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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海风阵阵,远处的海岸线上透着一层看不清的云雾。
十日前,一队渔船正在海上漂泊,似乎是为了深海的奇货,五艘大船拉满大帆,朝着远海驶去。
说来也巧,纪家船队选了一处小岛上停了一日,那群岛民趁夜围了过来,本是打着钓回一条大鱼的算盘,没想到却是招回了一条鲸鲨,不过几下就瓦解了。这一波水盗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扎在这处小岛上过的清苦,战斗力根本无可比拟。饶是如此,也不知为何,岛上的瓜果粮作十分丰盛,他们却要动手劫船。
纪家船队补给完清水和干粮,也不去跟这些人较劲,本想就此离开,哪料那岛主却是烧了信号,将附近的海匪引了过来,海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纪山阴沉着脸,吩咐了格杀勿论的命令,虽然一旁的言璟有些不忍,可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于情势所言,他们处于极其劣势,这番侧影之心只是徒增笑话罢了。
五艘船的水员一旦动手,势如破竹,不过半日,那些残留的岛民全部聚集在沙滩上,背对着背,蜷在一处,无外乎是老弱妇孺,还有一些是从匪船上下来的海匪。
纪山似乎并没有下停手的命令,眼看着留下的三十多人即将被杀,言璟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眼神中满是不忍,只是竭力地忍住,咬死了唇。
不知道人群中那个大肚子的妇人是拼死一求,还是作何,直接冲出来跪在言璟的方向。八月有余的大肚子沉甸甸的,就连弯腰都难的很,此刻却跪在地上,一步一步爬过来,那样的哭声和哀嚎。只求言璟能让他们停下手,她和一众老弱妇孺根本就没有能力,那番景象,灼痛了言璟的心,就如同一群刽子手,残忍地杀害所有良民。
纪山冷冷地看了言璟一眼,“怎么,你心软了?以后如何能上战场杀敌!”
言璟心中剜痛,“上战场是为国杀敌,如何会对老弱妇孺动手!那是……那是屠杀!”
这一番话说出来。整个海边只剩下呼呼的海风,混着呜咽的哭泣,饶是言璟努力控制。胸口仍然起伏不定。
纪山冷然,定定地看着言璟,嘴角却是气笑了,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好,我给你一次机会。这里所有人都听你的召令。”
阿幼最近跟言璟走的近,听到纪山的怒声,不由紧张地扯了扯言璟的手臂,“快别说了,纪山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可别犯倔……”
那不远处跪倒在地的妇人却是捧着肚子痛哭出来。似乎动了胎气,先前言璟心里还有些迟疑,看到这幅模样心中顿时冒出了一簇火。
他可以跟他学如何伏击。暗杀,可唯独这一点,他的刀子决不能对向这些人。
阿幼越是劝,纪山冷笑连连,言璟咬住牙。横着心,既然能听他的号令。立时就迈出脚步走到那个腹痛的妇人身边,语气里带着坚定,“你放心,我们就此离去,这岛上既然能产粮作,你们的日子总能过下去。只希望,你以后的孩子,别再当海盗……”
那大肚的妇人伸手抹泪,一手扶着肚子下方,跪趴在言璟脚哭谢不已,言璟本想再劝些,见她想要站起来,伸手扶了一把。
纪山皱了皱眉。
阿幼急得要大嚷,却被纪山一个手势给制止。
百十多斤的孕妇,将重量都压在言璟的双臂上,待抬起头,泪湿满面,言璟原本以为她定会感激,没成想,高挺的大肚之下,一把银光匕首接着高腹的掩盖,瞬间刺入他的腹中。
阿幼吓得脸色青白,匕首从腹中拔出来喷溅出去,射得那妇人一身腥红。饶是如此,言璟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孕妇,仿佛一时间得了疯魔之症,哈哈大笑着,狰狞地举着滴血的匕首,朝着他的心脏刺过来。
这一切不过是两眨眼。
周围的水员就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那眼中的沉色越发地冷了。
阿幼自是担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到底迟了一步。
那只匕首刺入心脏之前,却在电光火石间调转了个方向,深深地割破了那妇人的喉管。
阿幼着实震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有苦笑着接住倒下的人,急忙朝船队中的药师求救。
纪山心头杂乱,眼中有着自责,似是痛恨,定了半日,却是深深地叹口气。那药师一手好医术,虽不能同沈瑜卿这样的神医相较,可对于骨折刀伤毒之类熟练的很。
只是言璟郁结于心,药石无医,眼看着伤势愈来愈重,纪山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就连纪怀安,习以心术颇多,这一次,却谨慎地用了多年未曾动过的卜算之术,虽然不似纪山一般黑气沉沉,但心中不免有些沉重。
言璟于梦靥中,根本不知过了多少日。
浑身熨烫,再一次惊醒过来,踉跄地爬下床,脚下虚浮,又撞到一旁的桌上,手臂上的绷带鲜血浸染,牵动了腹上的重伤,就连呼吸都变的浑浊烫热。
门忽的从外拉开。
纪山眼中的黑沉如同暴风雨一样,见言璟仍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由怒从心生:“你就这样自暴自弃!你的承诺呢!信念呢!林家满门上下还等着你……你看看自己,不过是手刃了一个海匪,就这般自我糟践,你的性命难道还比不上她?”
言璟眼中更暗,死死咬住舌尖,逼得自己把那句话重新咽回肚中。
是啊,那不过是海匪。
可是,当那个大肚子的妇人卑微地求着,那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是否就注定了海匪的命运。
每回训练到半生不死时,他设想过多次,下一步……就是刀光剑影,第一次的血光。
纵使他隐忍了千百遍。只是当匕首从那个妇人的手里转了个方向,身体如同每一次的训练一般,轻易地割去她的喉咙,腥甜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哪怕自己是被她骗得扎透了胸腹几欲死去,可心底里那彻骨冰冷,怎么也拂不去。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对方还是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
可是纪山无情地教他明白,看似最弱的人,却是真正能在不经意之间收走他性命的人。
纪山重重放下药酒和疮药,目中带着隐隐的沉痛,“能不能挺过去。这是你一个人的事。药我放在这里,离下一座岛还有五日,你的心思再不放开。根本无人能够治好……你自己想想吧……为了还能坚持守护的人。”
还能坚持守护的人……
整个脑袋滚烫,眼前阵阵发黑,言璟根本站不住多久,渐渐滑倒在地。血珠子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即便捂住胸腹那处伤口。仍然控制不住的发颤。
离死的滋味,他尝过几次。
没有一次比这来的更加真实。
疼痛一层一层,慢慢剥离神智,似乎眼前的景致都迷迷蒙蒙。
“阿迟,你要记得,跑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言璟哥,若是有一天,你遇到了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记得我说过的话。”
“……这个锦囊,可是我亲手绣的哦……记得小葫芦,这是灵丹妙药,不到万不得已,可别贪嘴吃了下去。”
“……你眼里根本就是不信嘛……”
“言璟哥……”
“言璟……”
舌尖一股浓郁的血腥充斥口腔。这丝疼痛拉回了一些神智。
鲜血浸湿了衣裤,那只手。缓缓地从腰间摸到了从不离身的锦囊。
血迹浸染,就连葫芦的壳,都透着一些暗红的痕迹。
“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懦夫……什么大义生死,我在乎的,只有那么几个人……”
已经过了两天。
“高烧退了吗?”一声轻咳,纪怀安淡淡问道。
纪山点点头,“昨晚就退下了,也许是他放开了心思,伤口也总算制住了。幸好没有恶化,不然……我还真怕他挺不过去。”
纪怀安听了这话,重新低头看桌上的航线,比较了一番,从怀里掏出三块龟甲掷在桌上,“卦象倒是变了,险象环生,却有一处岔口,将这凶杀之气全然卸去。有些怪异,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过有惊无险,再过几日我们就能到达最近的岛屿。这一回是我们大意了,居然被倭琉觉察到了蛛丝马迹,扮作海匪冲我们来,幸而全部击杀……这一趟大家都累了,早些回去吧。”
“那么漠北之行……”纪山心头有些犹豫。
“冬天是赶不上了,有了沈瑜卿的药手回春,周晟衍定然会执意重回漠北。如今周幕迟的伤还没有好,北寒之地,如何能抵住那恶劣的天气。”纪怀安打量纪山一眼,见他手臂上已经褪了纱布,指了指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纪山居然有些微赧,扯了扯身上有些凌乱的衣物,露出手臂上一条若蜈蚣的长疤,“我去帮他换了药,手臂上的伤有些裂开,我干脆就就直接用了药师给他开的那份。这次的药比往常好多了,不过几日就浆住了伤口,再过几日就能结痂了,到时候正好能回杭城去,也不会让人看出什么来。”
纪山说罢,随着纪怀安定定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干裂的嘴唇,青白的脸色,言璟第一次踏出船舱,见到的却是一副海上清明,薄光漫漫,海面粼粼碎光,似乎将一切洗涤澄净。
他喃喃自语片刻,过一会儿拖着身体走到了甲板船舷处,对着那海岸愈来愈清晰的陆地,静默不语。
纪怀安微微一笑,只有虎爪,没有一颗凶狠的兽心,如何能争夺兽王之位。
他的第二步棋,已经显见成效。
深谋如他,又如何会把全部筹码,压在一个人身上。
他已经,没有机会,下错任何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