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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巨网包裹着我和二十米外的盲眼者,我或者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交织的网线弯曲移动。注视这张巨网的变化,我感到脑浆似乎要沸腾起来。除了抓在手中的匕首,我感觉不到任何触感,除了眼前的敌人,再也看不到他人。激战的声音离我远去,嗅不到任何味道,甚至连自己是否还在呼吸也无法确定。
在这个如同地震般摇晃的异世界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人的存在,而我却只是一个不完整的灵魂。
可是就算失去了听觉、味觉、嗅觉、大部分的视觉和触觉,却没有给我的行动造成任何阻碍。我的意志仍旧主宰我的行动,可是构成这些动作的细节,却已经不属于自己。
控制这个身体的是另外一个和自我本能平行的意志。
我突然意识到,正因为这个意志接替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自己的大脑抽调了控制身体所需的运算量,集中在连锁判定的才能上的缘故,才让我看到这个异常的世界。
我所看到的巨网笼罩的异世界,正是一个庞大而细致的连锁因素网络。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我体内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意志,一种血液,一个本能。“江”就在这里。这一刻,她的意志显得无比清晰。
这张网络中,每一条线就是一个因果,无数的因果交汇,产生了最终的答案。我无法理解这些网线联动的本质,但每一个动作所产生的结果,都以可视的形态直接呈现出来。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多余的物事,过程的意义变得微不足道,只有行动产生的因,和影响行动的果。
也许这一刻是应该热血沸腾的,可是我完全感觉不到,当然也没有平静,没有喜悦,没有悲哀,感受不到恨,也感受不到爱,无所谓信心,也无所谓杀戮,感知这些情绪的生理反应已经彻底被剥夺。
在这个异常世界里,人的感受性彻底失去意义,只剩下目的和结果,如此纯粹的理性,又是何等深深的寂寥呀。然而这份寂寥于此时的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形容词罢了。
所以,我不会失落,也不会动摇。
高速通道穿越网眼,直抵盲眼者的身前,网线太过密集,无法避开的地方就会被通道切断。通道外的网线骤然扭曲,丝丝在盲眼者身上缠绕成茧。我不清楚从外界看来,我们之间产生了何种现象,但是在我的视野中,只剩下一根线直穿过通道,接连在匕尖和盲眼者的心脏之间。
我迈步冲进高速通道,盲眼者在终点处僵如木偶,彼此之间的那根线仿佛拥有一种无形的吸力,将匕尖和心脏之间的距离快速拉近。
在最后一刻,盲眼者的细剑从袖子中刺出来,可就像插进粘稠的胶水中,随即被更多的网线裹住,方向偏移,行动停止。
匕首毫无阻碍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没有任何感触,这是在攻击时就已经确定了的结果。
我拔除匕首后退,异世界如同玻璃般轰然粉碎,正常的世界挤入眼帘。刹那间,声音、触感、味道和混沌复杂的情绪纷至杳来,一股脑地涌进我的身体。心脏乱七八糟地跳动,呼吸也被淤塞,大脑晕眩剧痛。所有这些乱象就像是火山爆发,洪水峰涌,我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这股洪流拍得粉碎。
下一刻,身体的某一部分似乎断裂了一般,大部分的知觉即刻海潮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嗡嗡声。辛辣灼热的液体从鼻子、耳朵、眼睛和喉咙处涌出来。
我一摸,满手都是血。这些血起初还是一丝细流,片刻后就泉涌出来,顺我的脸颊、脖子、肩膀和手臂流到匕首上,再通过匕首钻进盲眼者的心脏中。不一会,站在我跟前的盲眼者也从五官中渗出血液。呼吸间,他的眼球被翻滚的血液吞没,皮肤和肌肉也一寸寸地融化,不消片刻就变成一团人形的血液。
这些血液雀跃着,骚动着,沿着去时的路线,涌回我的五官中。在那熟悉的异物入侵感和剧痛中,我感觉到体内被填补着,头脑重新变得清晰,力量也迅速充盈。
“江”的意志变得十分平静,但平静中似乎酝酿着新的蜕变,最终彻底在我的身体中沉寂下去。
我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周遭的环境明明还是那副模样,却让我觉得更加光明和清新。那种如梦似幻的神圣感也变得平凡起来。
又是一声巨响,不远处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四个人影从烟雾中射出来。剩下的两名敌人转身就逃,走火和斑鸠正待追上去,ai、锉刀、芭蕾熊和桃乐丝已经拦截在他们的前方。
“让他们走。”桃乐丝说,“我们没有时间了,仪式即将完成。”
“怎么回事?”走火问道,一边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迹。
他的衣装被撕裂多处,却显得从容沉稳,反而令人觉得他仍旧游刃有余。
“看那边。”桃乐丝说着,朝我这边看过来。
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盲眼者死后,一个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光人就地浮现,继而化作流星投向祭坛深处的棺柩。
第六个棺柩亮起金黄色的光。
这些光是从棺柩内部散发出来的,沿着每个棺柩喷发的光柱,更多的萤火虫般的光点洒向半空。
六个棺柩都被激活后,内部的光芒开始膨胀,似乎随时会被撑破一般,如同冷柜中的沉重冻气,不停从棺柩的边缘满溢出来。
走火立刻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祭品并不一定需要我们?”他沉声道。
“乌鸦最先察觉的,只需要六个死者的……灵魂?”桃乐丝的头垂下去,又变成怯懦的声音。
“看样子仪式还没有完成。”走火端视着祭坛深处半晌说到。
他这么说并非是有原因的,那些膨胀的金光似乎在棺柩中挣扎,却被牢牢锁在其中,除此之外,外相没有更多的变化。祈祷声并没有完结,似乎还要持续一会儿。在那个方向,正在和恶魔僵持的富江突然抽身狙击回返的两名魔纹使者。
“bt,回来”走火喊道。
剧烈的震荡波过处,两名魔纹使者措手不及,惊叫一声就被吞没,如被澎湃的浪潮拍打着,齐齐飞起来,撞在立柱上,深深嵌进去。当震荡波消失时,两人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来。一个呼吸间,那根立柱从两人所在的地方截断,坚硬的巨石轰然倒地。
富江就在激扬的尘埃中,渐渐和恶魔附身者拉开距离。对方并没有追击,也没有理会声势浩大的立柱崩解,一边用冷漠无机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一边回到祈祷者们的身前。
我们立刻和富江汇合。富江的喘息有些剧烈,衣服有些残破,但似乎没有受伤,或者伤口已经愈合了。
“那家伙……真厉害。”富江叉着腰,身体弯下来,好一阵才缓过呼吸,“我讨厌客场作战,而且这个身体还是太虚弱了。”
她全身大汗淋漓,好像随时会脱力的样子,我不由得上前搀扶她。富江将手臂环过我的脖子,搭在我的肩膀上,就像是将所有的重量都压上来那样沉重。这么狼狈的模样,在我记忆中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是却仍旧充满硬气的感觉。
“用临界兵器也无法突破吗?”走火皱起眉头。
别看现在我们全员皆在,末日真理的护卫只剩下一人。可是无法应付恶魔的话,就谈不上进行突破。范围性的折叠空间足以抵消所有人的攻击。更何况祈祷者本身并非毫无防御,战斗刚开始时,ai的子弹就被一层电光护罩挡住。
“现在怎么办?仪式马上就要就结束了。”富江似乎早就知道异状的原因,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虽然这么问,可是脸色却十分平淡。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并不关心大黑市,也不关心其他人的缘故。对她来说,就算降临回路完成,也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破坏。
因为她的生活一直很简单。作为重度患者,可以想象她在精神病院中的生活是多么单调,也许就是为了打发枯燥的时间,才诞生了拥有妄想体验才能的左江吧。进入末日幻境后,富江显得极度雀跃,就像从一个黑暗坚硬的囚牢中解放出来,所有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对她而言,其实是梦寐以求的调味料吧。
冲向危险,体验极限,蔑视死亡,从精神病院中逃脱出来,她需要的只是一份刺激的生活而已。
她此时站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我在这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我也在做。无论末日真理也好,网络球也好,黑巢也好,加入哪一方都无所谓,因为她早已经涉及进来了,无论朝哪个方向前进,刺激、迷幻和危险都不会离她远去。
就是这般,抛开自己的过去,津津有味地啜着毒药。
我相信其他人也能够看出来这一点。所以,他们不喜欢她,作为同伴无法信任她,我能够理解这样的想法,也无法辩解,因为富江,不,在全体性的“江”来说,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桃乐丝有一个计划。”我说。
“说说看。”走火看向桃乐丝,“你们似乎已经确认这个计划了,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反对,你觉得成功几率多大?”
“百分之五十,但,但是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桃乐丝怯懦地低声说,但是表情却并非那么回事。
每次看到她这副语气和神情截然相反的样子,总会产生相当强烈的违和感。
“看到那些棺柩中金光了吗……”桃乐丝说:“那,那是十分暴躁的能量。”
“当这些能量聚集在一起时,就是这个祭坛最脆弱的时候,为了限制和引导能量,他们必须更加专注。计划是在推动仪式完成的能量聚集在一起时,将回路破坏掉,释放这些能量,一口气将祭坛摧毁,身处中心的那些家伙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
走火点点头,提出最关键的问题。
“你确定能够突破防御圈,对祭坛核心进行攻击?”
“乌鸦……应该可以做到,他的才能很厉害,之前你也看到了,那种压倒性的力量。”桃乐丝这么一说,其他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我的身上。
“什么?阿川,你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富江用力夹住我的脖子,我的脸被挤进她的胸部上,立刻体会到了窒息的感觉,“了不起啊,不愧是我的男人。”
“的确令人惊讶,那是才能吗?”走火说:“不是超能力?”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之前对付盲眼者的事,但是身处异状的我,无法感受到当时到底产生了怎样的景象。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是将匕首插进毫无反抗之力的敌人心脏,仅此而已。
“他的超能力是快速移动。”桃乐丝说:“但是他的才能可没那么简单,他能够看到事物运动的关联,也代表他可以破除这种关联,并导致连锁性的破坏。是这样吧?乌鸦。”
“是的。”
“祭坛和仪式的运作,依靠这些神秘而复杂的回路和机器对能量进行限制和运转,这种关联细致又复杂,只要破坏关键的一点,就能造成整体的崩溃。”桃乐丝说。
“然后呢?要破坏这关键的一点,光是乌鸦的力量,似乎并不足够。”走火说。
“是,是的。不过……我们有一把临界兵器,加上走火你的超能力,应该可以做到。”
走火沉吟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随即环顾其他人说:“我的超能力可以暂时增幅临界兵器的力量,可是这种增幅不是没有代价的,除了乌鸦之外,每个人都会有一半的几率死亡。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
“别说这些废话了,走火。”芭蕾熊打断了走火的话:“不就是一半的死亡几率吗?我们什么时候有过比这个更高的生还率?”
“反正也没其他办法了,都到这一步了,我可不想放弃任务。”锉刀抛着匕首说。
“总得做些什么,才对得起死掉的兄弟。”ai笑起来。
“没问题。”斑鸠平静地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
“不是挺有趣吗?”富江显得兴致勃勃,“我可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种地方。”
我环顾这些人,他们的眼中哪怕一丝忌惮和恐惧都没有,就像真把这种赌命式的行为当成家常便饭一般。也许再过不久,再经历更多的事情,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然而,尽管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但若换做现在的自己,为了一个短期内和自己无关的城市和人们的生命,来进行一个概率只有一半的俄罗斯轮盘游戏,一定会犹豫和迟疑吧。
无论是处于什么理由,都让人觉得了不起。因为自己找不到这样的理由,才会羡慕,才会憧憬,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拥有这份决然。无论那是责任,情感,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使然。
“那就这么决定了。”走火表现得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感慨和激动,就像一尊磐石。
他转朝我看来:“乌鸦,有临界兵器的启动权限吗?”
“没有。”
“那么那个恶魔就不能现在杀死,攻击的时候,必须有人将他引开。”他看向富江,“bt,没有临界兵器的话,办得到吗?”
“应该没问题。”
“很好,你不用参与增幅,准备行动吧。”走火说到。
就在这个时候,响彻祭坛上空的祈祷声突然停下来。并非被打断,而是已经完成了。这个变化顿时让众人心中一紧。“看”芭蕾熊叫起来。
棺柩中的金光开始收缩,说减弱也许不对,似乎有一股吸力将黄金色的光芒压缩起来。棺柩底部似乎打开了一道阀门,沿着六芒星的轨迹,金光缓缓地流淌出来。速度不快,却彻底将蓝色的电光压住,就如同铁水在炉轨中流动,拥有一种沉重浓烈的感觉。
“开始吧,走火”芭蕾熊第一个开口道。
走火环视诸人。
“是时候了。”ai微笑着对他说。
走火点点头,看向富江。富江将刀状临界兵器打了个转,将握柄递向他。
走火接过临界兵器,手掌从刀体上抹过,看不出做了些什么。然后,他看向其他人,问道:谁先来?
芭蕾熊第一个走出来,说:“我来。”
走火没有二话,突然将刀体扎进芭蕾熊的心脏部位,将他捅了个对穿。芭蕾熊的喉咙立刻咳出血来,瞳孔也在迅速涣散,根本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走火已经将刀体抽出来,他的身体便嘭的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存活的机会,但我却发现一些奇异的状态,例如他的伤口一点血也没有。
虽然走火说过,生存几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但谁也想不到过程会是这样。好一会都没人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