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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从前未嫁之时,阿爹府中纳了许多妻妾,每日晚膳大家聚成一团时,皆是陆陆续续的坐上饭桌的。越是身份尊贵些的,便越是喜欢拖沓着来,大抵是觉得迟一些来教大家伙儿多等一会儿便能体现出她的身份地位来,早一些到是件十分的失体统的事儿。
这是个死循环,身份愈发显贵的便愈喜欢拖沓,使得那些个不认为自己身份低的人也喜欢拖沓起来。谁都不喜欢承认自己身份比旁人低,是以,昭君每日皆是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饭桌边上,巴望着那一桌凉菜发怔。
那个时候她以为这只是娄府中的陋习,现在想想,这竟是全大齐贵族之间的陋习。
做了大齐子民数年的萧唤云将这个陋习学的十分好,一场大雨淅淅沥沥落了半个时辰都未曾有小下去的趋势,而门外夜色凄凄,也丝毫没有萧唤云要来的趋势。
昭君觉得今晚若是要等到萧唤云到了再开审势必得拖沓到天明。如此一想,便索性命了人将其余的人先带进来,从旁的角度开始审。
负责看守龙袍的司衣司宫女琉珠很快便被带进殿里来。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小姑娘,圆圆的一张脸儿生的还算是端正,只是现下哭得十分凄楚,泪水同雨水缠成一起花了她面上廉价的胭脂粉,瞧上去很是委屈的模样。
琉珠是被俩内监拖着丢到昭君面前去的,瞧她那模样大约是已经腿软到无法行动,衣裳挨了雨水淋得湿透,嘴唇被冻得发紫,哆哆嗦嗦了良久,才挤出几个字:“太太后娘娘,饶命啊——”说完便要伸手去抱昭君的腿。
昭君眼尖儿的瞧见她的动作,心中悲叹一声怎么每个人哭完都喜欢抱人家大腿啊,往后连退了两步教琉珠伸过来的双手扑了个空。面上虽是平日里那样的柔和之色,声音却严肃起来,只同她道:“将你知道的全数说出来,实话实说,若有半句虚言,哀家第一个便斩了你!”
琉珠猛地抖了抖,怯怯的抬起眼瞧了昭君一眼,便又极快的埋下头去。踌躇良久,终于开口缓缓的说起她知道的事情……
一切同赵丽嫔说的一模一样,只是略微详细一些。
其实若是将这件事情笼统的瞧一瞧,便能发现一切事情与琉珠的关系并不大,只能说这个小宫女的胆子太肥,才会惹出后头的这些事来。
她说的这件事,是件十分起因模糊的事情,仔细摸索半天都不能摸出它的源头来。若是非要寻个源头,那便只能从先前那件被虫蛀了的龙袍开始说起。因高演登基之时真是魏国战事之际,昭君便下了旨意让宫中四处节省开支,这其间便也囊括了高演登基那日应穿的龙袍。
先皇登基之时的龙袍尚且还在,一件甚好的衣裳只穿了一次委实可惜了些。昭君便索性命司衣司将那件龙袍洗刷洗刷干净拿来给高演用了。
琉珠特意提及这件龙袍,昭君指尖扶上额角,揉了揉,疑惑的打断她:“那件龙袍不是说因年头久了被虫害了吗?”
琉珠将头垂的更深,小声答道:“其实不是被虫害了……”
昭君作出略微惊讶的样子来,正欲开口,半合的殿门蓦地被人一把推开,“咣当”一声响声,惹得殿里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瞧着门口的人。那人立于潇潇夜雨激起的白色雾霭之中,勾檐之下高悬的大红宫灯下,面容淡漠的望着金榻之上的昭君。那是姗姗来迟的萧唤云,单手顿在半空之中,保持着推门而入的动作良久。
她瞥了眼昭君,昭君也甚平静的瞥了她一眼,一时之间双双相顾无言。良久,萧唤云才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本宫人还未到,你们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了?”
昭君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只道了一声:“既然来了,就先坐下吧。”侧过头来瞅着地上跪着的琉珠,淡淡道:“继续讲。”
是以,琉珠得以继续将她知情的事情继续讲下去。
之前说到了那件先皇的龙袍是不是被虫蛀了的问题上,依照琉珠的话来说,那件龙袍保存的十分好,并没有被虫蛀了。她得了上头的旨意便将封存多年的龙袍翻出来,同司衣司几位宫女一起仔仔细细的将它清理干净,又整整齐齐的收了好。那时,先皇的龙袍还是好端端的,这一点司衣司同她一起清理龙袍的宫女们都能作证。
龙袍清理过后的第二日一早,皇后娘娘身边的王尚仪,也就是当初的王姑姑便过来要走了那件龙袍,用的是“我们王妃的凤袍上的祥云样式好似同这件龙袍上的不大一样,娘娘命我过来将龙袍带回去瞧一瞧,过会儿便送回来。”的理由。那时琉珠觉得十分奇怪,若是只为了祥云样式,王姑姑瞧过了回去禀报便是,何必需要将龙袍整个儿带走?她将这个疑问问出口,便被王璇用两片金叶子利落的堵了口。
因那是如今的皇后,也就是当时的常山王妃开的口,琉珠便也不曾多想,只觉得一边是不能驳了王妃的面子,另一边是那两片金叶子委实令人心动。如此想了想,便将整理干净的龙袍交给了王璇。而王璇亦是没有食言,那日午后便将龙袍送了回来,送回来的时候且嘱咐她:“我们娘娘说了,龙袍十分重要,你且好好收着。这几日天色不好,风里携沙,莫将龙袍拿出去吹风,若是吹坏了,小心你的脑袋!”
琉珠诺诺应了,王璇便又塞了她两片金叶子,说是王妃凤袍之上的祥云样式是她自己绣的,因绣错了所以遭了娘娘好一顿骂,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让琉珠莫再提起。琉珠满心欢喜的应承下来,便去送王璇出门。
她将王璇送出司衣司的大门,便折了回来。依照她的话而言便是,这一来一回之间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此间不可能有人碰过屋里头的龙袍,并且事后她询问过当时院子里染布的宫女,都说没有瞧见有人进到屋子里去过。是以,屋子里的龙袍在王璇送回来之后便无其他人碰过,这点十分确定。
琉珠回屋之时,桌上的油灯不知为何歪倒在一旁,里头黑黝黝的残油流了一桌,染污了搁在一旁乌木托盘之中的龙袍。
她大惊,忙的去收拾起来,却发现被染了残油的那一处龙袍衣袖上正是用金线绣了龙尾的地方。那件龙袍本就是墨色的,沾了残油关系并不大,只是偏生这般不凑巧,染污了的竟是金线。
琉珠急的快哭出来,手中捏着那件龙袍踉跄的后退两步,眼前昏暗一片,径直的瘫坐在了木椅之上。
她心急又绝望的坐了半日,终于在入夜了之时想到了个主意,那是她妹妹教给她的法子,用小厨房里头给主子吃的精细的油来洗衣裳,便能将衣裳上难以去除的污渍洗干净。只是那油也十分难得,若是被发觉了只怕也逃不过一死。但左思右想,她还是觉得虽然早死晚死都得死,迟点死终归还是有好处的。
是以那一日她入夜之后她便偷了厨房的油洗干净了龙袍上的灯油,继而第二日大早天色大好,她借着要清理龙袍上的霉味将龙袍搬出来放在院子里吹风,想要将龙袍上的油味儿给吹干净。
却不想那件龙袍竟无端端的自破起来。
那日院子里染布的宫女全部都出去给各宫各院的主子们送衣裳去了,只留了她一个人,龙袍自破起来的时候她被吓了一大跳,直直的瘫坐在了地上,望着架上徐徐起燃的龙袍良久不能回神。
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一件龙袍破了个一干二净。她不知道这事究竟是何原因,只以为是灯油或者是厨房中那油的缘故,不由得岌岌自危起来。先前说她是个胆肥的姑娘并不是平白说的,因为她若是个胆小的姑娘,此时应当抱着这件衣裳哭着自尽去了。可她并没有想到寻死,只抱着破烂的龙袍在房里枯坐了半日,然后便十分淡然的寻了个机会,同青蔷身边的腊梅姑娘禀报了这件事,说先皇的那件龙袍因在箱底压得久了,被虫蛀了,现在挂在外头被风吹了吹便破洞了。
腊梅将这件事禀报给了青蔷,青蔷又禀报给了昭君。那时昭君为继位大典之上的琐事所烦扰,便索性下了旨让人连夜赶制了一件新的龙袍出来。
于是,第二日高演穿的,便是新制成的龙袍。
琉珠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子过去了,却听闻那日继位大典之中皇上安然无事,皇后娘娘的凤袍却迎风自燃起来。琉珠不蠢,前因后果仔细的想一想便知道是有人要害皇上和皇后,她虽猜不到是谁在做这样子的事情,却知道能害皇上和皇后之人权势势必滔天,不是她一个小宫女能应对的。
一时间忧心焦虑困了她半月,她因这个而急的上了火,跟着昭君病了这么些个月。前段时日病愈,她却未曾听见上头有人提起这件事,宫里头十分的风平浪静。
所以,这件事,她原本想让它就这样子过去。实际上这件事也的确就这么过去了,她将那件自破的龙袍藏在她的箱底,想等着风平浪静的一日将它处理掉。这样子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了她的亲妹妹为这件事丧命之后。
她始觉得这件事它注定不会那样风平浪静的过去,才会想着挑了这么一个夜雨潇潇寻常人不会出门的夜里将这件龙袍销毁掉。但她比较不幸,她一出门便撞上了不是寻常人的赵丽嫔。
此后的一切都十分明朗,本想着要去揭发萧唤云同高湛□的赵丽嫔得了个更好的利器,她想要拿着这把利器去找皇帝,可皇帝正同张相在议事,她便拿着这把利器跑来找太后。这是个很正常的逻辑顺序。且看起来像是赵丽嫔今日走了大运的模样。
只是有一点需要晓得,这世上走大运的事何其少,今日这样高度巧合的大运便更加少。是以,昭君便挑了那么个时候让这位琉珠姑娘侯在了夺门而出的赵丽嫔门外,送了她这把利器。继而是前几日便日日进宫的张相阻了这位没甚大脑的赵丽嫔,最后是勤政殿前偶然路过的一位小宫女的善意的建议,建议赵丽嫔若是有急事可以去找昭阳殿里十分宽厚仁慈的太后娘娘。
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想要将棋子摆出想要的样子,却只需轻轻的动一动,便能使棋子走出她想要的形状。这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跪在地上的琉珠将这一切缓缓讲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昭君倚在软榻叠高的一旁,神情略凝重,迟疑道:“你说你死了一个亲妹妹。唔。你妹妹怎会同这件事有所联系?”
听见这个妹妹二字,琉珠哽咽的两声,朝着昭君俯下身去,额头贴上冰凉地面:“太后娘娘恕罪,奴婢方才没有提到一件事,其实,其实这一切发生之时,奴婢全都和奴婢的妹妹说过。那日龙袍迎风自破之时,奴婢的妹妹恰好就在奴婢身旁。”
昭君默了默,道:“你妹妹是?”
琉珠带了稍许哭音,却十分清楚明朗的答道:“奴婢进宫之前名唤作彩月,妹妹小彩月三岁,名唤作彩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