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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死而复生了一回的缘故,昭君此刻放松了神智睡去,便越睡越沉起来,大有一梦不知所醒之势。她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究竟睡了多久,只觉得仿佛梦中岁月也能支撑起一片尘世一般,在这片流光微荡的梦中岁月里,她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她梦见了许多年前的高欢。
梦里头是深秋的模样,王城之外良田万顷皆是金灿灿的一片,时而有风拂过,吹起一阵阵金色的麦浪来。那是她初遇高欢之时的模样,但那一幕场景却终究不是她的心结所在,便只是一幕又一幕的幻影,极快的从她面前掠过。她惊慌失措的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飘闪而过的幻象。
那时城中传着她与高欢相识的闲言,说的便是她于三丈高墙之下,惊鸿一瞥,便情定了城墙之上的那个守城小将。传着这些闲言的人,多半将它当成笑话,还有极少数的人将它当成一段佳话,但无论它是什么,都不是真的。
那时候的她只是觉得这个少年竟然敢拦住她的马车,勇气很是不得了。她朝着城墙之上的他笑了笑,他愣了一愣,面上并未曾有什么表情。
一旁的丫头依旧是气鼓鼓的,瞧着自家小姐竟然笑的这般开心,她心里头便越发的醋了起来。顺着大小姐的视线扭头望去,便瞧见了城墙之上那位面无表情的少年,青色头盔之下的面容瞧得并不算太清楚,只觉得他望过来的视线有些灼灼。
昭君的贴身丫头便气鼓鼓的同她道:“小姐,那根木头有什么好看的?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连小姐的马车都敢拦住!”
昭君笑了笑,伸出手来拧了拧她面颊上的肉,这是她一贯的习惯:“那人今日拦下我的马车说明他是个有胆气的人,比起城中的那些个纨绔强出些许多了。倘若我这辈子只能嫁给城中的那些纨绔,那还不如嫁给这样子的人。”
她当时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不大正经的玩笑话罢了,却不曾想过她身边的那个丫头是何等欢脱的一位姑娘。当日回了府,不过一碗茶的功夫,府中上上下下便传遍了这件事情。继而不过两碗茶的功夫,她爹爹急匆匆的来到她房中问她的时候,事情不知如何已经演变成了她非高欢不嫁的地步了。
流言至斯,真是教人没有想法。为此,昭君大感头痛。
如此想来,她与高欢的初遇并不大欢快。然则昭君是个记性不怎么好的姑娘,过了没几日便将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乃至于半月之后她再次从旁人嘴里听见高欢这个名字的时候,费力的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了这个名字主人的模样来。不知怎地,她记起这个人来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那一日城楼之上清俊的少年儿郎。可明明那一日她同他隔得十分远,并不大可能看清楚他生的是个什么模样。可她却记得他那凉薄眉眼,目丰神朗,很是好看。
很多年后,昭君再回忆起那一日初遇之时的情形,也只能感叹一声,这真是一场孽缘啊孽缘!
那时她被自家阿爹关在府中幽禁,并不晓得她那一句话在城中惊起了多少的惊涛骇浪,待到半月幽禁之期过后,她便甚是安和沉静的携了随行的丫头打算出一趟不算近的门,去城外的一座山寺之中上一炷香。这本该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凡事都讲究因果,种了个什么样子的因,便得出个什么模样的果子来给你吃一吃。昭君有些摸不准自己如今得的这个果子究竟是个甜果子还是苦果子,需知道站在当时的立场上而言这是一颗甜果子,这颗甜果子教她满心欢喜的得了个很称心的夫君。但后来的那些深宫年岁之中,她觉得这俨然就是一颗苦果子。
无论这颗果子是甜还是苦,它皆是由那日初遇之时的那场孽缘而生。
且在这里,需得提一提昭君那甚是贤惠贴心的丫鬟的功劳。出门的前一刻,昭君的阿爹将那丫鬟喊住,有几分忧心忡忡的与她道:“你今日陪着小姐出门,要小心着些,莫让那些下九流之辈靠近她。若是让我知道大小姐同那些人有了个什么瓜葛,唔,你晓得我素来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不打紧。”娄家老爹略微顿了一顿,面上浮起几分笑意,却是未曾笑到皮里去。他轻飘飘的与她道:“听闻那新到任的守牢房的小官儿是个心里头十分变态的人,他最喜欢的就是像你这般十几岁小姑娘的皮了。在后脑勺切一刀,开个豁口,然后用柳叶刀慢慢的剥,这个过程需得慢慢来,稍有偏差一张皮就要毁了的。从头剥到尾,等他剥完之后,你还是活着的,能吃得下饭,能轱辘轱辘的转着眼珠子……”
小丫头抖了抖,被娄老爹那一番话吓得着实不轻。待到马夫将昭君的马车套好送过来的时候,她还是那副秋日中落叶般瑟瑟的模样。
昭君瞥过她,觉得这个丫头今日一番表情很不寻常,想要开口问一问,却被小丫头抖着一双手将昭君塞进了马车里。昭君挑起帘子探出脑袋来,甚是关切的道:“你怎么了?”未说完,便被那小丫头抖着一双唇片又塞回了马车里。
这个小丫头抖着手抖着脚跟在马车边上走了半晌,才蓦地想起来了一件事,若是从这头城门进出,少不得要遇到上次的那个守城小将的!小丫头双手一合,同她自己点了一回头,甚是坚决的与马夫道:“调头,咱们从北城门出城。”
马夫像是瞧疯病病人一般的瞟了一眼这个全身在颤抖的小丫头,慢悠悠的掉了个头,朝着北城门去了。小丫头心中略微安定了稍许,为她的这一个英明决断感到很是自豪。
然则从此后的数十年时光的角度看来,她的这个决定瞧起来并不是十分的英明。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即便是守城的小将,那也是有休息日的……即便是这个休息日可能是一年一次的探亲日…..
昭君觉得这是一场孽缘,大抵便是从这个时候感觉到的。
她出城上香的那一日,便是高欢一年一次的探亲之日。高欢家中并不曾有什么亲人,年幼之时闹了一场饥荒,饿死的饿死,走失的走失,如今便也只留了他一人了。是以,他探亲探的便是他亲人的墓。
昭君此番梦见的便是这一日的情形。
她记得那一日是个极为晴朗的好日子,山中进香之人一拨一拨的上来,马夫将马车停在山门之外的一处僻静地。她从马车之中探身下来之时,还瞧见天上有一阵大雁长鸣而过,秋风徐徐,很是畅快。
山门之后,又行百步石阶,抬头一看便瞧见了那座年代悠久的山寺伫立在密林之中,青的瓦,朱色长墙。
门前大约十步之遥处摆了个香火摊子,贡香悠缓的燃出几缕白烟冉冉上飘,朱色殿门之后一尊煞是古板庄重的佛像在重重香火之间时隐时现。寺侧皆是青石板路,昭君进寺之前往一旁瞟了一瞟 ,眼风里头瞧见了几株赤色的丹桂,鼻尖隐约有几丝桂香掠过。
小丫头仍旧十分紧张,紧张兮兮的去取了香来递给昭君,继而又紧张兮兮的去上香。昭君觉得很是有趣,便硬生生的生出了想要留下来吃一份斋饭的念头来。果真,那小丫头听了之后便越发的紧张起来,抖手抖脚的去后院准备昭君的斋饭去了。
没了这么一根小尾巴,昭君觉得很是欢喜。
寺庙之中有专供女施主用斋的厢房,昭君得了自己的厢房牌号便从一旁的角门里遁了。她本是打算回厢房去翻找几本佛书来瞧一瞧的,且她只知自己记性不大好,认路的本领不佳,却不知自己竟然不佳到了这种地步。七绕八绕的半天,并未曾寻到她的厢房也就罢了,却在推开一扇瞧着还算不错的小门之后径直出了这座寺庙。
她巴巴的站在一片竹海之外,回头瞧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那座寺庙,觉得这件事情很不得了。她并不是个喜欢赏风景的姑娘,这一点在先前的时候也说过。是以,纵使是这片寺后竹海瞧着很有潇洒意味,她也是断断欣赏不来的。
昭君在竹林之外站了半晌,便要转身从那道小门重新回去,可是伸手一推,却发现那扇门竟然从里头反锁了起来。昭君一惊,想来是里头路过的人瞧着那门并未上锁便顺道做了个好人将那扇门锁了起来。
昭君甚是无语的回过身来,眼风里蓦地出现了一抹玄色身影,她不由的又惊了一惊。抬起头来一看,却是顿时愣住。
那是个极为俊朗的少年,是那日她在城楼之下瞧见的模样,同她幻想之中的样子差不离,只是现下换下了那套硬邦邦的冰冷铠甲,换上了一件玄色常服。他倚在墙边瞧着她,面容却极为淡漠。
昭君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却抬了抬手,将一坛酒抬至嘴畔喝了一口,继而动作忽的顿了一顿。昭君被他这一顿又吓了一跳,连忙往后又退了一步,再抬头时却瞧见面前那个玄色的身影正急急的朝她走了过来。昭君转身欲走,却蓦地被他一把拽住手腕,直直的往他怀中带去。
但终究这人还知道个体制,并未曾真的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去。
昭君在他面前两步处站稳,眼角往后瞥了瞥,发现那是一处断垣,若不是他及时将她拉住,她现下怕是已经掉到下面去了。如此一想,她便朝他笑了笑。
那人凉凉的瞥了她一眼,便转身要离去。那转身的一个动作做到一半时却忽的顿住,他缓缓回过头来,眉眼攒出些许笑意来:“竟是你。”
昭君呐呐道:“啥?”
那人已经直直踱步到了她面前来,单手抓住她的手腕,箍的她生疼。她抬起头来,便瞧见那人一张俊朗面容离得十分近。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我听说,姑娘你很想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