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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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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沉舟停灵七日,也隆隆重重地做足了七昼夜的水陆道场,每日前来吊祭的文武百官,络绎不绝。

    小唐因跟他有半子之谊,虽凌景深如今无碍了,小唐却仍每日必到,竭尽其心。

    这一天,应兰风仍也来拜祭,走到灵前,行了大礼之后,竟又忍不住垂泪不已,便抬袖拭泪,退到一边儿。

    应兰风身后伴随的,仍是那老仆人招财叔,他在应兰风之后,也跟着拱手行礼,又默默地凝视灵牌片刻,就也退了。

    这一幕看似寻常,也并无人留意,小唐在旁却细看正着。

    自从张珉随应兰风自南边儿回来,说了招财叔的异样举止之后,小唐便命人暗中盯着,谁知招财深入简出,并没有丝毫破绽,唯一一次,便是那回跟竹先生在应公府内“偶遇”。

    后来小唐自沙罗回归,张珉来报这些年所发生的种种,招财这边儿,却仍是没有动作。

    然而直到林沉舟出事,小唐忽然注意到一件不起眼的事,——便是林沉舟冒着大雨前赴应公府、会见应兰风跟怀真的前一天,据张珉的眼线报说,招财叔曾莫名地消失过一段时间,虽然是出了应公府,却在半路盯梢的时候追丢了……此后再见到他,已经是要回府的模样,因此期间这段时候他去往何处,竟全然不知。

    林沉舟乃小唐的恩师,小唐从来对他都是敬仰有加,然而自他懂事起,林沉舟便已经是一副忧国忧民同样也为国为民的名臣模样,二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然而自从因金飞鼠之事牵出德妃,小唐暗中命人调查,虽然时隔几十年,却也隐约查到一二,譬如:德妃娘娘出身清贵世家,为人慈柔仁善,成帝初登基那年,有一场大灾,许多流民逃难来京。

    彼时天降大雪,街头之上,不时有冻饿而死之人,德妃娘娘见状,便百般设法,在街头之上施粥救济,甚至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等物,最后把家里为她预备的嫁妆也都拿了出来,用以救济百姓。

    而林沉舟在那一年,尚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若小唐没记错的话,林沉舟也是在那年才来至京城的。

    当初在应兰风一家上京路上,杀死两名刺客的人,所用手法出自大内,如今这疑点落在招财叔身上。

    至此,若说这三者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牵连……倒是并非不可能,只是未免太过可怖。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小唐都只锁在心中,却无论如何不能对第二个人说。

    那夜叫怀真来看林沉舟的遗书,本是想看她是否知道些什么,然而看那丫头的形容举止,却不似个知情的。

    大祭这日,白幡连天,哭声动地。

    文武百官皆到场相送林大人,灵柩出城,小唐同凌景深两人在前以子婿之礼而为,满城百姓,皆知林大人之名,均都自发出门,白衣素装,列于街市两侧垂泪相送。

    而是夜,应公府的东院之中,一干小丫头们忙忙碌碌,将一张长桌抬到院中,又摆上了许多果品供奉等物。

    应佩才进门,见状便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吉祥正在旁边看着小丫头们行事,见应佩来了,便道:“佩哥儿来了,这是姑娘吩咐的……我们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

    应佩看了这个架势,像是要祭拜、或者祷告什么似的,想了一想,便迈步进了屋内,果然见应怀真一身素服,整肃妆容。

    应佩便问道:“妹妹要做什么?”

    怀真道:“哥哥,我要祭拜一位故人。”

    应佩想了想,他也知道林沉舟那日来造访之事,且近几日,因为林沉舟之死,应兰风也很是情绪低郁着,应佩便悄声问道:“可是……为了林大人?”

    怀真并不否认,便点了点头。

    应佩叹了口气,道:“林大人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这个结局,未免叫人叹息,妹妹倒是有心了。我便也跟着拜一拜罢了。”

    说话间,外头已经摆放整齐,吉祥来报。

    怀真便同应佩出了门,应佩跟在她身后,见桌上虽然放着香炉,点着宝烛,并些点心,果品等物,只是并没有其他的香供。

    应佩正在诧异,却见怀真自走上前,原来她手中握着一个锦袋,此刻便打开,掏出了一块儿宝塔形状、色泽淡红的香。

    此刻丫鬟们都退下,院内寂静,再无他人。

    怀真便那宝烛上将香点了,就放在那香炉之中,此刻近晚无风,只见一道灰白色的烟气袅袅而上,起初还有些摇曳不定,半晌,竟是如一道直线一般,直冲天际。

    应佩看的怔怔,鼻端便嗅到一股香气,嗅来,竟隐隐地带些微微地暖意似的,令人心神舒泰。

    怀真见状,便从袖中又掏出一物,竟是个狭长的盒子,也并不打开,只端端正正地放在香供之前。

    怀真退后一步,这才合掌垂眸,默默地念道:“林伯伯,我虽不知……你所留那些话究竟何意,然而于我心中,你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不管如何,昨日之种种,尽都已去。如今,怀真只望林伯伯在天之灵,能安详宁静,再无任何疾苦……”

    应佩在后,隐隐听见,便也忙合掌,暗中祈祷逝者往生。

    两个人便站在庭中,见那信灵香香气冲天,仿佛能将所有祈念都带到天上,托付逝去之人得知。

    一刻钟的功夫,那颗香才逐渐地燃尽了,然而满庭异香,久久不散。

    应佩这才敢做声,便问道:“妹妹,这是什么香,为何之前我从未见过?”

    怀真道:“这是我特意给林伯伯调的,原本唤作‘信灵香’。”

    当初小唐人在沙罗、生死不知之时,怀真本来想做此香,只因传说“香气能达天帝居所,通鬼神”等语,她想祈愿保佑小唐……又或者,倘他当真不幸,或许也可借这香力得见一二,只是因当时心绪不宁,也不肯就信小唐遇难,故而犹疑抵触,百般耽搁,竟不能制成。

    应佩只知道是极好的,便道:“妹妹真真儿是有心了,林大人在天之灵,必然喜欢。”

    怀真点点头,才把那供桌上的盒子好生地又收了起来。

    应佩见了,不免又问是何物,怀真只道:“是一样故人之物。”并不打开给应佩看。

    应佩倒也明白,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且好生收藏。”

    两个人回屋,吉祥才又令小丫鬟们把供桌等物都收起来。

    怀真自进了屋内,就把那盒子小心放在柜子之中,这物件儿,自然便是竹先生那日来送的,所谓“故人所赠”的楼阁金钗了。

    竹先生当时虽然并未透露什么,但怀真心思通透,见他为林沉舟之死感念非常,已经猜到了一半儿。

    偏竹先生因悲感之际,又念出“狂儒醉剑铁八卦”之语,怀真自然记得,当初林沉舟冒雨前来探望,临去之时,也曾有同样的话念出来。

    怀真虽不知道所赠的这金钗到底有何来头,是何用意,却也感念林沉舟长者之心,又加上竹先生叮嘱过不能给外人看,知道必然非凡,自然倍加珍惜收藏。

    而怀真又因不能亲去林沉舟灵前祭拜,这几日里,便调制了这一颗“信灵香”,选在今日,对天祈念,以尽自己一片心罢了。

    如此,七七月半之后,小唐依旧便去城外给恩师祭祀。

    骑马行至半路,忽然见一人迎面而来。小唐一怔,却见那人一身灰衣,仍是奴仆打扮,头戴着一个破旧毡笠,乍看去很不起眼,但小唐自然认得,这人正是应公府跟随应兰风的仆人招财叔。

    小唐不由放慢了马儿,眼见招财走到了跟前,似并未察觉他在,仍低着头,默默无声,踯躅而过。

    小唐微微蹙眉,待要唤住他,想了一想,又且罢了,只是转头目送招财远去,见他身形依旧伛偻,看着就如一个迟暮老者一般,毫无异样。

    小唐瞧了会子,才又打马往前,到了林沉舟墓前,翻身下马,走到近前,正要祭拜,忽地见地上一片湿润。

    小唐单膝跪地,细看过去,却嗅到淡淡地酒香传来,小唐轻嗅片刻,脸色微变。

    林沉舟一生清明,从不近酒色,然而小唐身为弟子,自然知道,在林沉舟愁怀无绪,或者独坐落寞之时,会浅酌上一杯,他只喝一种酒,名唤“桑落”。

    而此时此刻,在地上洒了的,便是桑落酒。

    ——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

    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

    梨花小窗人病酒。

    小唐蓦地起身,惊回眸看向来路,自然早无招财叔的影子了。

    只凝望半晌,却见有一匹马也缓缓而来,小唐细看,却见正是凌景深。

    景深也看见小唐,上前下马,便道:“我本想……约你同来,又怕不便,没想到你竟先来了。”

    小唐只点头,淡淡一笑。

    凌景深看他一眼,又扫见地上的酒渍,便问了一句:“你已……拜过了?”

    小唐便并不说招财叔之事,只道:“不曾。”

    两个人便不再多言,洒扫祭拜了林沉舟,又化了若干纸钱。

    凌景深望着那火舌吞噬了黄纸,便说道:“*病了……叫我多烧些纸钱给林大人。”

    小唐问道:“可请大夫看过了?”

    凌景深垂眸,微微一笑,道:“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倒是个好事,索性也跟林大人禀明一声,*又有身孕了。”

    小唐略觉意外,却也无言,只点了点头,道:“恩师在天之灵,必也喜欢庇佑着的。”

    凌景深应了声,跪在地上,慢慢地磕了三个头,才道:“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您放心且去,我会谨记您的嘱托,不会有失。”

    小唐在旁见状,不免想到林沉舟遗书里所言“后事我已交付景深”,若林沉舟所说的是简单的身后事,自然不至于告诫小唐“不可轻举妄动”,只是……林沉舟到底还有何事要凌景深去做?

    风飒飒,小唐不由问道:“恩师临去……可跟你说过什么不曾?”

    凌景深磕罢头,缓缓起身,闻言沉默,过了片刻,才说道:“并没其他,你不必担心。”

    小唐见他果然守口如瓶,便略一笑:当日在大牢里,他问景深,在太子府的所为究竟是无意……还是被人指使,景深仍是不告诉他真相。后来还是林沉舟主动告知。

    可见,景深的确是很忠于林沉舟的……这个,却也是件好事。

    然而,林沉舟所嘱托的所谓“后事”,若是一般等闲,就不至于不许小唐插手,但倘若是什么惊天之事,以凌景深的为人性情,也必然是会办到的,只不知到时候……又会是何等的情形局面呢?

    小唐心中自忖,却并不说出来。只道:“你如今……有妻有子,还有嫡母跟小绝……你且、多加留心罢了,万万不可再出事了。”

    林沉舟遗书上说“倘景深有失”……可见他要行之事仍是凶险万分,只小唐不能窥探,便只好叮嘱罢了。

    两人目光相对,景深原本冰冷的双眸中,也隐隐透出几分暖色来,便温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小唐心中忽地又是微酸,便忙转开目光,想了想,问道:“你身上的伤……可如何了?送去的药膏用了不曾?”

    景深道:“多谢,已经好了许多了。”

    小唐便点了点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也罢。”

    此一刻,竟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山风吹来,青草簌簌抖动,地上烧化的纸灰飞扬起来,竟盘旋着往空中而去,小唐抬头看去,凌景深也仰头,两人便看着那飞灰,似是黑色的蝴蝶展翼,忽忽悠悠,便不见了踪迹。

    如此之间,便到了五月,眼见就是小唐的生辰。

    然而因林沉舟之事,小唐不愿操办,唐夫人也不勉强,只稍微请了几个家中亲戚,相聚着吃一餐饭罢了。

    这一日,敏丽跟世子赵殊自然也回家来相贺,小唐意兴疏懒,但却又不忍拂了母亲跟妹子的好意,就强打精神,陪着吃了几杯。

    午后,小唐应酬片刻,便自回了书房内去,正坐了会儿,翻看了几页书,便听门口有人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多陪着人说会子话,只管躲了是如何呢?”

    小唐听是敏丽的声音,便笑道:“快进来罢。”

    果然是敏丽迈步进门来,笑看小唐,道:“又在用什么功呢?方才母亲还抱怨了一阵儿,说要你换个差使,省得整日家不见人。”

    小唐挑了挑眉,淡笑道:“也没什么,只是看一看书罢了,你不陪着母亲,跑来这里做什么?”

    敏丽走到跟前儿,见果然是一本瞧不出什么文字的书,便啧啧了两声,倒也不理会,只说:“我来,自然是找你这寿星公了,今日毕竟是哥哥的好日子,也该放开胸怀,别只郁郁的……”

    小唐笑说:“谁郁郁了,只是我这把年纪了,不免要沉着些才使得,免得又说我轻狂。”

    敏丽听了“轻狂”二字,不免捂着嘴笑了起来。

    小唐见她笑得有几分古怪,便道:“鬼丫头,又笑什么?”

    敏丽咳嗽了声,道:“哥哥,你且跟我招认,你心里是不是有了人了?”

    小唐心中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可又在胡说呢?”

    敏丽便哼了声,故意道:“你不跟我说,倒也罢了……不过,我这里可有个好东西,你若不把我哄好了,我可不给你。”

    小唐听了这一句,便嗤地又笑了声,道:“你是跟世子学的?这样刁钻起来,又有什么好东西?再说……先前不是给了我贺礼了么?”

    敏丽抿嘴笑道:“我的当然给了,这个是别人的,你且猜猜,是谁要给你的。”

    小唐微微蹙眉,不是很明白这话,敏丽道:“猜不出……可见你没心,正好儿我爱着,岂不是不用给你,我自己留着就是了。”

    小唐闻言,蓦地想到昔日一件事,便眯起双眸道:“不许胡闹,快些说正经的,是什么东西,谁……给的?”

    敏丽笑吟吟说:“你当真的猜不出来?”

    小唐凝视着她的眼睛,心中又转了一转,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终于按捺不住,便道:“怀真?”

    敏丽听了,便掩口笑了起来,小唐见状,情知无误,便才坐直了些,道:“果然是怀真?给我什么?”

    敏丽笑了一会子,却又看着小唐点头,半晌叹道:“罢了,不逗你了。”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白色的物事来,道:“你猜的不错,正是怀真……她说,先前那个荷包污脏了,拿着不祥,让我告诉你扔了便是……这个是她补给你的,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小唐闻言,身子竟一阵酥麻,忙接了过去,却见是个羊脂玉的镂空御制荷包,匆匆看了会儿,便嗅到一股很淡的香气,浸浸而来。

    小唐不由闭了双眸,通身被这香缭绕之时,仿佛能察觉怀真便在身旁,一时又不由地有些心神摇动。却又知敏丽在忙,便忙敛容正色。

    不料睁开眼时候,见敏丽正笑看着他,点头道:“如今我才信了他的话呢。”

    小唐一怔,先把这玉荷包收了,才问道:“‘他’是谁?又是什么话?”

    敏丽见室内无人,便看着小唐,道:“先前世子同我说……你多半对怀真有意,我还斥他多想……如今,才知道哥哥你的心。”

    小唐微微一惊,此刻才蓦地回想起来,昔日他从沙罗回来……正好怀真在陪着唐夫人,赵殊跟敏丽也在座,说话间,只怕他神不守舍之际,形容举止中便透了些异常出来……没想到赵殊竟是个有心人,自然看了出来了。

    小唐瞬间面上便红了,一时无言以对。

    敏丽眼见如此,心中越发诧异,道:“果然是真?!哥哥,你是几时有了这份心意的?为何我竟从不知道?然而……你可也明白的,怀真那丫头,是赐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唐听到这里,便微微咳嗽了声,道:“我明白。”

    却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敏丽还要再问,外头却又有丫鬟来到,禀告说:“太太那边请爷跟世子妃过去说话呢。”

    两个人听了,只好停了话头,就往外而来,小唐又问敏丽道:“怀真既然给我贺礼,为何不亲自来……反给了你呢?”

    敏丽笑着叹道:“这个还用我来说?哥哥难道不懂的?可见果然是……为情所迷,只有我们这些人旁观者清了。”

    敏丽说到这里,忽地又暗笑起来:原来,从小到大,小唐都是个最正经严谨的,昔日敏丽在家的时候,爱看些闲书,对她喜欢的那些男女情意故事,小唐素来是嗤之以鼻,每每训斥……却想不到,这正经不动心的人一旦动起心来,才叫了不得呢。

    敏丽虽对此事喜闻乐见,但一想到怀真尚有赐婚在身,不免又替小唐忧虑起来,好歹抽空子劝了他几句,无非是叫他不可造次,免得闹出火来等话。

    小唐却也一一答应了,然而敏丽知道他素有主见……只怕别人说千道万,他心中仍是故我,敏丽一则喜,一则忧,然终究没有良策。

    之后,敏丽私下同世子赵殊商议此事,赵殊却笑道:“你哥哥自有主张,必会做的妥妥当当,你们反倒替他着急起来。罢了,你且安心,只等着瞧就是了,我却觉着这是个好姻缘呢。”

    敏丽闻言,又惊又笑,但赵殊身子虽弱,却是个很有主意之人,当初也是他一眼看破小唐心事,因此他说的话,自有一股令人信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