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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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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

    “我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及冠那年便悄悄挑了一个亲戚的孩子想过继给父母,我爹娘那时不能接受,便把那孩子赶了出去。我命管家暗中照顾着那孩子,每年让他陪我在山中小住。父母年年见他,渐渐接受了那孩子。今日是正式过继的日子,我便来看看。”

    禾棠没料到他早早考虑到这个,忍不住暗骂他几句,却不知到底气他什么。

    “我爹娘年纪大了,我已对不起他们,望他们能从我的死亡中走出去,重新开心起来。”杨锦书看向他,眼中如星辰闪烁,“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惊扰他们的美梦,惟愿他们余生安康喜乐。”

    禾棠愣了一瞬,问道:“你不给他们托梦了?”

    杨锦书回过身去,远远看着宅子里热闹的情景,温声笑道:“我已贪恋他们三十二载厚爱,怎敢再耽误他们余下几十年。”

    禾棠呆呆地看着他。

    他们站在杨宅最不起眼的角落上头,不远处推杯换盏嬉笑热闹的人声尚清晰在耳,一方冷清寂寂无人知,一方万千宠爱方开始。

    他伸手握住杨锦书修长的手指,笨拙地安慰着:“你……你还有我……我反正也是只鬼了,不会老也没得死,你也不用怕耽误我。”

    杨锦书被他逗笑,眉眼弯起来:“无事,我不介意你来耽误我。”

    禾棠:“……”

    总觉得被调戏了。

    杨锦书带他转身离开,嘴里道:“日后我们要辛苦些了。”

    “为什么?”

    “杨家的供奉会渐渐减少,我们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都已经是鬼了,养活这种词听起来很违和的好不好?”

    “哈哈,你说的是。”

    “等等……供奉的蜡烛都没有了吗?你爹娘不会这么狠心吧?”

    “蜡烛应当会有,不过其他的东西可能不会有了……”

    “听上去要惨了……”

    两人絮絮叨叨重新上山,将杨家的灯火抛在身后。而此间情意深重,不过青丝白发,拳拳之心。

    回家后,他们发现家里多了一位客人,老刘坐在八仙桌上,陪菀娘三人打麻将。

    “刘叔,你来啦!”禾棠向老刘打招呼,“这些日子忙什么呢?都不见你。”

    “阴差前些日子丢了三个生魂,我帮他们找了些日子。”老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事情做完老夫便来叨扰了,杨公子莫要嫌我老人家烦。”

    “不妨事。”杨锦书笑着说,“刘叔,您攒的功德有多少了?”

    “那点功德算什么,还不够投个好胎。”老刘摆摆手,顺手丢出一张麻将,嘴里道,“现在地府要求越来越高,想攒点功德可不容易。”

    禾棠听得糊涂,忙问:“什么攒功德?”

    老刘耐心解释道:“老夫当初横死他乡,地府不收的,故而常年盘桓于乱葬岗,靠着给别人帮忙攒一些小功德。功德攒多了,便可准入地府,功德大些,还可投个好胎。”

    “还有这说法?”禾棠蹲在他旁边,思考着,“那我呢?我是悬梁自尽的,也算横死吗?”

    “算。”菀娘青葱玉指朝众人一一指过去,“在座的都是横死,所以都要攒功德。”

    禾棠好奇道:“那你们怎么攒?”

    施天宁代她答道:“我们不攒,我们修。”

    “哈哈,鬼道万千,各施其法,你想攒功德便去攒,想修炼便去修,若是勤奋些,也可学杨公子,攒着功德,修着秘法。”神棍摇头晃脑念叨着,“虽然慢,却于魂魄有益,他年功德圆满,便可投胎转世,得几世安闲。”

    禾棠连忙转移目标:“杨锦书,你也攒功德?做什么?”

    杨锦书:“帮帮忙,做做事,无甚大事。”

    神棍白他一眼,没有多言。

    “哎呀,你们好烦,让不让人打麻将了?”菀娘将他们撵到一边去,“来来来,打牌!施天宁,该你了!”

    禾棠没了插嘴的机会,围过去教这群半吊子如何打麻将。

    他们几人玩得欢乐,终于在破晓前纷纷告辞离去。

    禾棠心里还记挂着攒功德的事,休息时很不安稳,白日里困倦非常,一直团在杨锦书身上不肯走。

    虽说这宅子风水好,白日也可休息,然而杨锦书最近太耗心神,也有些困倦,抱着禾棠寻了个黑暗的角落睡了几天几夜。

    再次醒来,禾棠缠着他打听攒功德的事。

    杨锦书没想好怎么同他说,一时心烦,到自己坟头躲着去了。

    偏偏他去得不凑巧,还未来得及钻进坟头,便见他爹娘带着刚过继的新儿子来给他扫墓。

    十几岁的少年沉默寡言,直挺挺地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

    杨锦书愣了愣,不敢上前。

    “锦书,这是你弟弟,你从前很宠他。”杨老爷跪在一旁,按着少年的肩膀对着墓碑道,“前些日子,我们将他接入家门,入了族谱,你放心吧。”

    杨夫人拿手绢擦着眼泪,对着墓碑低诉:“你托的梦为娘都收到了,我们将这儿子迎进门,你的心愿已了,日后……日后怕是不会入为娘的梦了……”说着说着,杨夫人便忍不住大哭。

    少年微微转身,将她颤抖的身体护在怀里,轻轻拍着脊背安抚道:“娘亲,大哥看着呢,您不要太伤心。”

    杨锦书看他温厚模样,倒是比幼时懂事许多,不由心中快慰。

    杨夫人哭了好一阵,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才在丈夫和新儿子的劝慰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杨锦书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隐痛,却不敢上前。

    禾棠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小声说:“那个小孩看上去挺靠谱的。”

    “嗯,知闲少年老成,为人良善,我将父母交给他,也能放心许多。”杨锦书摸了摸禾棠的头,“他今年与你同龄,日后也会有出息的。”

    “什么叫也?我可没有出息。”禾棠拨开他的手,“居然被个贪财的臭婆娘搞死,哎哟真虐。”

    “你还记恨着你娘亲?”

    “可不!”

    两人拌着嘴,杨锦书笑着扫向不远处,却见杨知闲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里。他愣了一瞬,魂魄不由自主僵硬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了?”禾棠莫名。扭头发现那个没什么表情的小男孩盯着他们这个方向看,也愣住了,“他在看我们吗?”

    杨锦书没有回答。

    杨老爷拍了拍杨知闲的肩膀,询问了几句,杨知闲淡淡摇头,随他一起下山去了。只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远远地看着他们。

    “卧槽,这小孩能看见咱俩?”禾棠吓得躲到杨锦书身后,“你这个过继来的弟弟是不是灵异体质?”

    杨锦书白着脸不说话。

    待三人远去,他才迟疑着来到自己墓碑前,看着坟头烧过的满盆纸钱、金元宝、纸楼、衣服和供着的点心瓜果美酒。这是他父母每次来看他必备的东西,这次带了杨知闲,带的更多,足够他与禾棠享用一年。

    禾棠还在纠结杨知闲是不是能看见他们,好吃的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别想了,我们回去吧。”杨锦书讲供奉收了,拉着禾棠要走。

    “那小孩……”

    “禾棠。”杨锦书严肃道,“我们不能再出现在人前了。”

    “啊?为什么?”禾棠惊讶。

    “有些人能看到我们了。”杨锦书敛着眼睫,忧虑之色愈重,“会吓到他们的。”

    “等等!”禾棠抓着他的胳膊,睁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可以看见我们?”

    “有些人可以。”

    “有些人?”

    “有些时辰也可以。”

    “有些时辰?”

    杨锦书闭了闭眼,解释道:“体质较弱的人、出生于阴气旺盛时刻的人与命悬一线的人都容易看到鬼,而某些阴气较盛的时辰和地方,如有法力强大的鬼怪出没,寻常百姓也会察觉。知闲出生时正值七月十五丑时,从小便害怕独自一人在夜里行走,如今想来,恐怕他自小便能察觉到夜里的鬼气。”

    禾棠却想到别处:“这么说……如果我挑个阴气旺盛的时刻去找臭婆娘,她也看得到我咯?”

    “……”杨锦书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果然,禾棠一脸兴奋地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相公相公!我们去县里吧!我们去找臭婆娘报仇!”

    杨锦书为难道:“你鬼力太弱……”

    “不是有你吗?你要是不放心,我们把神棍也叫上!”

    “山下有危险……”

    “那我们就去探险!”

    “可……”

    “哎呀杨锦书你怎么这么磨叽!”禾棠甩开他胳膊,气鼓鼓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寻死吗?都是那个臭婆娘害的!我三岁的时候她就把我扔到河里了,后来我爹把我救回去,她就打我骂我让我干活,还设法害死我爹!后来我长大些,她嫁给一个富商,整天让我给那个富商的孩子洗衣做饭任打任骂,我发烧快死了她都来拧我胳膊让我爬起来给她小儿子找拨浪鼓,这种恶毒的婆娘把我害死以后还逍遥活在世上,有没有天理?”

    杨锦书长于书香世家,从未听过如此恶毒的事,大吃一惊:“她……她怎可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何止!我上吊死了以后她不想着把我葬了,尸体还没凉透就卖给你家赚礼钱,亏心不亏心?”禾棠气得在原地转圈,“我都是个死人了,她连我的尸体都不放过!还把我打扮成女人欺骗你父母!这种蛇蝎心肠的妇人留在世上做什么?我偏要去找她算账!”

    杨锦书左右为难。

    “算了算了,要你有什么用,还说要对我好,骗子!”禾棠对他用激将法,话说得又委屈又气愤,“婚书什么的果然是骗人的!根本不管我!呜呜呜……”

    杨锦书看他干巴巴地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手足无措地安慰着:“我……我没骗你……我是真的想对你好……禾棠禾棠,你别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