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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左拐,一路向前。
崎水城大清早,已经很是热闹了。街上熙熙攘攘,有卖东西的,也有赶早集的。袁飞飞领着张平朝街口卖油铺子走去。
张平早年习武,后又常年打铁,身材伟岸,猿臂蜂腰,步伐沉稳无比。他走路有个习惯,头总微微垂着,看着前面的地面,袁飞飞走在他身边,斜眼看了看他,道:
“老爷。”
张平转头看她,袁飞飞道:“你别担心,等下我会帮你说的。”
张平轻轻一笑,好似不怎么在意。
袁飞飞领着张平来到街口,不远处的小角落里,有一家店面。袁飞飞指过去道:“就是那了。”她望了望,没看到什么人,又道:“老爷,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探探路。”
说罢,她便朝前走,张平在后面拉住了她。
“老爷?”
张平淡淡地摆摆手。
【我与你同去。】
“哟。”袁飞飞不怀好意一笑,道,“行,一起就一起。”
张平与袁飞飞两人就要朝店里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争吵的声音。吵闹声一点点变响,在张平合袁飞飞快要走到店门口的时候,门里嗖地一下飞出来个瓷碗,落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他们再走几步,又一个碗飞了出来,这碗朝着袁飞飞就过来,袁飞飞一挑眉,张平轻轻一抬手,将碗接下。
屋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这黑店缺斤短两不是一两天了,瞧着我们好骗不是?”
袁飞飞走进屋,看见不大的店里,挤了好些人。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里面的刘氏垂着眼睛,满脸通红。
“诸位姐姐,小妹怎么敢做这违心的事情,我——”
“那是咱们冤枉你了——!?”
刘氏声音轻细,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盖了过去。这女人手里提着了小小的打油桶,怕沾了衣裳,举得远远的。
“还不满上!”
刘氏手里有一块擦桌的抹布,此时被她攥得死死的。
“姐姐买了十两油,我打的……”
“这桶盛的便是十两,你自个瞧,装满了么!”
“可是……”
“还不快打满!?”
其他几个女人跟着附和,袁飞飞进屋以后便到墙角一靠,瞧热闹。
张平对这种场面更不擅长,他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退出去。有人眼尖,看见了他,紧着使眼色。
结果大伙都转了过来,盯着店里唯一一个男人瞧。
刘氏也看见了张平,被心上人看见这样窘迫的场景,刘氏眼眶霎时便红了。
张平在一群女人的审视下,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他朝袁飞飞看了一眼,袁飞飞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结果看到张平实在是不擅应对,只有站了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我家老爷来看亲的。”
“……”
女人们一愣,上下打量张平。
这两边互不认识,但张平今日这身穿戴十分规整,长身而立,高大挺拔,眉目深邃。阳光下一站,倒颇有些风霜潇洒之意。
而且这些女人也不知张平是哑巴,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心里都有些犯怵。
那打头找茬的女人本也是瞧刘寡妇没人撑腰,才敢这么嚣张,现在来了男人,一时也不好下台。
况且张平人高马大,比一群女人长出一大截,往门口一站,将外面堵得严严实实。
其实张平全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但管不住别人如何想。
眼见屋里气氛越来越奇怪,袁飞飞看得简直要笑出来。她知道张平现在一头雾水,看似动怒实则发呆。袁飞飞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站到张平身后,不动声色地将他往一旁拉了拉。
张平下盘稳得很,轻易拉不动,但他也感觉到袁飞飞的意思,他不解地看过去,袁飞飞叹气一声,无奈道:
“老爷,你挡在这叫人家怎么出门。”
张平恍然,赶忙让开身子,屋里的女人找了空,什么也没敢说,一个接一个离开。
人都走后,屋里静悄悄的。
刘氏垂着头,眼角还有些发红。
刘氏如今二十有五,早年嫁给油铺的小老板,但也没过上几天顺心日子,嫁了两年不到相公便病死了,剩下她一个人维持着小店,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
刘氏痴痴地看着张平,手心全是汗。
她第一次见张平,是在四年前。那是一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遇见,她在逛集市,一个卖梳子的摊位刚好摆在茶社门口。她挑选入神时,茶社里走出来一个人。
便是张平。
他们打了一个照面,因为互不相识,张平什么表示都没有,淡淡地转过头,离开了。
剩下刘氏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安静平淡的一眼,就那么印在了她的脑海中。自那次后,她像着了魔一样,多次去那间茶社,每次只叫一壶清茶,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干干等着。
可人海茫茫,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能碰到的。
就在刘氏要放弃的时候,一次在街口,她又碰见了张平。
那次也是夏日,张平身边跟着这个孩子,他们好像在闲散。街口种着几棵柿子树,那时正巧结了果子,黄嫩嫩的,小孩盯着柿子,走不动路。
矮处的柿子被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长在高处,并不好摘。那小孩要爬树,张平没有同意,将人抱起来,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个子高,加上小孩的一截,将剩下的几个柿子都摘了下来。
那孩子乐得不行,扒在张平的身上不下去,一手抱着柿子,一手揽住张平的脖子。
那样的姿势一定不会轻松,但张平脸上一丝不悦都没有,反而淡淡地笑着。他还特地抬起一边胳膊,抓住小孩的肩膀,帮着稳住身子。
他们摘了柿子,便朝南街里面走去,刘氏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
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张平就住在离她不远的后街。
再后来,她同人打听,知道了张平是在后面开铁铺的,也知道了他至今未娶,自然也知道了他身有残疾。
当她知晓张平口不能言的时候,不但没失落,心里反倒涌出些希望来。
之后的三年,她省吃俭用,给自己攒了一些嫁妆,前不久托马婆去说亲,马婆回来后同她讲过些日子带她与张平见面。她欢愉之时,又有些忐忑。
今日张平忽然这样出现,刘氏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袁飞飞在一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指着张平,对刘氏道:“他是哑巴。”
张平:“……”
刘氏没想到袁飞飞开口就是这样的话,慌张道:“妾、妾身知、知晓……”
袁飞飞转过头,看见张平一脸无语地看着她,她咧嘴一笑,道:“老爷,想说点啥。”
张平转头看了一眼刘氏,刘氏只瞄见张平紧闭的唇角,便羞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刘氏容貌不差,二十有五又正是女人成熟丰韵的年纪,她长发高盘,裹着淡色布巾,面容白皙细腻,长眉杏目,瞧着十分乖顺。
张平一直没动静,刘氏不安地抬起头,袁飞飞私下踹了张平一脚。
刘氏紧张道:“先、先进来坐吧,寒舍简陋,还请莫怪。”
她将张平与袁飞飞迎进屋,在小屋角落里,有张不大的桌子。张平和袁飞飞坐下,刘氏擦好桌子,道:“妾身去泡茶,二位稍等。”
刘氏去后面烧水泡茶,袁飞飞看她走进去了,转过头对张平道:“老爷,你没睡醒么。”
张平摇摇头。
袁飞飞小声道:“你瞧她怎么样?”
张平抬手。
【什么怎么样。】
袁飞飞:“你说什么!当然是长相了。能入你的眼不?”
张平皱眉。
【莫要这样背后议人。】
袁飞飞:“哈,我还偏议了。你快说怎么样,要是不禁你瞅的话赶快告诉我,等下我给你推了,别费时费力。”
张平不解。
【推什么?】
袁飞飞:“婚事啊,你要觉得这女的不行咱们就换个。不找那马婆子了,她眼光一般,我去给你挑。高矮肥瘦,年纪如何,随你提。”
张平总算明白了袁飞飞的意思,一时震得连发火都忘了。
静了一瞬,张平才猛地一拍桌子。
【你怎地会有这般想法!】
袁飞飞在他抬手的时候就知道他要拍桌子,怕声音太大,就将手伸过去垫着。
张平那一下正好拍在袁飞飞手上,力道卸下去不少,声音也不响。
拍完之后,袁飞飞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慢悠悠地接着道:
“若是满意呢,等下我就帮你把她拿下。还有聘礼什么的,我给你往下好好砍一砍。”
张平:“……”
在袁飞飞嘴里,张平的婚姻大事就跟集市挑萝卜一样,不仅能挑挑拣拣,甚至还能砍价。
张平居然被她逗乐了。
【莫要胡闹,说得好似买菜一样。】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道:“就是买菜。”她拍拍张平胳膊,“尽管挑你爱吃的。”
张平轻笑一声,笑声最后慢慢淡了下去。
“老爷?”
张平看着窗口,慢慢比划道。
【残疾之躯,图遭厌弃。】
袁飞飞烦死张平这副模样,她冷笑一声,道:“那你同我一起这么久,看没看出我厌弃你了。”
张平听了这话,像是被刀子捅了一样,身子瞬间僵了,正比划的手都轻轻地抖了抖。
袁飞飞见张平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道说得过了些,连忙补救道:
“我是说,你看我跟你生活这么多年,我何曾厌弃过你。她们就更不用说了。”
袁飞飞把胳膊往桌子上一支,冷笑一声,道:
“你没看见那群女人,见了你眼睛都绿了么。”她细长的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张平厚实的胸口和结实的腰身,淡淡道:“就差扑上来了……”
她抬眼看张平,张平似乎还没有回过神,袁飞飞一努嘴,拉了拉张平的袖子。
“老爷,生气了?”
张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袁飞飞嘿嘿地乐,凑过去讨好地拉住张平的手。
“我说笑呢。”
张平想要抬手,却被袁飞飞紧紧按住,她把下巴垫在张平的手背上,从下往上,轻轻地看着张平,又道了一遍。
“老爷,我说笑呢……”
袁飞飞的下巴尖细,压在张平手背最中间的位置,有些痒。她缓缓地笑,轻松地猫着腰往上瞧,细长的双目意味难名。
恍然间,张平觉得,她就像儿时从义父口中听来的鬼怪故事里,那只被猎户救下的小山妖一样。
她同它一样,聪明伶俐,胆大包天,又生性凉薄,恩怨分明。
张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盖在袁飞飞的后脑上。
袁飞飞挑眉,笑得越发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