阁票拟政治建议,明朝内廷十二监之一的司礼监协理皇帝批红,最后交由六部校对行政——由此形成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的权力制衡,避免内阁一家独大。
晋朝的官职制度与明朝确实大同小异,不设内阁,左相、右相权力相当相互制约,内廷十二监虽有,却不涉政。
皇帝高居于上,两位丞相分居左右,几乎是个三角形。稳则稳,过于稳妥,便胶柱鼓瑟,毫无变通之法。
譬如,储君之位该不该空悬?不该,当立,立谁?
满朝文武皆是有眼力劲儿的人,早看出来皇帝与萧慎属意六殿下唐玳。唐玳生父乃皇帝的同支弟弟,王爵却降了一等被封为郡王,只因他与颜怀信政见不合,离京之藩前被颜怀信煽动几个御史弹劾,至此两人互生罅隙。颜怀信虽退隐归田,嫡长子颜逊作为位高权重的右相,心机深沉深思熟虑,他觉得唐玳虽年纪小,假若当真登基为帝,说不准哪天就得替他生父翻翻旧账。
颜逊,将筹码押在临川郡王唐琰身上。唐琰生父寿王,封地滇南,算不得水土肥沃鱼米之乡,反而山路盘绕瘴气重重。唐琰过继给帝后时,便已十岁,晓得谁是亲生父母,虽作揖跪拜口呼“父皇母后”,心里到底惦念的是亲生父母。寿王远在滇南,燕京中无旧部,唐琰与寿王妃独居甘泉宫,孤儿寡母最易拿捏软肋,偶尔给些暗示示好,自然乖乖服帖。
每逢议储,萧慎与颜逊殿中争执不休。他二人争执如何激烈,决议权在皇帝手里,皇帝说句话即可——哪有这般简单?皇帝但凡有些许偏向唐玳的意思,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御史封驳的封驳谏议的谏议,言必称“临川郡王为长,储君当立长”,要么死皮赖脸地扯唐玳生父被贬为郡王的那点芝麻大小的不良记录。
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御史,又称言官——字面意思,张嘴说话的官。官位不高,权利不小,六科给事中规谏皇帝,甚至有时可封驳皇帝的旨意,都察院御史弹劾纠察百官,甚至有时只言片语定人生死去留。
言官制度设立之初的本意是好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帝登基久居禁宫,对民生百态的认知来源于朝臣的奏折,知之甚少便难免旨意偏妥;朝臣若想欺上瞒下,干些贪污*的勾当,得先看看自己长了几张嘴,够不够与都察院御史辩驳清白。
可惜,言官中不乏附势苟全、趋利避害之徒,朝堂上党争暗流,言官自谋出路必然择优投靠。金陵颜家,乃世家望族,历尽两百余年的薪火传承,鸿儒名仕桃李满天下,武将权臣门生倾朝野。颜逊拥立唐琰,与他同一阵营的言官便朋比为奸,引据祖宗礼法伸张正统大义。
皇帝若执意要立唐玳为储君,言官洋洋洒洒写就一篇辅佐不力云云的奏折,颤颤巍巍地脱下乌纱帽,自请罢斥。皇帝若成全他,掌起居注的中书舍人便执笔给皇帝扣上“胸襟狭隘、独断专行”的帽子,一顶一顶帽子扣上去,日积月累,青史上难免落下污点。
左相萧慎手下同样豢养言官,掺和进来,不过又是一场永无休止的争吵。
储位,因此空悬至今。
言而总之,要么立唐琰要么立唐玳,养在中宫的七殿下唐潆坐实了“炮灰”的角色——她的存在,更被笑称宛如未央宫的一把辟邪宝剑,再无过继的宗室子或是中毒身亡或是突染天花,帝后的关系也逐渐趋于缓和。
懒觉,不是总能睡的。
翌日晨起,皇后为唐潆梳发绾髻时,唐潆故技重施,赖在她怀里不肯动身。皇后听出她在撒娇,便不当真,只笑笑:“困你便睡下,谨身殿也不必去了,待你父皇寻你去问话。”
□□裸的威胁!唐潆撇撇嘴:“不要……近日父皇火气旺盛,儿臣哪敢懈怠惹他不快。”先皇后薨逝近七年,庙号尘埃落定已久,皇帝屡次梦见先皇后,牵起心中挂念,便要重议庙号。有几个御史直言敢谏,触怒龙鳞,皇帝着恼,下令廷杖,打死的打死,打瘸的打瘸。她虽未亲眼目睹,只需想想那皮开肉绽的场面便瘆得慌,以前不曾知晓父皇也如此残暴,不由心生怯意。
话音刚落,唐潆忽觉自己被翻了个身,醒悟过来时已然趴在皇后的腿上,她茫然地抬头看向皇后。皇后唇角笑意未减,却是抬手轻轻拍她屁股:“不敢惹父皇不快,每日早起都得赖在我怀里撒娇,那是欺负母后么?”
皇后手力极轻,几近于轻轻拂过衣料,唐潆趴在皇后的腿上,呆了一会儿。血气立时上涌,脸蛋红得仿似天边的晚霞,她盯着眼前织金绣银的被褥,羞赧得恨不得将小脑袋深埋地底——这个姿势,还被母后打屁股,好羞耻……
“疼了?”皇后垂眸看她,见她憋得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略一蹙眉,便要将她雪白的亵裤脱下来瞧瞧。
她指尖冰凉,触及亵裤边上的肌肤,让唐潆浑身一颤,忙手伸向后拦住皇后:“不不不疼的……很舒服……”
皇后疑惑:“很舒服?”
唐潆慌得舌头打结,也不知“很舒服”从何而来,索性绕开不说。她陀螺一般一旋身,钻进衾被里缩成一小团,声音细细软软地传出来:“母后勿要逗弄儿臣了……儿臣面皮薄……”
逗弄是真,面皮薄?成日里泥猴似的黏着她,掰都掰不开,哪是面皮薄。
皇后轻笑着摇摇头,坐过去几分,一面将衾被拽下来一面哄她:“好,母后不逗弄你。快些出来,当心憋出病了。”
衾被里温热,唐潆脸颊的温度随之攀升,抓着衾被较劲儿,不肯出来。
皇后压低声音:“小七,出来。”
皇后与她说话向来温声和气,假若声音低沉,便无端撑起严肃的气氛。唐潆喜欢皇后宠惯她,却也喜欢皇后偶尔的严厉,她再明白不过,唯有真正的亲人才会指出你的不足,鞭策你成长,哪怕明知你也许会因此而记恨于她。
片刻后,唐潆窸窸窣窣地钻出来,皇后见她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便觉得好笑,揉揉她的脑袋将她抱起来,唤宫娥入殿服侍更衣洗漱,又对她道:“哪家的孩子在小未挨过打?为这个害羞什么?闹得满脑门的汗,不擦擦待会儿受风着凉了喝药又得嚷苦。”
不是因为这个害羞……唐潆咬咬手指头,却听入殿的宫娥皆掩嘴轻笑——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未央宫的人都得知道她被母后打屁股了。唐潆脑袋一歪,埋在皇后的胸前,脸不红了,耳垂红。
皇后接过温热的手巾要为她擦汗,见她这样,抬头扫了眼宫娥,眼神极淡却令她们顷刻间噤若寒蝉。无需她吩咐,“面皮薄”的七殿下因为赖床挨麻麻揍的事情,未央宫的宫人自然守口如瓶,轻易便护住了七殿下那“薄”如城墙的面子。
文华殿位于皇城东面,建立初时即为太子践祚之前的斋居处所,兼讲学、摄事。皇城中的殿宇,屋顶皆以黄色琉璃瓦覆盖,唯文华殿异之。阴阳五行学说,东方属木,而木意即草木葱茏、生机勃发,是以木主生长,文华殿的屋顶以绿色琉璃瓦覆盖,庇佑皇室宗亲子孙繁茂,福祚绵长。
讲学的师傅商赞是翰林院大学士,一甲状元出身,耳顺之年,德高望重,是朝中人人敬而仰之的耆宿贤士。这日,他领着几位翰林院的官员自远处逶迤而来,及近,忽闻稚子声音:“学生昨日因事告假,耽误习学,候此致歉,望先生谅解。”
出阁读书以来,唐潆每次告假隔日总会亲自向商赞赔礼。或者因事或者因病,告假缺席便是枉费了师傅备课的苦心,遣人赔礼与亲自赔礼虽只二字之差,区别甚大。许是皇后为世家女,于礼节上极是看重,屡屡教导唐潆尊师重道,勿要自恃矜贵。
唐潆将侍从调到远处,自己立于转角恭候商赞,她身量未足,若无宫人簇拥显然易被忽视。商赞闻声方识人,忙将俯身行师生礼的唐潆虚扶起来,捻着山羊胡子关心道:“小殿下玉体安好?春寒料峭,勿要贪凉染恙才是。”
唐潆身娇体弱易患病的形象已在商赞心中深种,商赞哪里晓得她昨日是在未央宫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唐潆与商赞并肩前行,照顾老人家,将步子放慢放缓,顺水推舟答道:“得先生殷切关怀挂念,已然大好,先生虽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亦需按时令节气添减衣物。”
商赞自诩儒者学士,无意于朝堂上的汲汲营营蝇营狗苟,若非对文渊阁汗牛充栋的藏书垂涎三尺,早择一山林梅妻鹤子隐居而去。左相与右相的党派之争,储君国本之争,乃至几年前因数位储君无端身死而尘嚣甚上的“外戚乱政”……于他来说,不过闭目则散的云烟罢了。
钻营学问的人他喜欢,钻营学问又禀礼知节的人他更是大喜。唐潆三两句话将他哄得哈哈大笑,慈善和蔼的面容满是笑纹褶子,一面对她不吝夸赞之词一面询问落下的功课可有补齐,一大一小两人向正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