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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向杨末看过来。杨末勃然大怒,“闭嘴,我杀了你,”
兆言只觉得手里一滑,不知怎么的就被她抽开了手。她手里只剩一根竹制的苴杖,两头削尖,她以杖为剑,一跃而起向宇文徕心口刺去。
宇文徕就在一丈之外,左右都救护不及。但竹杖毕竟不是兵器,杖尖只刺破他外层衣料,被冬日重重厚衣阻挡。杨末这一刺真的是下足了十二分力道,宇文徕被她推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竹杖嗤的一声从中间裂开,散成数爿竹篾。
饶是如此,胸骨也叫她刺得阵阵生疼。如果她手中不是竹杖而是随便什么兵刃,这一刺下去早就穿心而过。虽然没有刺中,他还是觉得心口疼痛难忍,握住那截竹杖道:“末儿,你真要杀我?”
“不是真的难道是吓唬你?”杨末冷笑一声,见青竹苴杖已经从中破裂,竹篾断口锋利,她抽回竹杖手握两端发力,将竹杖彻底裂为篾片。碎裂的竹丝锐如利刃,顿时将她手心割出数道血口,更有竹刺刺入肉中,她浑然不觉,抽出其中最宽的一条反手平削,就向他颈中划去。
这一击便真有可能致命,薛纯早就吓得脸色苍白,飞身扑过去把宇文徕撞开。竹篾正好抽在薛纯脸上,虽然有头盔遮挡,还是在他腮边划出一道血痕,皮肉翻卷血流披面。薛纯不能对恩师的遗孤动手,扑通一声跪在杨末面前,抱住她的腿道:“八小姐,末儿妹子,你要杀就先杀我吧!陛下命我全权负责太子在洛阳的安全,太子若有半点损伤,叫我提头去见。我死不足惜,但我家中还有八旬老母、妻女幼子要人供养,没了我他们何以为生?薛大哥求求你,求你看在咱们以前还有过一点交情、看在我老母亲的份上,让我安安稳稳地把任务完成了去向陛下交差,行不行?”
杨末被他按住双脚动弹不得:“薛大哥,你事母亲至孝,我和我爹爹难道不是骨肉情深?将心比心,丧亲死别之痛,仇人近在眼前,你要我如何隐忍?”
薛纯道:“大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你不管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还手。但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违抗,护卫太子是我职责所在,你如果真要杀他,哥哥我只能以身抵挡。”
杨末哪能对薛纯下手,想抽身又被他死死抱住。她把手中染血的竹篾往地上一掼,指着宇文徕道:“别再让我看见你,不然下次照样取你狗命!”
宇文徕神色平静。自从知道杨末是杨令猷的女儿,这样的情形他早就料到,并不意外。他还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陷,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末儿,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她就是这样的姑娘,坚毅果敢、爱憎分明,只是他很不幸地从爱变成了憎。
七郎等人赶上来把杨末拖回去,薛纯也被下属扶到一旁,大娘立即吩咐下人为他俩处理包扎伤口。
七郎曾见过杨末和宇文徕上一次的对峙,当时就有疑惑,一直不敢追问她,今天看到他俩再见的情形,二人显是有故。他低声道:“末儿,要不你先回房去吧,这里有娘和大哥处置,省得你在这儿看着他难过。”
杨末冷冷道:“七哥觉得我是那么怯懦的人吗?我看着他不难过,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父报仇。”
七郎摇头叹气:“末儿,你这是何苦……”
出了这一番变故,宇文徕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杨夫人道:“殿下也看到了,我家现在着实不便待客,殿下还是请回吧。”
宇文徕理了理被戳破的前襟:“孤与杨老将军虽战场对阵兵戎相见,但老将军的风骨德度令人敬佩,无关敌对立场。如今两国休战言和、缔结友好,孤终于可以直抒仰慕之情,特上门吊唁聊寄追思,还望老夫人允肯。”
杨夫人道:“殿下何必强人所难?我能站在这里和殿下平心静气地说话,已经是我一介女流最大的气量。请殿j□j谅老身行将就木还要受丧夫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莫再勉强了。”
宇文徕也不坚持:“既然如此,孤就在此处祭拜老将军,只要心意诚挚,形制礼节并不重要。”说完撩起前裾,对着将军府大门跪下。
这一跪非同了得,门口聚集的人立刻左右散开让出他的正面。他是魏国的储君,只跪天地祖宗、父母大人,就连见了吴帝也无需行跪拜之礼,更没有向杨令猷下跪的道理。
杨家人面色各异。虽然宇文徕跪祭杨公逾礼,但谁稀罕仇家所谓的诚意?以往有身份辈分比杨公高的人来祭拜,七郎和杨末都要还跪,这次两个人也都站着不动。
杨夫人缓缓道:“殿下万金之体,先夫受不起您的大礼。”
宇文徕道:“无回岭一役,孤有意与老将军握手言和,无奈所行不当,阴差阳错之下反倒令名将折陨,引为平身憾事,追悔莫及。战胜而罢兵和谈者古来少有,足见孤求和心愿之诚。此番仅率百人入吴都,更是为了向友邻证明我鲜卑与南朝罢兵戈、结友盟、永世修好之决心。孤才疏德寡,于两国友好一事已无法再做更多,力尽于此,问心无愧,唯有老将军之死难辞其咎,今日长跪谢罪,此其一也。”
杨夫人问:“此既其一,焉有其二?”
宇文徕微微低头:“其二……论辈分,老将军应当算我的长辈。孤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除此之外从未向任何人屈膝。老将军膝下有一女未嫁,承将军衣钵,丰姿秀貌,质洁气华,孤偶然有幸得见,心倾意折。孤年二十六,东宫正位空虚,愿求得老将军之女下嫁,他日孤身登大宝,令爱就是我大魏的国母。于公魏吴结为秦晋之好,同气连枝共存共荣;于私弥补我误伤老将军及诸位公子之过,翁婿即同父子。”
他今日说的话句句都如同平地炸雷,连杨夫人都料不到他竟会求娶杨末,并许以皇后之位,其余众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杨末气得差点又要跳起来,被七郎和兆言死死按住。“你害死我爹爹和四个哥哥,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还想我嫁给你?你做梦!谁稀罕做你们魏国的皇后,从来没听说过娶仇人家的女儿弥补罪过的,你这辈子都弥补不了!除非以死谢罪!”
宇文徕仍跪在阶前,转向她道:“末儿,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但我对你的盟誓,我会尽力做到。”
“你也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在我爹爹和兄长灵前说什么小儿女的盟誓,你怎么说得出口!”杨末眼中含泪,她回首望向敞开的朱漆大门,门内一道照壁遮住了灵堂,描金匾额也被素绢白花映得惨淡无光,“好啊,你想娶我、想做我爹爹的女婿是吗?婚姻大事听从父母之命,你叫我爹爹活过来,叫他认了你这个女婿,我就答应嫁给你。”
一滴眼泪没忍住,倏地从她眼眶落下,滴在兆言握住她胳膊的手背上。兆言抬起头,轻轻叫了声:“杨末……”她却迅速抬起手把另一只眼眶里盈盈欲滴的眼泪拭去,转身跨过门槛跑进院子里去了。
所有人都默然不语,不知此等情景该如何置评。杨夫人道:“殿下还是起来吧,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先夫在天之灵也不会应允。”
宇文徕默默望着杨末身影消失在院门内被照壁挡住,这才站起身来。他又在门前站了许久,久到杨夫人再次下逐客令:“殿下请回,恕不远送。”
兆言从人群里走出来道:“我正也要回宫,就由我替你们送一送太子殿下吧。”
杨行乾说:“如此有劳燕王。”
宇文徕很早就注意到杨末身边有两个人拉着她,一个是她的哥哥杨行艮,另一个就是这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没想到他就是吴帝现今的长子燕王。他这样的年龄站在一大群人中并不显眼,但是宇文徕扫了他一眼,目光就涩住了。
这个少年看他的眼神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只是觉得违和,不应该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中看到。
他听说过燕王兆言,只知道他是微贱的宫人所生,并不受宠,现在由淑妃抚养。淑妃是杨令猷的三女儿,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宫宴上兆言也只是偶而露面,夹杂在人群中,吴帝随意地指一指他一句带过便罢了。
兆言跟宇文徕一起,由薛纯的骁卫禁军护送回宫。吴帝盛情款待魏太子,留他住在宫中。两人骑马并行,一路无话,进了宫城下马步行,宇文徕先开口问:“燕王殿下与杨小姐,该算姨甥?”
这个少年一路上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那种探究、疑惑、或许还带点敌意的目光让他略感不适,他隐隐约约已经明白是为什么。
兆言道:“论辈分她是比我长一辈,不过我们两个年岁相近,自小一起玩耍,亲密无间,倒没有长幼辈分的隔阂。”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颇有点不卑不亢的架势气度。兆言的年龄只有宇文徕一半大,吴帝与他叙为兄弟,兆言该称他一声叔父,但是宇文徕并不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年幼的小辈说话。
他笑了笑,以退为进:“燕王与末儿相识已久,感情深厚,令孤心生羡慕。我要是也能再早些认识她,就好了。”
兆言到底是孩子,经不得诱,心里又一直挂着这事,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来洛阳之前就认识……就认识她?”
“不只是认识,”宇文徕意味深长地侧过脸看他,“否则,我何必来洛阳?”
兆言一滞:“我以为殿下亲临洛阳是为了两国合盟。”
“两国合盟自有使臣接洽,但这件事,却非得我自己来不可。”
兆言忽然就明白了,他不按常理孤身冒险入洛阳,过了既定的期限仍滞留不走,原来都是为了杨末。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还有过誓约,宇文徕的承诺已经揭晓,那杨末呢?杨末又应允过他什么?
甚至,一对年轻的男女,到底要发展到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个男人许诺娶她为妻?而且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魏国的太子,他的妻子就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这不是可以轻易许人的身份。就连兆言自己,他只是个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子,选纳妃妾都不能自己做主,何况储君?必然有非同一般的理由,才能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兆言仰首看向宇文徕。他已经拾步走上玉阶,从下往上看去,更显得身姿高挺,风采翩然,举手投足都是青涩少年难以企及的风范。他脑中突然冒出以前听杨末说过的一句话:二十五六正好,男子到这个年岁,成熟稳重疼惜妻子,又不会太老,正是我理想的佳婿。
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男子,绝不是比她还小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她喜欢他,至少喜欢过他,所以才会有那样过激的反应。那一滴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它的触感和温度,滚烫的毒药,蚀腐入骨。
但是幸好,杨夫人拒绝了。本来就不可能,魏国的太子,和刚刚死在他手里的杨大将军的女儿,他们之间是如海深仇,血淋淋的至亲性命。杨末说得对,他弥补不了,海誓山盟、皇后之位都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太子殿下勇气可嘉,兆言自叹不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接受‘不为’的后果,比‘为’更难。”宇文徕对他话中的讥讽并不在意,浅笑回应,“燕王可曾有过非它不可、拼尽全力舍却一切也想获得的东西?天底下没有什么事不可为,端看你愿不愿意去出力罢了。”
沈兆言只在这一年的正月见过宇文徕,和他并不熟稔,此后也未再见。他和他只说过这短短的几句话,但是穷其一生,他的这些话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中,提醒他为了那些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理应付出更多的心力。宇文徕能做到的事,难道他会做不到?
但是当时,作为一个才刚刚十四岁的懵懂少年,兆言被他问得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想要争辩时,宇文徕已经先他一步走到前面去了。
沈兆言,你有没有非它不可、拼尽全力舍却一切也想获得的东西?
比宇文徕更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或事,有没有?
他望着宇文徕的背影,暗暗地与他比较,心底忽然澄如明镜,一片透亮。
有。
他也有。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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