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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凌景深来到唐府探望老夫人,怀真因觉同凌林两人之间,素有些说不清的纠葛,且又觉景深此人“只可远观,不容相近”,于是有心躲避,便始终不曾露面罢了。
不料景深出门之后,左右看了一眼,便问丫鬟道:“应府的小姐可在此处?为何并不见她?”
丫鬟便道:“因先前商议给太太做饭的事儿,这会子姑娘大概在厨下。”
因见景深沉吟,便又道:“大人可是有事?可要我去请姑娘来么?”
凌景深因跟唐府素来交好,自然也便知道厨房在何处,当下道:“不必了,我自去看就是。”说着,便负手而去。
景深一路缓步而行,却见眼前亭台楼阁,处处眼熟,每一处都似有旧日记忆,只不知如今那人却在何处,此刻,竟更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且行且思,眼前一片绿竹掩映,便是唐家厨下,景深走过那片竹林,忽地听到有人说道:“太太想必是吃腻了那些滋补之物,更加上近来天热,越发饮食上不上心了。方才我同她提起要吃什么,她虽笑说什么都好,但我细看,她竟很有些倦慢之意,如今,倒不如用这梨子跟南北杏一块儿,炖一碗酸酸甜甜的鸭梨南北杏瘦肉汤倒是好,又清爽又滋润,太太必然是爱的。”
景深听着声音婉转清丽,微微一怔。
却又听厨下诸人都连连称赞,怀真复笑道:“各位别嫌我麻烦多事才好……那南北杏可别选了青皮的进去呢,留神太酸了,反伤了脾胃。”
大家都又忙称是,又叫怀真只管放心。怀真才道:“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有劳诸位上心了。”说着,便退了出来。
兀自有个管厨房的嬷嬷陪着送到门口,又叫她慢走,且留神地上。
景深因站在竹林边上,怀真又忙着同那老嬷嬷说话,一时竟没看到他,只一回头的时候,蓦地见到眼前有这么个人,顿时抬手抚胸,差点儿受了惊。
景深见状,才向着她一笑,道:“对不住,并不是有意的,可是吓到你了?”
怀真因在唐府许多日子,也习惯了路径、人物,因此来去身边并未特意带着丫鬟。这会子好歹镇定下来,便向着景深行礼,道:“原是我没有留意……凌大人怎么竟在这里?不是说去见太太了么?”
景深道:“方才已经见过了,因知道你在这府内,故而特意来看一看。”
怀真心道:“这又有什么可看的?”面上却垂了眼皮,因见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便道:“既然如此,且到前面说话便是了,大人请。”
怀真说着,便让凌景深。景深笑了笑,道:“何必同我这般多礼,若不介意,你也只唤我‘哥哥’便是了。”
先前,除了曾因小唐之事,两人闹得有些异样之外,怀真同凌景深从来都是一个“井水不犯河水”,此刻见他这般说起,自然是因为成帝赐婚的缘故,所以叫自己改口。
怀真只垂着头,默默说道:“坏了规矩倒不好了,还是唤凌大人自在些。”
凌景深听了这话,便不言语。
如此两个人出了后院,正行到湖畔荷花池处,景深忽然道:“怀真丫头,我知道先前因为小唐跟*之事,你我之间,曾有些不快,只是过去的事,且由他去就是了,你是聪明人,切勿放在心上。”
怀真想不到景深竟会直接提起此事,略抬眸看他一眼,道:“凌大人说的是,过去之事,何须再提,何况此事原本跟我也并没什么关系,原是唐叔叔同你们之间的事,只要他并不放在心上便好,与别人没什么相干。”
景深听了,便又轻轻一笑,道:“你倒仍是维护着小唐,心里怕还是替他不平呢?”
怀真忙低头道:“这话不敢。”
此刻,湖面上便有两只水禽嬉戏而来,嘎嘎有声,水面随着划出一道道波痕,彀纹微荡开来。
景深歪头看了会儿,便说道:“明年,你便及笄了罢?”
怀真眉头微蹙,便垂首不语。
景深扫她一眼,道:“我并无其他意思,只不过,却是想不到,你竟跟小绝有这等缘分。”
怀真便转开头去,只做四处观景之态,景深窥着她的神情举止,心里微微一沉,本还想再说什么,心中转念,便又压下了,只微笑说道:“既然有皇上赐婚,我也只能祈愿你们两人早成神仙眷侣了。”
怀真越发不言语,景深却也不再多话,只一笑道:“既然你忙着,我便改日再来就是了,只是倘若太太好了,怀真得闲,却也可以去我们府上坐一坐,家中之人也都很盼着你。”
怀真听了这话,不好不理,就只是转身,向着景深行了个礼。
景深又深看她一眼,转身才自去了。
自从和亲的李代桃僵计被打乱,怀真回到应府之后,且也只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日来过罢了,如此想来,便把赐婚之事也抛在脑后,加上近来忙于照料唐夫人,更是无暇苦恼了,没想到凌景深登门拜访,竟又说了这些话,便掀起她心中那一缕忧思来。
因此一时倒并不着急回去,举步走到湖畔亭子内,便在石凳上坐了,低头看那湖面水禽游弋,却见那一对鸳鸯,时而追逐嬉戏,时而分开玩耍,时不时地将头埋进水里,顷刻似是累了,便游到那荷叶底下避暑,兀自嘴对着嘴,你替我梳翎毛,我替你捉痒,委实娇痴可爱。
怀真目睹这大好时光,半晌便叹了一声,此时此刻,竟觉着为人尚不如禽鸟自在,起码并没有那许多的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惊心苦恼。
怀真在唐府内足足住了一个月多,唐夫人才大安了,虽是万分舍不得怀真,却知道她来了许久,只怕应公府内也是担心盼望的,因此不敢挽留,这日,应公府来了车马,便接了怀真家去。
怀真这月余不在府中,别人尤可,——应佩因为官职清闲,隔三岔五便还能去唐府探望,李贤淑自忖女儿去照顾唐夫人,自己去的太勤快了,显得多不放心似的,因此只十几天才去一次,倒也使得。
独有应兰风,因他一来工部事多,二来又不好贸然过去探望唐夫人,一天里总要问上几遍怀真如何,几时回来。如今好不容易盼着回来了,一时喜不自禁,先着急来看瘦了不曾,又百般絮叨,嘘寒问暖。
其实怀真在唐府之中倒是觉着自在,只因唐府三房这边并无别人,唐夫人又是个最好相处的,底下的丫鬟们也都听她的命,每日除了操心太太要吃点什么东西之外,并没其他可忧心的,因此虽然听着有些辛苦,却并不累心,倒是比先前更长了一些。
应兰风握着手,虽然不好埋怨怀真自寻辛劳,却仍道:“我只以为去三两日便是了,若知道是住一个多月,如何也不肯放你过去。”
怀真便笑道:“爹怎么说出这偏狭自私的话来,叫人听了像什么。”
应兰风道:“我疼女儿罢了,再偏狭自私又如何?倒是要说你,就算小唐他对你曾有救命之恩,如今做到这个份上,也够知恩图报的了。唉,你这傻孩子。”说到这里,又想到小唐之事,怕勾起怀真的不快,因此倒也住了。
不料,应兰风只以为怀真去唐府乃是为了报恩,却不知怀真心中,竟是负疚而已。
原来,自小唐生死未卜,先前敏丽又曾说过那些话,怀真便自知,小唐先前主动领命前去沙罗,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此事虽无法向小唐求证,却也是十有八/九。
沙罗使者在京的时候,风起云涌,从提出叫她和亲、到小唐横空出世要求赐婚……而后从郭建仪口中得知小唐是误会了她跟凌绝……
想他唐毅,素日是何等沉静沉着的一个人,怎会自乱阵脚。加上怀真又自知前世小唐这两年并未出使沙罗,既然其他事情不变,那必然是因为她的事搅乱了心境,才阴差阳错领了这出使的差使罢了。
倘若小唐有个万一,岂不正是她的罪过了?因此知道唐夫人病了之后,怀真才不管不顾,亲自到唐府照料,看着唐夫人憔悴伤心之态,几次话到嘴边想要请罪,却终究又忍了下来。
怀真自回府中,倏忽又过几日,府内渐渐地听闻,说是老太君有意把谷晏珂许给应竹韵做续弦。
原来此刻距离许源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期间,谷晏珂虽仍在府中,却不再似先前一般亲近应兰风了,反倒是跟应竹韵颇有些“眉来眼去”。
只因谷晏珂生得很是貌美,又不似是许源一样刚强的性情,瞧来倒算柔情似水,别有一番风韵情态,应竹韵早觉着她“不比常人”,只不过当初谷晏珂对应兰风似乎青眼更多几分,且又有许源在,因此应竹韵虽然心里有几分念想,却是半点不敢透露出来。
没想到后来许源殁了,应竹韵瞧着谷晏珂的意思,却像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他有心勾搭,奈何许源才丧,不好做出来,如此两个有意无意地过了一年多,才终于透了点消息出来。
而自从上回应蕊之事后,李贤淑便疏远了谷家兄妹,且喜虽然谷晏珂仍在内宅居住,谷晏灏却不知为何,从那件事之后便搬出了应公府,竟是在外间另买了宅子居住起来。
偶然有一次竹先生来见怀真,同谷晏灏照了个面儿,事后竹先生对应怀真道:“此子面相不佳,乃是内藏奸诈阴险之徒,务必留心。”
怀真想到先前应蕊的事,虽然应兰风并没告诉妻女实情,应怀真却依稀猜到几分。
想她先前曾无意撞见应蕊鬼鬼祟祟出入花园,此后,又在花园中“偶遇”谷晏灏……如今回头想想:此中难免有些牵连在内。
而自那件巫咒之事后,应蕊便被半关在院中禁足,阖府上下对巫咒之举绝口不提,知道内情的也不过几个老嬷嬷罢了,都给应老太君下了封口令。
老太君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疼爱”应蕊,只淡淡叫李贤淑给她快些找个婆家,及早嫁了出去罢了。
又因应兰风也叮嘱过,李贤淑仔细看了半年,终究从上门提亲之人中选了个还不错的,同应兰风商议之后,便给应蕊定了这一家。
期间应怀真也曾去探望过应蕊,却见她对待自己,比先前越发地冷淡内敛了,应怀真见她如此,本来还想询问一番当初究竟是何事,见状也只好罢了。
倒是应佩曾反反复复问过几遍,对于这位长兄,应蕊还有几分动容,只是应佩虽不信她能狠毒作出那种巫咒的行径,但再问她是否有人指使,应蕊却很是坚决,只字不提。
只有一次,是在应蕊定亲之后,应佩前去探望,应蕊按捺不住,看似无意一般提起谷家兄妹,却是问应佩谷晏灏为何搬出府去之事。
因她掩饰颇佳,应佩当时并没留意,然而回头随口对怀真提起之时,怀真自然便留心到了,再加上之前种种猜测……然而事到如今,却只是一个感叹罢了。
正是七月流火,苦夏多雨,这一日午后,一阵狂风大作,雷霆闪电,惊得那些高树上的鸣蝉全都噤声,躲在树上瑟瑟发抖。
怀真午睡之中,听到雷霆之声,便懵懵懂懂爬了起来,从窗口往外看去,却见风卷着一片黑云,妖怪出现似的从天边而来。
一声霹雳,震动乾坤,大雨倾盆而至,地上很快凝成一片水泊,怀真正呆呆看着,却见一阵狂风拦腰又吹来,那阵雨点竟像是千军万马的铁蹄踏落似的,在水面纷纷地砸出无数水滴坑洼。
怀真怔怔看了会儿,无端端心便揪起来,竟从这雨势之中看出了杀伐激战的阵意,一时便手捂着胸口,有些心惊肉跳。
因风卷着雨点,拼命乱舞,有些雨丝不免飞进窗内。吉祥便进来关窗,谁知竟见怀真站在窗前,衣衫单薄,被风吹得像是要临风而去似的,吓得忙叫了声,上前来把她拉到身后,一边儿埋怨道:“姑娘!怎么雨泼过来也不知道躲闪,打湿了害病可又不得了呢!”
又喝小丫头们道:“还不快拿衣裳来给姑娘穿着!一个个懒猫似的,这般没眼色!”
有个丫头忙忙地上前,把一件月白色绣花边儿的的褙子给怀真套在身上,伺候她穿了整齐。
怀真叹了口气,便冷笑了声,自念自怨道:“风吹吹就要害病,这身子还要她做什么。”
亏得吉祥并没听到,不然又得是一阵抱怨。
此刻窗户关了,室内更是幽暗了几分,怀真回过神来,便走到桌子前,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香料细看,因被风卷动,有些香便从桌上洒在地下,只是旁边展开的那本书却被镇纸压着,并不曾翻动,那一页却是写着“通灵香”三个字。
怀真凝眸看了片刻,倍觉刺心,一挥手,竟把所有等物都从桌上挥落,又把镇纸撤去,书页打乱。
因心里闷闷地,才倒头又要睡,忽然外头有小丫头来到,说:“老爷在书房内,请姑娘快过去。”
怀真尚未出声,吉祥已经先惊问:“做什么?这会子风大雨大,岂不是把姑娘淋坏了?倒是有什么急事呢?雨停了再去可使得?”
小丫头道:“我也是这么问的,那来传话的说,竟是什么林御史大人来了,即刻要见姑娘呢。”
吉祥回头看向怀真,道:“林御史?姑娘……可是咱们在泰州遇见的那位御史大人?”
怀真也正诧异,便道:“必然正是他了,别的林御史我也不认得,只是忽然要见我是做什么?”
怀真虽然觉得此事唐突,但自忖林沉舟其人非凡,更是小唐的恩师……此番前来,莫非是跟小唐有关的事?
她因心里惦记小唐,因此竟事事都想到他,其他倒还罢了,只一闪念想到此宗,顿时便跳起身来,催道:“姐姐快帮我收拾收拾!”
吉祥见她忽然一改方才慵懒无神之态,竟急成这般模样,不免哑然失笑,忙替她打理了一番,因风大雨狂,便多穿了一件儿衣裳,外面又罩一件挡雨的披风。
吉祥又怕下雨地上湿滑,便叫了个小丫头跟着打伞,自己亲自陪着出了门。
如此匆匆地穿过游廊,见地上的青石台阶都已经被雨水漫过了,步步小心地护送着来到前面,在书房门口才停了脚。
小丫头接了伞过去,自在门边整理,怀真已经踱步入内,果然见林沉舟赫然在内,吉祥忙替怀真去了披风,挽在手中。怀真便自上前,向着林沉舟见礼,口称:“参见林大人。”
正一屈膝低头的功夫,忽然见眼前多了一人,微微抬头,却正是林沉舟走到跟前,双眸盯着她,竟是目不转睛地只管细细端量似的。
怀真一怔,忽地觉着林沉舟的眼神仿佛……有些跟昔日不同,且只静静地只顾看她,竟是忘了叫她起身。
怀真不由道:“林大人?”
林沉舟蓦地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才道:“快……起来罢。”这一把声音,却像是压着千万均重似的。
怀真心中不免震惊,此刻应兰风已经走了过来,道:“本来林大人因说风雨太大,说要亲自去看你,我到底觉着不妥当,还是叫你过来一趟便是了……”
林沉舟回头看他,呵呵一笑,隔了会儿,才说道:“先前在泰州一别,此后竟没有机缘再跟怀真相见,人老了,记性也越发差了,倒是不由地想起她来,正好儿今日有空……怀真会不会觉着林伯伯太唐突了?”
怀真愣了愣,便笑道:“林伯伯一片关切之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如此说?”
林沉舟望着她露出笑容,便点了点头,道:“你……还能叫我一声‘伯伯’,很好,很好。”说到这里,忽然竟有些站不住似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应兰风跟应怀真见状,均都十分诧异,应兰风忙上前扶住,请林沉舟重新落座。
林沉舟后退几步,缓缓坐回椅子,低着头,似是喘了几口,才垂着眼皮,说道:“我近来……自觉身体越发差了,应大人不要见笑。”
应兰风见状,心中难免疼惜,便拧眉苦劝道:“林大人虽然为国操劳,可仍要保重身体才是呀!”
应兰风因常跟林沉舟见面儿,倒也不觉如何,独怀真自泰州一别,再也不曾见过林沉舟,如今一看,果然是苍老了许多,此刻坐在椅子上,手如枯枝,仍是在颤巍巍地抖动,面上更流露几分疲累的老态,看来就如虎狼年迈,叫人眼见着,心中不免难过。
林沉舟坐在椅子上,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才缓过神来。怀真早倒了一杯热茶,便双手奉给他,道:“林伯伯喝一口,今儿这风很不同寻常,只怕是被风吹的寒邪入骨,用热茶润一润便好些。”
林沉舟的手兀自哆嗦,接了一会儿,总算才握住了,眼睛看着怀真,果然便慢慢地吃了口,却又转开头去,笑着说道:“好茶好茶,果然是好……我已经……好多了。”
林沉舟不再看他父女两人,只慢慢地将一杯茶都喝光了,整个人才果然又镇定下来,便笑道:“都坐罢了,不必担心,我尚死不了呢。”
这本是有些玩笑的话,怀真跟应兰风听着,却双双觉着有些心里不自在,应兰风便笑着把话岔开去,只道:“大人的外孙儿不知如何了?必然乖觉可爱呢?”
林沉舟听了,眼底多了几丝暖意,笑道:“那孩子的确是玉雪可爱。”
应兰风点点头,笑道:“林大人好福气。”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怀真,忽地说道:“怀真明年及笄……也好嫁人了,假以时日,自然也会……”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怀真深深地低了头,林沉舟何等老辣,当即住了口,只又笑道:“人上了年纪,便爱多嘴多舌了,少年人的事,不是我们能够多口的了,多说了也只是讨嫌罢了。”
怀真听他提及婚事,本正黯然,忽然听林沉舟转了话锋,才又抬起头来,有些好奇地看他。
四目相对,林沉舟冲着她微微一笑,那笑中滋味竟是难明,只是依稀看出几分柔和暖意。
怀真心里又觉稀奇,又有些受用,便道:“林伯伯,你倒真的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对,其他国事等,忙到多久也是忙不完的……”说到这里,又自觉莽撞,便也含羞笑道:“如今竟换我多嘴了,林伯伯所做的都是正经大事,原本也轮不到我来多口的。”
林沉舟却丝毫不恼,只笑道:“怀真说的才是正理,原本我这个年纪,的确该含饴弄孙……只不过,有些事情,一旦背负了,轻易便不能弃除的。”说着,又略笑了几声,笑声之中,竟有几分苦涩。
应兰风依稀听出,便正色道:“我倒是也要多说一句:林大人高风亮节,素来为群臣所敬佩,大人不管是为国还是为民,且还要保重贵体为好!”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怀真,连连点头,道:“你们的意思,我尽数都知道。可是应大人你也是朝堂中人,自也明白……有时候,那骑虎难下的道理。”
应兰风微微一怔,林沉舟看他一眼,目光悠远,忽然想起在泰州初次相遇时候的种种情形……
书房内一时沉默,半晌,林沉舟才又说道:“当初,我在泰州之时,所赠林大人之物,你可还曾留着?”
应兰风道:“这是自然,林大人所赠的是‘谓我何求’四字的私章,下官一直都好好珍藏。”
林沉舟一笑,面上很有欣慰之色,道:“我当时因一味偏见,并没有指望你会懂我的意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虽赢得无限褒贬之声,但放眼过去,真正知己有几人,私下未免感慨。你却送我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让我知道,‘吾道不孤’而已,如此胸襟,竟令我深为自惭了。”
应兰风道:“不敢当!林大人功在社稷,人人皆知罢了。”
林沉舟听到这里,面上似笑非笑,道:“功在社稷,功在社稷……只怕……”说到这里,却又停下来,只道:“罢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此刻应兰风也觉着林沉舟今次前来,言谈举止跟先前大不相同……只是难以形容。
怀真也觉着有些异样,便仔细看林沉舟。
此刻四目相对,林沉舟望着她黑白分明宛若清潭似的双眸,蓦地笑了笑,道:“差点儿忘了正经事……我这次前来,其实也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怀真忙问:“是什么?”
林沉舟望着她,道:“你的唐叔叔,已经有了消息,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只是归期未定,然而按照他的性情及行事,应该不至于太久。你可以放心了。”
怀真一心前来,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个,如今果然从林沉舟口中听闻,一时浑身震动,猛地站起身来,颤声问道:“林伯伯,你说的可是真的?”
林沉舟点头,微笑笃定道:“林伯伯怎会骗你?”
这两年来怀真担惊受怕,且又内心万般自责,终究得了如此一个消息,一时之间,外间虽然狂风骤雨,于她来说,却俨然已经是雨过天晴,虹光乍现!
怀真跺了跺脚,竟跑到林沉舟跟前,也并不管什么体统,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道:“这实在是再好不过,林伯伯!多谢你告诉我!”
林沉舟一愣,看着她欢喜雀跃的样子,心底自也有一股隐隐地暖意,慢慢漾开,怀真却又松开他的手,跑到应兰风身旁,道:“爹,唐叔叔还活着!”只说了一句,那眼中的泪已经蓦地掉了下来!因委实太过高兴,心潮涌动,一语未罢,已经转作哽咽。
应兰风也是才听说这个消息,顿时之间也红了眼圈,忙把怀真拥入怀中,抚着他的头发道:“是是是,就说他不会有事的,这下子总算是放心了!”
怀真因情难自禁,竟喜极而泣,便忙掏出帕子掩着嘴,只是泪却忍不住,如窗外的急雨一般,刷刷而落,靠在应兰风心中,满怀欣慰感激。
林沉舟在旁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语。
顷刻,应兰风才拍了拍怀真的肩,道:“不许哭了,林大人看了笑话。”
应怀真忙拭干泪,又上前请罪,道:“多谢林伯伯,您别怪我如此无状,只是……我心里……太高兴了。”忽忙心念一转,又问唐夫人跟敏丽知不知道,看她的模样,倘若两人不知,她此刻便要立刻跑去报信的。
林沉舟见怀真红着眼,兀自噙着泪,便点头笑笑,道:“我已经派人前去通知了,此刻恐怕早也知晓,因此你自管放心罢了。”
应怀真大为高兴,只觉得此刻林沉舟的容颜,简直是天底下最可亲可爱的一张脸,若不是忌惮他素来冷峻严苛,又是外人,必然要跑过去抱上一抱。
林沉舟自看出她这种喜悦难以自禁之意,慢慢地在面上又浮出几分有所思之意。
如此,又坐了半晌,三个人说了些没紧要的闲话,因为去了先前的隔阂,因此所谈竟是无比的畅快,一直到黄昏时候,林沉舟才起身告辞。
应兰风本想留他用饭,但知道林沉舟的规矩是从不在任何大臣家中吃一杯酒,便只好放弃罢了。
林沉舟临去之时,恰好雨已经停了,怀真同应兰风出了书房,因她不便再往外送,只好止步,见林沉舟欲去,又见他身形瘦削,竟比先前所见越发明显,心中一动,便又柔声叮嘱道:“林伯伯,你万万珍重自己。”
林沉舟正要转身,闻言脚步一停,便回头看着怀真,半晌,一笑点头,道:“怀真丫头,你……是个好孩子。”说到这里,便又转过身去,迈步而行。
怀真在后仔细看着,见应兰风陪着林沉舟往外而去,两人转过游廊之时,却见雨水把一颗花树打的七零八落,地上残红片片,随着水儿流转飘零。
林沉舟看了几眼,忽地口中念道:“狂儒醉剑铁八卦,风尘侠……少年意气,翠袖拢飞花……”而后却又大笑数声。
怀真遥遥听着,并不真切,只听应兰风问道:“林大人,这又是何意?”
林沉舟笑道:“没什么,是老夫信口胡诌的罢了。”
怀真眼见两人便去了,一时微微歪头,随着念了句:“狂儒醉剑铁八卦……又是什么?”
虽然不懂,但一想起小唐仍是好端端活着,便又高兴起来,忍不住笑道:“老天爷,总算是开了眼呢!阿弥陀佛,多谢多谢!”竟然喜不自禁,拍了拍手,也不要披风了,脚步轻快,便领着丫鬟们自回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