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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篱外青苔丛生,绿荫深驻,梨花瓣如雪飘落了一地。瑶姬姑姑正坐在梨花树下的石头上,任由飞花如絮落到发上,遥望着南方不知在看些什么。藏身在这里我们都换了寻常的农家粗服,虽是荆布钗裙,瑶姬却将脊背挺得很直,想来是不自觉得,原来不止年少那段幽谧的不伦之恋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幼年作为帝女所受到的仪态方面的教育也在世事无常的演变中紧紧追随着她。
我在她身边坐下,没敢去看她,低着头扭了扭手指轻轻说:“对不起,姑姑,我错了。”好久都没听到回话,我忐忑不安地抬眸看她,清丽的美眸里已经没有了怒气,像雾凝聚其中有些飘渺。
“我知道你这丫头的心病在哪里”,她极散漫地说:“他是萧后的侄子,你怕我挟私报复去害他”,伸手捏住我的下颌转向她,眉毛挑了挑问:“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对。”我沮丧地没有一丝抵赖地承认,她却高兴了,清灵灵地笑道:“小时候的乖巧只怕就剩下这一样了,见了我总是不会说谎。”我自然而然地接道:“那是因为姑姑长了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每次我做了错事,那双眼睛就像蓄满了湖水波光莹莹地看向我,被那么一看我就再也说不出慌了。”
她看向我的目光深切了不少,神色却哀郁起来,叹道:“可惜姑姑老了,你也长大了,不仅长大了而且还长得这么美,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美,眉眼间像极了你的父皇。”
我一恸,明白了为何每当姑姑看向我时神情总会变得那么悲伤,浓稠得抹不开的悲伤。我抿了抿唇将苦涩咽回肚子里,感慨道:“从小到大最怀念就是姑姑了,在长安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没想到不仅没死反而鬼使神差地来了洛阳,又回到了姑姑的身边。可笑洛阳的人总说这个美那个漂亮,殊不知姑姑在这里才是花困蓬瀛。”我看着远方天空飞鸿过尽,道:“萧笙哥哥对我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是姑姑将我交出去受牵连的只会是韦家而不会是夜阑山庄,我知道姑姑待我好才会受今日颠簸流离之苦,但倘若……”我闭上眼睛江都行宫里母后和姐姐的样子现于眼前,挥之不去,“若有一日姑姑找到了七月妹妹,我和她同时陷入险境,姑姑只能救一人,会救谁?”
良久的沉默无语,我轻易地察觉出姑姑眼中一闪而过的困顿痛苦,漫无其事地站起来,摇摇头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七月妹妹是姑姑的亲生女儿……我明白得。”肩膀上一紧,已被她伸手握住了,眸光中波纹荡尽,平滑晴亮如镜,脉脉地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我会救七月,但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命来换瑶瑶。”我睁大了眼睛看她,却在一下刻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哭泣却又像积蓄了许多年来得那么突然而又那么顺理成章。
春日风静,彀纹平平,疏烟淡日下,是一座将要被烽烟烧尽了寂寞荒城,悄寂无声,可以听见内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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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五月,夏王窦建德与唐军交战于虎牢关,为唐所俘,大军全部溃散。秦王责道:“我自讨王世充,何预汝事,而来越境,犯我兵锋!”窦建德答道:“今不自来,恐烦远取。”虎牢战役结束后,李世民囚窦建德等人来到洛阳宫城之下,令王世充自城上观看。王世充在城上与城下的窦建德交谈,哭泣不已。王世充素服率其太子、群臣、二千余人诣军门降。
这一日碧空清澈万里无云,小溪清浅如练,我将洗好的衣服从里面捞上来放进木桶里。傅合清跑过来,喜上眉梢道:“姐姐,告诉你个好消息。”
我心绪一动,期望地看着他问:“韦家的人被放出来了?”他如鸟啄食般的点头,我长舒了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既然洛阳已归唐军所有,那么翻查旧案对于暗助过唐营将领的人自然不仅不该继续囚禁,还应封赏。所以释放他们更是顺理成章。
回去时柳婶正准备在食篮里装了些斋饭素食,我问她去哪儿,她笑吟吟地答道:“山那头的静月庵收留了不少老弱妇孺,都是些因连年交战而流离孤寡的可怜人,上次那里师太不是送了我些清茅草,我准备去给他们送些吃得。”我调侃道:“柳婶真是菩萨心肠,难怪那些师太与你走得这般亲近。”她道:“小姐可别打趣我了,都是大唐来的那个秦王爱民如子,念洛阳里百姓忍饥挨饿了多年,在城里施粮,我前日去领了不少呢。”
我垂眸愣了半天,回过头来柳婶已没了影,萧笙在我身后闲凉道:“洛阳既已归入大唐版图,那么日后少不得听到秦王李世民这个名号,难道说每听一日你就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吗?”
未及我说什么,浣浣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一进门便对着我慌张地胡乱比划。我看得奇怪,问:“怎么了,你慢慢来。”萧笙从里面拿了笔交与她道:“用笔写下来。”她用力地跺了跺脚抓过笔快速画着,随着那笔下字迹渐渐清晰,我和萧笙的脸色都变了。
——有官兵拿着傅小姐的画像来抓人。
外面已传来粗暴的询问声:“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萧笙率先反应过来将我们推进了屋内,将门门重重地关上。傅合清和姑姑已听到风声,慌忙地聚过来,姑姑沉吟道:“怎么回事?不是说韦家已经放出来了吗,怎么又来抓我们?”
傅合清道:“我方才去打听过了,火烧霞光寺的案子移交给了唐军,他们已答应寺内主持要给佛门一个公道,那些和尚见过姐姐定然是他们画的画像。”
瑶姬恨然道:“这些秃驴,上次就该一把火把他们全烧死,省得留着后患无穷!”门外罗刹般凶神恶煞的脚步越来越近,显然已依着村民的回答找到了这里。我心下懊恼这是来时避难深居简出还知躲着些人,自洛阳城破后便没那么警戒,过去数日左右相邻见过我的人定然不在少数,这下可真是遁地无术了。
姑姑抓着我道:“不用怕,我带你杀出去,就这几个虾兵蟹将我还不放在眼里呢。”我恓惶应下,却觉若就此与唐军发生正面冲突,只怕又要纠缠不清了。
慌乱中萧笙突将目光凝在浣浣身上,他突地到她跟前认真地问:“浣浣,告诉我,你想不想救傅姐姐?”浣浣没思索就点头,他又问:“如果让你把面罩摘下来呢?”
浣浣像只受惊的小鸟揉搓着双手往后退,萧笙抓着她的肩胛逼视道:“再犹豫就来不及了,他们就要进来抓走你的傅姐姐了。”正窸窣乱动的浣浣突然平静下来怔怔地抬头看着离她不盈余尺的萧笙,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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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曾像个被人遗忘的孩子,安静偏安在喧嚣之外连年烽火都未曾被打乱的地方,却因为我而陷入了短暂的骚乱之中。我不安地正了正裹在头上的面罩,往外走,我知道身后萧笙、姑姑还有傅合清正透过窗户同我一样不安地注视着我,他们极不愿意放我一个人出来,但我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必须在官兵进屋发现真正的浣浣前以浣浣的装束走出这座院落,到静月庵等着与他们回合。
正想着一个官兵已上来抓住我撕扯我的面罩,我装作不能言语地呀呀着躲避,隔壁的大婶已迈着碎步赶来赔笑:“这是怎么话说得,这个丫头小时候被烧伤了脸,又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官爷您跟她为难干什么。”
那官兵疑虑地等着大婶,蓦地抓住我的手,不怀好意道:“哑巴?这细皮嫩肉得可不像个被火烧伤了样子。”说罢使劲地搓了搓,将脸凑过来要揭我的面罩。我眯眼,觉得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竟渐渐与毓琛殿里那个道貌岸然的道士重合,胸腔里火焰骤聚,猛地挥掉探过来的胳膊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然后撒腿就往外跑。
身后传来暴怒的咒骂,原本散在四方的官兵顷刻间便聚集起来朝我追来。我不顾一切地沿着那条清澈的小溪跑,却觉得自己的思绪错落了,眼睛里不断地充斥着那夜毓琛殿里的场景,沐云那猥琐丑恶的笑脸,空旷寂静的宫殿,璃影血淋淋的尸体,我的无助,契合成了一副画不停地折磨着我。
脚下被石头绊了,结结实实地向前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我眼冒金星,待清醒过来身后已没了声响,靴子踏在草坪的窸窣声响提醒着我并没有甩掉他们,而是因什么事情的突然出现而迫使他们噤声。蔓蔓青草拢烟含翠,有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自毛茸茸的草尖低低飞过,晨雾渺弥,蝶翼绚美瑰丽穿梭于黛叶萋草里,似花非花。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去,墨蓝的锦裳下摆近在咫尺用银线细细密密地勾勒了祥云纹饰。头顶漫过一片阴翳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扶我,寒烟芒草凝绿,两只蝴蝶相互环绕着飞向远方,阳光瞭目眩亮的光束下似化作了烟雾轻慢地消弭在空气中。我想这样的场景若是存在于梦里必定如远古秘闻里记载的嗜人血脉的蛊虫,洗髓着人的意识诱人沉睡直至天荒,不愿苏醒。
黛色的眉宇微弯含了一抹浅淡的疑惑,眼瞳沉鹜般幽暗深迷带着惑人的暗眩的光,便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忽而偏头向后看去,淡问道:“怎么了?”
身后官兵已全然不似方才凶神恶煞,言语中带了丝丝避闪、胆怯、恶毒:“启禀秦王殿下,属下奉命捉拿钦犯,这个刁民妨碍公务,还殴打官兵。”
他默然垂眸看我,隔着层面罩依稀觉得那视线的温度轻绵绵地落到面上,尽管只有一双眼睛曝露在那之下仍让我觉得阵阵不安,不禁轻轻低下头。隔壁的大婶突然冒出来颤巍巍地指着那个官兵,愤恨道:“你分明是欺负浣浣是个哑巴说不了话,刚才明明是你先非礼人家得。”
“是这样吗?”那声音突然变得轻飘飘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有一股莫名地力量引诱着我抬头,然而好像美幻烟尘在这个轻巧简单的动作下忽而散却,我看见紧随其后的依旧美艳四射的韦若。
碧空无波,她的颊边恰尔好处地描了一朵葡萄红的牡丹花,花好人面佳,根本容不得我多想,我也不敢多想。
许久为听到回话,大婶急了上来拉住我的手道:“这位大人可是为难浣浣了,她不会说话如何回答得了你的问话。”我抬眼偷瞥了他一眼,依旧是方才那种带着点疑惑又温脉的眼神正紧紧地盯着我唯一曝露在外面的眼睛,被他看得一阵心慌不停地安慰自己,外面裹着那么一层厚厚的面罩他能认得出我才怪。
面前之人沉默良久,韦若行至他身边轻轻地提醒:“秦王?”他方才如梦初醒般地转头问隔壁的大婶:“你刚才说的话可有人能作证。”大婶急忙点头:“有,当然有,左邻右舍都看见了。”继而转身朝着那些面色难堪的官兵冷凌道:“本王给你们个机会,要不现在说实话,要不等待会儿将真相审了出来可没有那么便宜了。”
那些人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拉扯着同伴左顾右盼,犹豫了一阵儿齐齐地跪下:“殿下恕罪,属下们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闲冷的声音下隐约弥腾着怒气:“本王三令五申不得扰民,你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行这无耻之径。来人,将他们带下去各打二十大板。”言方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卫齐刷刷地捆住了那些官兵,动作伶俐地托了下去,令那哀嚎着的求饶声渐渐远去。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躲在厚重的面罩下暗自观察他随行的护卫,皆是便服但好像并不在少数,甚至连翠枝摇曳的丛林里都似乎藏了人,我在秦王府里见识过他们的厉害,若要脱身必须要速战速决绝不能让他将护卫动用在我的身上。
“这位姑娘,本王代他们向你赔不是。”听得他自称本王大婶早已吓得脸都紫了,没有想到她口中的‘大人’竟是如此大有来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继续道:“只是本王已下过命令,洛阳城里任何与傅合晚年龄相仿的女子都必须接受检查,烦请你将面罩摘下来。”
我一惊,通缉‘傅合晚’的命令是他下得,那他想必早已看过画像,他认出了我么?见我痴楞在原地,他已将手伸向我的侧颊要来揭面罩,我想都没想猛地打掉他的手接连后退数步。他面上毫无愠色,只是疑虑更深。蓦地,传来一个喊声:“她不是浣浣,我们在茅草屋里发现了那个小哑巴。”
话未落地,我已迅疾地跳出众人的环绕,余光瞄了瞄四周的地形决意往枝叶繁茂更易藏身的东南角灌木林跑,思绪尚未成型已听得李世民的声音刚而果决:“抓住她。”
琴弦如蟒蛇自腕间四散飞舞,眨眼间我周围已经扑倒了一片,我跳过那极易受牵制的位置倒退着往东南方向撤,瞥见绿荫丛里攒动的人头心想那必定是皇室中人习惯豢养的暗卫,内心揣摩他们虽厉害可却从不轻易出手,只要我不与李世民动手他们定然不会现身。但百密中亦有一疏,自我亮出弦思剑后韦若好像漫不经意地低喃了声‘合晚’,李世民那双看似炯明实则深邃的眼睛亮了亮,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却也来不及多想,将挡在身前的几个人清倒,忽而肩上一紧,已被紧紧扣住,我下意识地缩了□子将手中弦丝甩了出去欲挣脱回眸间看见近在咫尺的李世民。四目相对的一瞬我的呼吸静止,刹那间的失神眼前一阵疾风面罩已被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