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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几番沉浮,她像是被卷入了一场漆黑的涛浪之中,抓不到任何的东西。这样的沉浮持续了一段时间,昭君觉得自己像是被浪卷到了岸边一样,甚吃力的抬起沉重眼皮来,白影憧憧之中只瞧见高演红了眼眶的一张脸。她想开口同他说句话,可全身烫的厉害,饶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便觉得脚下一空,又晕了过去。
待到昭君再次悠悠转醒之时,已是入夜,半敞开的床扉映入十里宫灯胜景。她歪了歪头,便瞧见青蔷身上背了跟荆条正跪在她的床边,垂着头,抽抽搭搭的哭得真伤心。
昭君被吓了一吓,开口问了一句:“你这么,是做什么?”
青蔷闻言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的同兔子一般,昭君的那一句话仿佛像是刺激到她了一般,猛地一把扑了上来,抱住昭君一角被褥哭嗓道:“姑、姑姑妈你终于醒了,这一切都是青蔷的错,你若是再不醒青蔷都打算将自己剁了拖出去喂狗了——”
昭君则又被她这样的阵势吓一吓。这丫头哭嚎的有些厉害,说话便乱了章法,乱七八糟的讲了一大通,昭君才隐约听明白了几分意思。这个意思说的是几月前青蔷无意间得到了一根千年人参,听说有令人返老还童美容养颜的功效,她自己存了好几个月舍不得吃。后来昭君几番晕厥,她觉得她的姑妈着实体弱,便将那根千年人参剁吧剁吧掺进她的安神汤里熬了给她喝进去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可问题的关键却偏偏出在这里。这位娄家小姑娘并未曾吃过什么千年人参,不知道一次该吃多少。她觉得什么好东西都是越多越好的,便将整根统统剁了熬成了一小碗的浓汤。需知道所谓千年人参,是拿来给将死之人吊命用的,垂死的人舌下垫一片,便能缓过气来多活好几日。
那浓缩了一整根人参的药汤的补性可想而知,昭君便被硬生生的补过了头,惹得气血翻涌厉害,才会这般呕出一口黑血又晕厥了半日。
昭君听明白之后觉得这件事情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青蔷好心做了坏事。她稍微将自己挪了挪,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坐了起来,便发觉自己现在精神很抖擞,那人参的功效委实不错。这样子看来也不算多大的坏事。是以,她便伸手拍了拍青蔷的肩膀,宽和道:“这件事情也不能怨你。”
青蔷却猛地抖了一抖,空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的模样,面露难色。
昭君探过去一些身子,瞧着她道:“你吞吞吐吐的这个样子是想说什么?”
青蔷瞧了她一眼,又垂了头,继而又是稍稍抬一抬头眼风里头再瞧一眼昭君,又垂了下去,闷闷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得说……”
昭君最是见不惯旁人这样说话吞吞吐吐的模样,身为马背之上的民族子孙自然是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说话要倍儿亮行事要决断!她倚在软垫之上侧着头望着青蔷,等了她半晌都没能听见她开口,便率先开了口道:“你想说什么,说了便是。莫忘了你是我鲜卑人,鲜卑的姑娘从不做这些别扭之态,即便是你做错了,认了错领了罚便是,有什么好怕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头揣测的是青蔷这个样子估摸着是闯了什么祸的形容。但她一向对这个侄女都很是宽容,实在是想不出来她究竟要闯个什么样子的祸事才会教她真正的发了火气去责罚她,并以至于她如此唯唯诺诺不敢开口。
又等了良久,才听见青蔷抖着一把小嗓子将她想讲的事情缓缓道来。
令昭君感到意外的是,青蔷此番吞吐着不肯说的这件事它并不是她闯下的祸事。因这件事情同青蔷没有半分关系,这是昭君自己做下的事情。此番说出来,委实令她的一张老脸红了一红。
这件事是昭君起的头,也是她自己结的尾,自然与人无尤。
白日里,她不知自己手脚抖的那般厉害是因为吃了一根千年人参所以补过了头,只当做是自己再世为人之后承受能力差劲了许多,所以才会这般按捺不住性子。她听见高演那一声惊诧的:“阿湛!”之时,已经有些晕乎了。她觉得自己将要晕厥过去,但尚存的一分理智同她说即便是晕厥过去,也不能白白的晕了过去,需得好好利用一下才行。于是她才有了接下来那一番抱着高湛哭喊着:“我的儿啊——”的动作。
但必须在这里提一提的是,她那一日揉进怀中的并不是高湛,是带领着高湛回宫的娄昭……
是以,昭君觉得自己此番委实丢脸。
青蔷断断续续的将这件事讲了个完全,再抬头望着床上时,昭君已经将自己整个人都滑进了被窝里去,且还不动声色的提了提被角,默默遮住了脸。
青蔷便甚体贴贤惠的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这件丢人的事情便得以翻篇儿。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丢人的事情却也不是件完全的坏事。那日昭君揉着刚进门的娄大将军的脑袋哭喊了一声便吐血晕了过去,殿里的人便瞬时都慌了手脚,高演亦是急的红了眼眶,冲过来将昭君搂在怀中,几欲落泪。这样一番闹腾,高演便一直没空同高湛来谈一谈这个皇位的问题,更是没有心情说什么要将皇位还给高湛之类的。
此中细节,是昭君第二日睡醒之后听青蔷说的。
她清楚的记得上一世,她本没有打算害死高湛,只想着让演儿继位坐稳江山,可萧唤云却使了手段害的演儿的龙袍于众目睽睽之下迎风破洞。怪只怪她当时低估了萧唤云,还想着她同演儿毕竟是夫妻,纵使很惨了他们母子两也不至于在这样要紧的时候下手。但她的轻敌却连累了她的演儿一世都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的皇位来路不正,连上苍都看不下去要在登基大典之上降下天火。
昭君被逼的无奈,只能派了人去暗杀高湛。她晓得,若是高湛不死,萧唤云永远都不会死心。
而后来,演儿继位,她以为高湛彻底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便做了个样子,让演儿给高湛追封了皇太弟,借以平息演儿心中的悲愤之情。可谁曾想,高湛却是未曾死去。她于殿内宣旨之时,他便站在门外听着,直到她宣读完旨,他便一步跨进了殿门。
演儿对他心生愧疚,要将皇位还给他。高湛便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作出贤德亲王的模样,先是推了皇位,同演儿表了他的衷心,继而又一言一句都坐实了他皇太弟的身份。皇太弟是什么身份?倘若演儿没有孩子,他高湛便是储君!演儿心中只有萧唤云,而萧唤云心中却只有高湛!这样下去,演儿如何会有孩子?
那时的昭君被逼的走投无路,将这件事情左思右想了许久,发觉这是一个死结。高湛越是不理萧唤云,萧唤云便越是心生怨愤,她的怨愤会烧向她们母子。届时,高湛借着萧唤云之手除去了一切妨碍他的人,手中却并没有染上半点血腥。且在朝堂之上,他高湛还是个贤德宽厚忠义双全之人。
当年的昭君何其愤恨!她只怨郁氏一人!她本是只怨郁氏一人的!她打算留高湛一条命,却生生的被高湛逼上了绝路。
晨时的风自半敞的床扉灌入屋室,吹起床畔七重青色轻纱,其间不知是携了什么花香,只觉得袅袅娜娜,教人闻着都觉得神清气爽。昭君坐在铜镜之前望着一旁的一枚赤金铸成的凤凰于飞模样的簪子出神,身后的青蔷替她梳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起昨日她昏迷之后不知道的事。
她说的这些事情,昭君大约能猜到七八分来。
高湛下落不明,她却始终不肯发丧,即便是朝中百官几次三番同她暗示长广王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她也不过是做出一副死了儿子却因为悲痛不敢承认的慈母模样来。这样子做,却并不是为了赢得这一身的好名声。她至今仍记得那个皇太弟的称呼,高湛的储君之位是她交出去的。此番重来一世,这个错误她绝对不会再犯。
所以这一回,高湛回宫,他只是长广王,一个出了意外流落在外至今才回来的皇子罢了。高演已经继位,是百官千奏万请的皇帝,且他初初登基便以迅雷之势平定了边关战事,是何其的从容震惊,用兵之诡谲令人叹服。
如今没了当初的龙袍之事,娄昭又大获全胜,班师回朝,高演已是众望所归,堂堂正正的真龙天子。
是以,对于高湛回宫这一事她并不大着急。
只知做错事的青蔷一个早晨都很忐忑,大约是良心过意不去,昭君让她给梳个头,青蔷便仔仔细细的给她竖了个十分滑顺整齐的发髻出来。昭君不过是随口说了句渴,青蔷便已端了十分润喉的果丹陈皮水过来。
青蔷的这些举动令昭君感到十分受宠若惊。
左右想想,被这根千年人参补过头之后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多了个后遗症,时不时的流点鼻血。太医瞧过之后说是千年人参残留的药性未过,还在陆陆续续的起着作用,这就像是一把熊熊大火一样,烧完了之后多少还有几撮余火跳的很欢快。
只是这鼻血流的很没有规律,这便注定了昭君必须时时揣着绢帕来擦鼻血。自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现在还是二月天,天气甚凉快;昭君的这把余火烧的也很欢快,擦鼻血的绢帕洗干净了却晒不干,令昭君觉得很是麻烦。是以,昭君便节约了一些,怀中揣着的绢帕总要用到没有半分干净的角落才拿去洗。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宫中的人便时常瞧见他们的太后娘娘捏着一块染满了血的绢帕,被娄尚侍搀着出入各处。
于这个时候,宫里头的人便要忍不住的叹一口气道:“长广王委实不孝,连累了太后娘娘为他日夜忧心,都忧心到吐血了。”
这些都是后话,且放着日后再说。闲话说回到这一日清晨,昭君坐在窗台旁的梳妆台前让青蔷梳着发,月白衣袍拢于身前,正在桂花糯米糕与菊花糯米糕之间难以抉择,便听见有人推开昭阳殿大门,脚步徐徐而入。
昭君侧过头来,望了那人片刻,眉眼渐渐攒出笑意来:“这么早过来,演儿可是有事要同母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