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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凉的风从耳畔滑过,屋檐片瓦上还有积聚的雨水滴下来。夜色深沉,门扉处挂着的灯笼洇出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亮了放置旁侧微湿的草垛和院子里的一些杂物。城朔瓦砾之上有有着纷烁杂乱的星辰,犹如天空中倾下的千斛明珠,摇曳斑斓成浩瀚珠海。

    草垛后面驻着一根马桩,正是白天将房间让与我们的男子引着那‘登徒子’去拉过将缰绳从马桩中解出来,牵引着马匹向外走。

    我站在窗前轻轻拨开遮目的帘子,漫然地看着下面。中年男子似是想起什么,叫了声:“二公子。”前面的人戛然止步。他们身后的荒芜夜原连绵沉寂,前面则灯火晰亮喧声如沸,交首晤谈的声音犹如浸入水盂中的墨汁,晦暗难辨。

    叫过绾绾,我若有所思道:“难怪觉得这个人面熟。我记得李建成说过他家有一个行事豁达畅扬的二弟,想来就是眼下这一位了。”

    她双靥微敛,顺着我的目光仔细观摩了番,道:“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视线始终凝伫在那个人的身上,轻笑道:“不会错,他们兄弟虽然气质迥异,但长相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韵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况且方才那人叫他‘二公子’,太原之内虽不乏显贵豪族,但年龄排行如此契合的世家子弟却并不多,若是我们现在下去问他尊姓,他必是说姓李。”

    绾绾道:“就算他是李家二公子又如何,建成公子远在河东料理军务,并不能帮到公主什么。”

    我倚在窗侧的墙上,含笑问她:“你忘了他们兄弟二人的父亲是谁了吗?”

    秋水眸中闪过一道清灵粼光,仿若被光火骤然点亮的漆墨长夜,绾绾叫道:“唐国公,太原留守!”

    我静然道:“我们此行既不能暴露身份又要想方设法寻得萧笙哥哥,但倘若能搭上这位太原留守的二公子比起我们再去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必是事半功倍。”

    跃然的神色如飞过疾空的流星转瞬即暗,绾绾不无担忧道:“可要如何才能与他结识,又要如何才能让他帮我们呢?”

    我低眉思忖片刻,抬眸道:“你在这客栈中休息一晚,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要上前与我说话。明天一早我们在太原城内最大的客栈见面,见机行事。”

    绾绾抓住我的胳膊,急道:“公主你要干什么呀?”

    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头,低柔而认真地嘱咐道:“记住我说的话。”

    ……

    暮色将院中的破落粗鄙掩盖入夜,飞星逐月,流光幽静,反倒有几分仙逸飘洁之感。

    两人收拾妥当正要离去,我忙飞奔过去拦住他,“喂,你这就想走了?”迎着暗弱绵徐的烛火星光才看清楚,他穿着深蓝的锦裳,沐浴在柔亮月色中,愈发映得修姿清逸磊落。见是我拦了路,疏浚眉宇微挑,含了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姑娘有何见教?”

    “见教倒谈不上”,我微微昂首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只是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你……你总得对我负责吧。”

    话音刚落,只停‘扑哧’一声,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笑不可遏地抬起折扇遮住半面,戏谑道:“二公子果然魅力无边。”

    他虚撑着胳膊支住下颌,清凉笑意中有些无奈:“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真是不巧,在下已有妻室,恐怕不能……”虽然他看上去颇为遗憾诚挚,但言谈措辞行云流水,举止分寸恰到好处,分明是应付惯了这种天降桃花的做派。我努力按捺下想将他痛扁一顿的激昂情绪,笑靥如花,柔声细语道:“没关系,做侧室我也不介意。”

    身后萧萧疏叶衬着微雨闲摇,高梧之上湿月冷谧无声。他看上去颇为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拉长了语调:“这个……只怕委屈了姑娘,再者说姑娘的家人也未必愿意。”

    我摇摇头,睁大眼睛认真地说:“只要我喜欢你,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呢。”

    他摸了摸悬在腰间的剑柄,上面嵌了颗滚圆幽亮的绯红宝石,在夜色中焕发出诡眩的光芒。清俊的面容上漾起了苦涩笑容,“这个,你我相识甚浅,彼此都不了解,由此便定下终身大事恐怕太过鲁莽。”

    我走近一步,他后退一步,将胳膊一扬:“你,你站那儿说就行。”

    “我们可以先在一起然后慢慢相互了解啊,你家在哪儿?你就这样走了,我以后到哪儿找你去呀?”或许他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厚脸皮的女孩,纠缠着他不依不饶。原本清洌明朗的面容泛起了无奈的苦涩,捂着额头支支吾吾道:“在下家教森严,恐怕……”

    我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着嗫嚅:“可人家也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呀,难道和我在一起很丢脸吗?”

    “哎!”他认命似得双手紧顶着额头,仿佛彻底没了折。中年男子在一旁哈哈大笑,“真没想到,向来‘万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的李二公子也遇到克星了。”

    闻言他将手放低了几分,望着中年男子若有所思,又转身看看我。眸光游移在我们之间,幽窗红影中如雾霭彷徨迷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便清明如雨后初霁。但见他将手合拳抱于胸前,朗声道:“在下太原李世民,敢问姑娘芳名?”

    我一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喜滋滋道:“长安,穆瑶。”

    他刚要说些什么,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挡在我们中间冲着李世民急道:“这算怎么回事,二公子你可别胡来,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可不得了。”

    他冲中年男子摆手以示稍安勿躁,对我道:“姑娘可有什么行礼要上楼收拾,在下在这里等着姑娘。”我从袖中摸出玉角梳扬了扬:“我的行礼在这儿呢”,见他面带疑色,靠近一步故作娇羞道:“难道跟着你,你还会让我缺衣少食吗?”明显感觉他哆嗦了一下,而身旁的中年男子已经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他,自言自语道:“说不定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呢。”而后正襟朝向我:“在下刘文静,以后还得请姑娘多多关照。”

    本就穿着男装,宽襟大摆没有束缚,我便极自然地一扬宽袖豪爽道:“好说……”见李世民略有惊愕地看着我,忙将胳膊敛回来束于胸前,低声道:“好说。”

    ……

    晚冬清宵寒夜,雨余梅花湿透颤颤绽在枝头。溪月泛凉,沿途所行越过稼轩农桑,便是枯枝荒野。却也有黄花开遍地,群山飘渺似是挂在天边勾勒出稀薄的影子。

    行至一处,路深风冷,榛荆满眼山路。但见周围人烟罕至,加之夜色沉幽更是显得森然可怖。我打了个哆嗦不觉靠近李世民,担忧地问:“不会有狼吧?”他清幽笑道:“这时节,狼冬眠还没醒呢。”

    刘文静轻咳一声,道:“狼是不会有,但山贼盗匪就说不定了。我们需得找个地方将马安置了才可继续上路,不然这高头大马的非把贼引来不成。”

    李世民不以为然道:“没这么严重吧,我一路行来也没见什么盗匪出没。”

    刘文静仰望天色,无奈道:“可现在是黑夜,盗匪杀人越货多在夜里。更何况,您还多了位红颜知己要保护。”

    “……”

    李世民带来的马跟我很是投缘,时不时用嘴舔舔我的掌心,不然就将毛绒绒的头拱到我的怀里。现下刘文静说要将它安置了,我还真有些不舍得,摸了摸它的噱毛为了大局着想,为了我的萧笙哥哥,也就只有委屈你了。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多绕了一圈路在稼轩旷野周边找到零落散乱的茅草屋,敲开了门将马卖给他们。事后我到村庄外去和他们会合,将钱袋塞到了李世民的手里。他轻笑道:“跟着我不至于让你缺衣少食,我自然也不缺这点钱,何必要大半夜攀山涉水绕这么多路?”

    我转身望着如散星疏疏落落的灯火,心底有些恋恋不舍,怅然道:“这一带贫瘠纷乱,大多都是逃兵或是灾民,若是将马扔到郊外被他们发现,肯定会将它杀了吃马肉。”

    刘文静问:“那你就不怕这些村民同样会将它杀了以解饥肠吗?我瞧着这些人很是拮据困苦。”

    我摇头道:“所以我是将马‘卖’给他们,而非‘送’。人们对于自己花费代价得到的东西总会特别珍惜,再说这些村民虽然活得艰难贫穷,但心地却很纯朴善良,他们会将马好好养大,然后卖给远行路过此处的游者。”

    栖迟梵宇,冷烟寒月。云山畔下桑田衰草陌陌随风,周围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李世民方轻笑着打破这寂静:“我以为平日很爱惜这些牲畜了,但与你相较却要自惭形秽了。”

    我冲他恬静一笑,心想他只是将它当做牲畜坐骑,而非是朝夕相伴的朋友,自然会有此感想。转而又一想,他怎会和我一样呢,他是万千拥簇下长大的豪门贵公子,上有父兄亲族呵护宠溺,下有像刘文静这样的好友知己阔谈相交,说不定还有得是像我这样的小姑娘倾心恋慕向他暗送秋波,生平自是平隽安逸,畅然得意,怎能体会独醒寂寞时的感觉,又怎会知道要去珍惜身边的一切。

    心底走过百种思绪,抬眸时却见他也在冲我微笑。月光从细碎枝桠中劈开一道缝,照亮了他清疏俊逸的脸庞,锦裳随风衣袂翩跹,笑容温润淡雅,我的心一时漏跳了几拍。

    正当我们盯着对方出神时,刘文静再次重重咳嗽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再看下去天就要亮了。”

    “……”

    兜兜转转进入太原城时正值曙色初露,天色冥冥濛濛,笼罩着清晨初醒的城巷街肆。小贩挑着货箱在道旁安置下,琳琅满目的货物被陈列摆放出来。紧接着货店上的门闩也被卸了下来,远远望去千重万道门扉犹如雨后梨花竞相开放,辟窗开幌,周围在清寒的西风吹拂下逐渐热闹起来。

    庭院坐北朝南,格局宽阔通畅,苑植琼花玉树,洁雅幽静。东西两厢有几间菱花窗饰厢房,见我们进来,便有侍女迎上来微微俯身恭敬道:“二公子。”李世民吩咐道:“给这位穆姑娘和刘先生找两间安静的厢房,然后再去准备些早点茶膳。”他停顿看了我一眼,又道:“再去给穆姑娘找两件换洗衣服。”

    我心里盘算同绾绾的约定,对周围不十分上心自然也没搭腔,大许是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听李世民道:“走了一夜的路,穆姑娘是不是有些累了?若是如此便早点回房歇息吧,我让下人将早膳给你送到房里去。”

    粗略应了声,便由侍女引着我往西面厢房走。途径兰轩庭阁,植了大片的扶苏木,清风拂过空气中散漫奇香。我漫不经心地听侍女介绍这等扶苏木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来,经园艺妙手方才在北方存活。冬春季节芳香轻盈,夏秋却是浓烈馥郁,香随时异,何等奇妙难得。

    蓦地止步,我问:“请问太原城内最大的客栈是哪一家?”

    侍女未加思索便回道:“那自是城东的丹萍客栈。”她略微停顿,又道:“姑娘可是觉得此处不合心意?奴婢还可带您去别处。”

    我忙摆手道:“不用了,这里很好,我很满意。”

    厢房里燃着熏香,正巧是我所喜欢的清雅百合香,浅浅淡淡沁人心脾。侍女给我找来了一身海棠色逶地褥裙,解释道:“时间匆忙不能为姑娘量身,这是房里姐妹前几天刚做的衣裳,还请姑娘试试合不合身。”

    侍女手脚很是伶俐,不多时我全身上下已焕然一新。她在海棠云裳上系了玫红烟云蝴蝶如意结,丝絮柔顺的璎珞逶迤垂散至腰间。满头随意披散的青丝被一根流云舞蝶簪束起来,绾成了一个好看的发髻,适量的头发从发髻中散下来,屧粉衣香,她甚至还在我的眉角处描了胭脂花钿。对着铜镜反复验看后,她满意地笑道:“姑娘这样打扮,二公子一定会喜欢。”

    “啊?”我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暗恋’哦不,是‘明恋’李二公子呢。

    ……

    寻了好时机我偷溜出去一路打探总算到了城东的这家丹萍客栈。绾绾正等在前堂里,见我来了紧蹙的秀眉翩然舒缓,撷起衣裙匆匆跑过来,叫道:“公主你可来了。”我警戒大作忙环顾四周,她也意识到失言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嘴巴:“瞧我都急傻了。”

    午阳正盛,客栈里人来人往,自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和绾绾到她原先靠窗的座位坐下,细声商讨。

    “我现在混进了李世民的别苑,只是我听下面的人说他一般很少去那里,只是用它招待旧友。”

    “绾绾向太原城里人打听过,几天前确实来过一位钦差,想来就是萧公子。不过来了没几日这位钦差就病倒了,并且闭门谢客。”

    我心弦猛颤,急道:“笙哥哥病了?”

    绾绾目中镌刻着深郁的忧虑:“公子居住的府邸守卫极严,奴婢自称是他的旧友都不让进。但瞧着,那些守卫不像是寻常守卫,倒像是……”她低忖道:“倒像是兵士。”

    心情蓦然凝重起来,阴霾缭绕在心头驱之不散。我和绾绾长久相对无言,周围筵宴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欢悦丝毫渗不进来。过了许久,我凝着窗外烟雨后垂落在树杪上的一缕断虹,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到萧府里看看,确认笙哥哥安然无恙后才能放心。”

    绾绾愁道:“可要如何才能进去呢?”

    别绪如丝,理不出分毫。“还得从这位二公子身上入手,他父亲是太原留守,他定然有办法进去。”我霍然起身,道:“今天先到这里,你在这里住下,若有什么事情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绾绾轻轻颌首,嘱咐道:“公主多加小心。”

    ……

    芳树乌啼,十里风光浣花黛袖,更有文人墨客倚柳题笺。斜风中夹着幽芬,吹动白梅飞花如絮,却怎么也吹不散沉积下的愁思。漫步在繁华如画的街巷,脑中思绪纷乱如麻,竟一幕幕皆是过往。

    长廊迂回环绕,余烬袅袅如风,素艳纱帐于空中翩跹飞转,我循着箫音将一扇扇门推开,满目觥筹交错满心空索萧尽。笙哥哥,你在哪里……

    “瑶妹,你怎么哭了?”

    “我找不到你,偌大的宫廷里到处都找不到,我害怕。”

    “别怕,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下次我们再失散了我就吹箫,这样你循着箫音就可以找到我了。”

    “拉钩,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永以为期!”……

    在街肆尽头,好似回到隋宫里那个彻骨寒冷的雪夜,击筑流笙,歌舞升平,我独自游离于繁华之外,在空寂寥廓的宫廷里苦苦寻觅,浑身冰凉……

    不,我定然会找到箫笙,他也定然会平安。我们的约定,我没有忘,他也不会忘。箫笙哥哥,不管你现在境况如何,请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去找你。

    正想着,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浇下,我懵懵地看着透湿的裙衫,侧头看那水的来源,斜阑碧楼前站着一个满身酒气、手足无措的小老头,而他的身后,雅致舒秀的青竹小匾上,篆刻着‘绿垣阁’三个字。

    本公主此时甚是无奈。

    从小到大我的运气就没好过,出门撞到树上,脚底踩油滑到,天上掉石头被砸到,总之各种各样的倒霉事都被我给碰上了。到今天为止,又多了一项血淋淋的经历——大冬天被冰凉冰凉的水彻头浇下。

    正将裙缎绞到一起拧出水来,一个身着蔷薇色绣隐花捻素线衣裙的女子碎步跑出来,满含歉意道:“对不起,这位姑娘真是对不起。我爹喝了点酒,眼神不太好,快随我到屋里将衣服烤干吧。”

    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嘶哑着喉咙道:“不……不用了,我就住在对面。”

    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这父女两一脸茫然错愕。两道目光又将我上下打量了番,女子支支吾吾道:“那是……二公子的别苑,姑娘你……”停在空中的手指微弯,略有些尴尬地装糊涂道:“怎么,他的别苑不能住人吗?”

    “不,当然不是。”女子回过神忙将我往屋里引,边走边道:“如此就更应该先烤干了再回去,姑娘这般狼狈若被二公子见到岂非失礼。”这位漂亮的姑娘有所不知,若这样算是失礼,那我早就在李世民面前失礼过不知多少次了。但……盛情难却,我就姑且随她去,不然这个样子回去被别苑的侍女下人看到也是不妥。

    碧楼内银屏湛然,锦绣芳菲陈列似长堤,饶是见过大小无数瑰丽炫美的奢华宫室,眼前这番场景也让我蓦然一惊。周围画卷丹青琳琅,好似走进了琼瑶天境。女子从闺阁里抱出了铜琅熏炉,向里面放了瑞脑炭放到我跟前,细幽暖意撷着郁郁芬芳澹澹入袂。

    “小女子栖霞,这是我的父亲,他喜欢饮酒,方才的事情真是对不住姑娘了。”这位名叫栖霞的姑娘婉秀有礼,惹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忙道:“没关系,小事一桩,姑娘不必介怀。”

    栖霞的父亲站在旁边赔着笑,但已隐见不耐烦,终是按捺不住地将栖霞扯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到底怎么办?”栖霞面色凄怨,双眸霎时便红了,低喃道:“那个朱老板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而且前面已经娶了八房夫人,爹爹你忍心让女儿进火坑吗?”那老头一跺脚,急道:“我能忍心吗?可谁让你爹我欠了他的钱呢。朱老板放出话来了,若是你不过门,就要砍我一条胳膊一条腿。我的女儿呀,你就忍心看着你爹变成残废吗?”

    我面前的花屏上绘着的是‘残雪清辉冷’,而它旁边则是‘百合露风斜’。百合花皎洁无暇不染纤尘,纵然风势凌厉如刃将它吹拂的枝摇影斜,却依旧高挺身姿直向天际,它的身后凉云暮叶分外萧条,映衬百合执念孤傲却受尽磨难寂寞。

    我言笑道:“这座‘百合露风斜’的屏风画得甚好,不知栖霞姑娘是否肯割爱?”

    栖霞面露为难,未曾言语。只是他的父亲笑嘻嘻道:“不知姑娘肯出什么价钱?”

    我似恍有所觉,登时有些局促,却又恋恋不舍地再三顾盼,紧凝着那座‘百合露风斜’,犹豫道:“我身上自是没有带钱,不过……”察觉栖霞目光迷惘而深恋地看着屏风,静然道:“这是家母生前最喜欢的一幅屏风,恕栖霞不能相让。”但见她父亲埋怨地瞟了她一眼,我笑道:“没关系,我愿与栖霞打个赌。若是我赢了,姑娘需将屏风相让;但若是姑娘赢了,我非但不要屏风,还要将此物一同送给姑娘。”说着我从怀中拿出一枚蓝宝石,宝石经千磨万凿流光璀璨,顷刻光亮耀满了房间,自然也耀亮了栖霞父亲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他双眸不离宝石,连忙道:“打,这个赌我们打。”

    栖霞白皙柔荑握住我的手腕,断然道:“不行,这位姑娘的宝石价值远胜于屏风,这个赌对姑娘不公平。”

    我含笑道:“先听完了我们的赌约再说公平与否也不迟。”

    “对面是二公子的别苑,从此开始到酉时,若是他从里面走出来便算姑娘赢;反之就是我赢。许多人都知道,二公子并不常来这所别苑,但凡来了多数会在这里住一夜,如此我赢得机率远胜于姑娘,但我的赌注又比姑娘的贵重些,这样可算公平?”

    她敛眉低思,眸中漾过流水般绮样神色,竟如凌乱霜影中倚栏孱弱的兰花,楚楚韵致惹人怜惜。在栖霞踌躇不决的时候,他父亲已替她做了决定。但我们尚未等到酉时,李世民已经从别苑里走了出来。

    老头儿欢天喜地攥过宝石,放在嘴边呵了口气,跃然道:“赢了闺女,我们赢了,老爹我的胳膊腿保住了,你也不用嫁给朱老板。”许是这边动静太大,将李世民引来了,他一进门便隐隐含笑地盯着我湿漉漉的头发,“你这又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出门没看路一头栽进湖里去了吗?”

    我悲愤地瞪了他一眼。栖霞则将我如何倒霉,又如何与她打赌的事情娓娓说与李世民听。而后,他轻摇折扇,乌瞳似流光剪翳别有深意地瞥过来,我被他看得十分心虚,匆忙向栖霞告辞逃似得往别苑奔。

    他自闲庭信步地跟了上来,清风流淡地说道:“栖霞虽是柔弱女子,却有古人清高之节,天生一身傲骨不肯轻易接受施舍,亦不肯欠别人的恩情。”我茫然:“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跟着我走了几步,他又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今日家中为我办了生辰宴,须得在酉时之前赶回去。”

    我回过头来,讶然道:“哎呀,我给忘了。你怎么不再提醒提醒我哩,害我白白损失了一块蓝宝石。”

    他似是而非地盯着我看了一阵,而后卿然道:“快回去将头发擦干,别着凉了。”我愣愣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蓝衣磊落,似是沐浴霞光雾霭,吸纳天地之灵,于麟立身影中亦是卓尔不凡。

    ……

    西南月落城乌起,水渠中芙蓉凋零,鳞鱼绝迹。我坐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心想这个时候江都宫里情形如何,会否有人因为我的出走而情绪波澜。若是有一天我也如同萧笙哥哥默然失踪,会不会有人如我这般焦虑为我四处奔波。

    桐阴月已西,几株疏星遥悬夜阑之上,水阁外寂无声。

    我拨弄着尚沾着露珠的小梅花,甚是聊赖。清朗的声音响在头顶,“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抬头看向仿若站在茶烟绿云中的李世民,身后正对雕栏曲处,闲挂了几盏绮灯风毡。他淡笑着瞥过一地碎花残枝,呵气中有斐郁的酒气。我悒郁道:“你今天过生日,我想编个花环送给你,可是我忘了我其实并不会编花环。”

    将前袍襟微撩,他弯身坐到我身旁,伸手捏过一支小红梅,仔细研究了下,“要不……我教你?”我惊喜:“你连这个都会?”他舒雅微笑,转身到梅丛里去采撷花枝,地上还有尚未干涸的淅沥湿痕,如薄露未散沾湿了倒映下的琅轩影子。

    “你慢点,这个藤条是怎么攀过去得?”

    “不要把小花弄掉了,小花。”

    “……”

    在我聒噪骚扰下,一个玲珑精致的小花环绕在指尖。我拖着下巴:“编的真好看,可是我还没学会呢。”

    他兀自将花环在指尖绕了个圈,“其实也不用非要学会,送别的也可以。女孩子通常都会为心上人做荷包,或是精心料理一桌膳食。”

    月晕柔柔黄黄,我略微有些沮丧。可我不想告诉他,我女工做得不好,饭也不会做。从台阶上站起来,想了想:“我舞跳得不错,不然我给你跳段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