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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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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小唐出身世家公族,自小教养严谨,除了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熙王赵永慕、以及凌景深相处之时才嬉笑无忌外,对别的什么人,一律是正经端庄,至纤至悉,礼数周全。

    又因他从小便被教导些经纬尘世,纵横朝堂的本事,因此也从来都是心中无尘,一意向上罢了,对于什么儿女之情,竟全然不懂究竟是何物。

    想唐家本是大族,府内虽也有众多的姊妹等,小唐却也从来都是温良谦恭,并不逾矩分毫,只因他天生出色,品貌俱佳,虽不缺些青眼秋波,却只是心如平湖,波澜不起而已。

    算来这二十五年之间,唯一相处熟稔,偶然有些不同的,便是曾经订过亲的林*了。

    只想不到,从在泰州之时被一个女孩子偶然的“投怀送抱”,开启缘分,后来竟又曲曲折折,引出了诸多不可思议的交集缘法儿。

    不知不觉中,竟未发现,在他原本寂静的心湖之中,竟有一个角落,已有了一个人影,细细密密地藏在其中,跟世间其他众人皆是不同。

    此时此刻,于绵甜缭绕的金梅香气之中,小唐怦然心动,不由唤了怀真一声,便又定睛细看她。

    只见怀真站在窗边儿,窗外便是梅枝横斜,一直攀伸到此处,点点乱梅,亭亭带艳,袅袅含香,然而纵然美景再好,却都不及面前这人,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小唐心头似有什么涌动,仔细再看,却见怀真正也微微歪头看着自己,长睫忽闪之中,双眸黑白分明,澄澈宁净,隐隐带着些许好奇之色。

    因不见小唐再说,那胭脂色的樱唇轻启,怀真便问道:“唤我做什么?”

    小唐便道:“怀真,你可还记得……你给我做了那个香囊之后,大病了一场的事儿?”

    应怀真见忽然提及此事,有些意外,便道:“自然是记得,那一次病的都要死了……又怎么了呢?”说着,便又抿嘴一笑。

    小唐望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眼前便出现当日他随着郭建仪跑到应公府,这孩子躺在床/上,像是个魂不守舍的模样,当看见他时,冲口第一句话竟是……

    当时他通身镇住,却并未曾多想什么,但是此后每每回想起来,心底都有一股别样之感萦绕。

    素来她只是规矩有礼,以“唐叔叔”相唤,为何在病的不知如何的时候,张口竟直呼他的名字了呢?

    更兼那一声,似悱恻缠绵,让他悄然想起,隐隐有些荡气回肠、揪动五脏六腑的意思。

    小唐垂眸看着怀真一颦一笑,便道:“你可记得……你在病中说了些什么?”

    应怀真本正觉着那一次病的可笑,竟然是为了制那香囊累倒了的……忽然听小唐如此问,一时去了笑容,愣愣怔怔看着他道:“我……何尝说什么了呢?”

    原来应怀真那时候果然是魂不守舍,至于病中曾有呓语之事也全然不知,至于李贤淑当时虽然在场,但因只挂心她的生死,正是痛心疾首的时候,又哪里会留意这等小事,自然也不会特意跟她说起。

    然而应怀真毕竟是有心病的,此刻听小唐特意提起,不免十分心虚,心里头便惴惴不安起来,只想:“为什么他这样问?莫非我病得昏昏沉沉,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小唐见她脸色立变,是个有些心虚的模样,便又试着问道:“当真不记得了?”

    应怀真被他双眸死死地盯着,一时觉得虚汗也冒了出来,情不自禁地竟后退了一步。心中强自镇定,略略看了小唐一眼,便又移开目光,只轻声说道:“我、我真个儿不记得了……又、又说了什么呢?”这一句问话,却是微弱之极,生怕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偏给小唐听了去,那却真真是无法可想了。

    小唐双眉微皱,虽瞧出了怀真有些怕……却又吃不准她到底怕的是什么,有心再试探,然而见她这等眼圈儿微红,满面惊惶的模样,却又心头不忍,于是便笑笑说道:“并不是别的,只是,不知为何,你竟是唤了我的名字……并没叫‘唐叔叔’或‘唐大人’,而是……唐毅。”从来也不曾有人这样直呼小唐的大名,何况又是出自怀真之口,因此总是难忘。

    应怀真听了这一句,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儿,待想要说上两句以示遮掩,偏偏心中有刺似的,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小唐。

    小唐瞧着她眼底的张皇之色,越发不忍,便微笑说道:“我只是觉着稀罕罢了,觉着这一声,倒像是你早就认得我似的……”

    话音刚落,就见应怀真脸色慢慢地白了,小唐见状不好,忙停了口,便问:“怎么了?”

    怀真深深低头,半晌才勉强一笑,就仍是低声说道:“想是……那时候,我病得什么也不知道,无意中竟冒犯了唐叔叔了。”

    小唐见她螓首微低,透出一股可爱可怜之态,心中不由略微恍惚。

    原来,当初在泰州遇上的时候,小唐虽见怀真灵透聪慧,却还只以为是个非凡的孩子罢了,不料以后每每接触,再等她上了京,屡次相见,心底那种异样之感竟越发难掩,每当面对她时候,只觉得并非是面对一个稚龄孩童,就算是如*敏丽等,皆不及她气度沉静,解语可人。

    小唐本就心思缜密,一来二去,便把先前种种异样破绽之处都想了起来,譬如在泰州时候她对张珍说的那些话,又譬如上京后同他私底下说的那些“话本”,及劝慰敏丽的那一场故事……

    小唐不必特意去泰州查,自己心下也是明白的很,据他所知:泰州那个地方,从未有过似她说的那样举家被降罪的惨烈故事,然而当时她对敏丽所说时候那痛心彻骨之态,却绝非作伪,这又是从何说起?更加上她制出世间奇香,又引得仙鹤起舞……这许多的情形,不由地让小唐心生狐疑,却又无法解释。

    那一日,无意听敏丽打趣说怀真是“从天上来的”,一时便才引得他胡思乱想起来,无奈何之时,自忖若是用这种解释法儿,倒像是行得通,因此那日才去问了竹先生。

    此时此刻,小唐见自己只问了一句,怀真便是这般神□□形,他何等的机敏,立刻便知道底下必然有事。

    倘若这会子用出他素日审人的手段,再进一步逼迫问询,只怕未必不能探知端倪,然而眼睁睁见怀真神情大变,忐忑怯怕之态,竟不忍再行催逼。

    小唐心中便想:“这孩子显是怕了,我又何必追问不舍,纵然……她真的是什么天人或者妖精,又如何呢?这样可爱可怜,我只是尽我所能,护着她就是了。”

    因此小唐便越发和颜悦色,温柔笑道:“傻孩子,什么冒犯?那时候你病着,说几句胡话也是不打紧的,何况也并没说别的……只是……”

    应怀真几乎被他吓得魂儿也飞了,抬头问道:“只是什么?”

    小唐望着她,却笑道:“没什么,是你还说了一句……说什么‘糖大人,蜜大人’……莫非也是唤我?”说这话之时,面上便多了几分促狭之意。

    应怀真听了这个,那原本雪似的脸色才又缓缓浮出些许薄红来,唇角微微一动,却依稀露出一抹笑意来,半是带笑,半是含羞。

    小唐目睹她乍然露出笑容,心里也放松下来,便道:“你心里还有什么古古怪怪的话呢?真的是那样儿唤我的?”

    “不是……”应怀真抿着嘴儿,便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唐叔叔别放在心上。”

    小唐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倒是觉着有趣。”说着,又向她眨了眨眼。

    应怀真被他一番逗弄,先前那高悬到嗓子眼儿的心也才缓缓放下,便也笑了笑。

    此刻小楼之中默默无声,只有外间的金梅暗香拂送,应怀真才又抬眸看向那百年老梅,正也有些惘惘然然,忽然听小唐说道:“怀真……纵然你心里真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机密内情,也是无妨的……我不会在意。”

    应怀真乍然听了这句,心中轰然一声,又转头看向小唐,却见他神情宁静安然,唇边有一丝浅笑,凤眸微挑,那颗浅色滴泪痣如星星一点,缀在眼尾边儿上。

    应怀真只顾呆呆看他,不料半晌,小唐却笑道:“不是说要看花儿么?只管看我是如何?”说话间,便抬手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捏,令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应怀真无法反应,满眼又只是金花璀璨,通身隐隐地战栗,满心里也乱乱地。

    想到小唐素日里的种种爱护照拂之处,心里只觉无比熨帖,又想到他每每窥破玄机,似能洞察人心,又对她不拘一格,几番亲近非常,又觉可惧可羞,思来想去,竟不知是该信他近他的好,还是避他远他,也不明白得此一人在身旁,心底究竟是惧是忧,是悲是喜。

    两个人默默地看了片刻梅花,小唐心里知道时候不早,该把她送回去,只是却觉着此刻难得的宁静美好,因此一时竟不愿开口,应怀真因心头有事,就也不理论,如此两人又站了会子,忽然间那梅树底下,有个人影浮动,来来回回徘徊几遭儿,似在寻人一样。

    小唐眼尖,早看出这来人是熙王赵永慕,偏不做声,只是一笑,应怀真瞅了片刻,道:“是王爷……”

    小唐知道熙王耳聪目明,才要叫她噤声,那边赵永慕却果然听见动静了,于是仰头看来,一下儿就见他两个站在窗前,娇人君子,真如琼花照玉树,堪堪入画。

    赵永慕微怔之下,眼底掠过一丝暗涌,却笑道:“你们倒是安闲,站在那里做什么?叫我一番好找。”

    小唐索性靠在窗边儿,道:“你又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什么?”

    熙王道:“你是来府里做客的,不去应酬,跑这里清闲是如何?何况敏丽那边着急找这丫头……我因自忖是我带她过来的,少不得我再带她回去。”

    小唐便道:“你既然带她过来,怎么却把她扔下了?既然要扔下她,又何必再来找?”

    两人楼上楼下,透过万点梅花,一问一答。熙王被小唐这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思忖了片刻,便只笑道:“也罢,我认了是我的错儿就是了,只是怎么又被你捡了去?”

    这一会儿,应怀真因听闻敏丽找自己,生怕她着急,便对小唐道:“唐叔叔,我要回去了。”

    小唐顾不上跟熙王说话,便扶着她的手臂道:“脚上如何了?不可逞强。”

    应怀真果然试了试,笑道:“已经好了,多亏了唐叔叔。”

    小唐就也一笑,仍是怕她不妥,索性扶着下了楼。熙王正等在门口,把他两人上下打量了有十几次,并不说话。

    小唐仍对怀真说道:“我送你回去罢了。”

    怀真因知道他要去前头应酬,何况在这儿已经耽搁了许多时候,便摇头道:“不必了,我记得路,自个儿回去就成。”

    小唐哪里肯放心,赵永慕便挑眉道:“怎么,我送她你还不放心?”

    小唐说道:“不怪我不放心,我知道你怕六公主,但你自是跑了,倒是害得她崴了脚,你没见走起来都艰难的?”

    熙王这才忙道:“果然伤着了?倒是我冒失了……”

    应怀真怕熙王漏出是他推自己,才伤着的实情来,便咳嗽了声道:“不碍事,已经好了,殿下也不必担心,只是殿下跟唐叔叔都不必为了我耽搁了,我自回去便好。”

    可巧正在此刻,却有两个肃王府的丫鬟路过,小唐便将她们唤住,嘱咐她们送怀真到世子妃的居处去,两人领命,便小心扶着怀真自去了。

    怀真去后,小唐就看熙王,赵永慕道:“你这般看着我是何意思?”

    小唐道:“你无端的怎么又带怀真过来看什么梅花?”说着,便踱步往前面而去。

    熙王自也跟上,且走且道:“我因多日不见这丫头,有心跟她多说几句话,只因她素来不很待见我,故而我就投其所好罢了,谁成想正遇到你跟芙儿……那个样儿呢。”

    小唐冷笑道:“什么样儿了?为何殿下说的倒像是我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熙王笑道:“果然是我失言了,应该说是芙儿那个样,跟你无关,如此可使得?你也知道芙儿的脾气,若发现给人看见她那个姿态,只怕要恼羞成怒的,我如今正艰难,少不得多忌讳些。”

    小唐就看着他,又问道:“可是你对六公主泄露我在查那失宝的事儿?”

    果然熙王点了点头,道:“这种事大家都讳莫如深,只怕除了在宫内找答案,外头也难觅头绪……我这可是帮了你呢。”

    小唐扫他一眼,忽地一笑道:“倒也不知你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虽然看起来六公主的确知道内情,只不过要她认真告诉我,却是难的。”

    熙王便道:“有什么难的?你哄一哄,只怕能告诉的不能告诉的……统统都对你说了。”

    小唐听这话有些不像,便似笑非笑道:“哄一哄?你果然是在害我,这是皇族的公主,我避开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招惹。若说哄一句,倒是容易,只怕后患无穷。你可留神,若我到那无可开解之时,少不得揪了你同甘共苦,毕竟是你起得头,可别甩手旁观。”

    熙王哈哈笑了几声,叹道:“罢了罢了,竟是我白操心。以后你的事儿横竖我不管了就是,免得你竟只是怨念我……是了,方才你跟怀真怎么跑到那屋里去了呢?那丫头一见了我,如避猫鼠似的,怎么跟你就这样亲密不避人?方才得亏是我,若是别的人见了,只怕她又羞臊了。”

    小唐听到“亲密不避”四个字,不由苦笑:怀真又哪里是不避他的?前儿连“唐大人”都且叫出来了,今日若不是他软磨硬拖的,只怕也难有什么亲密不避人。

    转念一想,又觉着怪:他认得的那些女孩子们,家中姊妹就不必提了,外头的就连是公主,见了他也百般示好,独是那个丫头,虽跟他们家极好,看来跟他也是极好,却又屡屡透出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来,叫他纳闷不解。

    小唐心中虽这般想,自然不能跟赵永慕说的,眼见便到了前面儿,小唐就说:“你如何说怀真不待见你?我瞧着她见了你,倒是十分的规矩守礼,半分礼数也不欠缺。”

    赵永慕笑了两声,道:“你不懂这意思,她越是恭谨有礼,越是疏远之意罢了。”

    小唐一听,虽然不言,心中已经懂了。

    说话间,前面就有几个肃王府的长随过来迎了,就送着又上了席应酬去了。

    且说怀真回了敏丽的居处,见她正着急想派人再去寻她,外头侍女们见了她回来,一个个忙欢喜通报,敏丽便出来,一把握住手道:“我才不陪着你,怎么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应怀真便道:“没有事,就是……”迟疑了一刻,仍是实话实说道:“去后院看那颗大梅树去了,正好儿遇到了唐叔叔,彼此说了会儿话。”

    敏丽听了,才算安心,笑道:“偏哥哥跟你投缘,你们也是有缘,在家里见不完,跑到王府这儿来,可巧也能遇见。”

    应怀真便笑了笑,又问:“世子爷如何了呢?”

    敏丽道:“我方才伺候他吃了药,如今在里头静养休息着,他早赶我出来找你,我不放心,等他睡着了才出来了。”

    应怀真点点头,道:“竹先生可还在府里?”

    敏丽道:“正是的呢,前儿本说要走,是父王苦苦挽留……世子的身体虽然比之前大有起色,可仍是不敢放松的。”

    应怀真见她又流露忧色,便不再说此,只说些别的去了,渐渐地敏丽才又开怀起来。

    如此便过了午,渐至黄昏,应怀真便告辞,敏丽不舍,握着手道:“此刻不比在家里了,我倒是想留你住几日,又怕你不自在,只好放你回去……以后可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再叫你过来……”说着,眼圈儿便红了。

    应怀真也觉难过,便只道:“姐姐切莫记挂我,但凡得空,少不得就来跟姐姐相见……只是你万万要保重自己身子才是。”本来要提世子,又怕更惹敏丽伤怀,只好不说。

    于是两人互相叮嘱几番,到底分开,便自有人相送应怀真出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