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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富庶。虽然如今依然未曾成为天下粮仓,但是因为得天独厚的气候和前些年兴盛起来的海水晒盐,如今江南家家户户日子都不算差。加上前朝皇帝对于江南的看重,以至于此地文风昌盛。
或许看不到随便一个樵夫便能吟诗作赋,但你要走在官道上,总能够听到周围有性质忽然的唱和。
这番景象,在长安也是少见。
但这里就有。
苏州不是江南的中心所在,但依旧不差。以是天下文坛,依然有几分重量。
在一般人看来,江南文士大都残留着一些魏晋遗风。行事或有乖张,但处事绝对重礼。
但近日的苏州士林,却一改多少年来的印象,半点也不重仪表,从四面八方向吴县汇聚而来。
墨香居要开分号的消息最先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而且这分号的地址,还就是在吴中。最为重要的是,传说中那位慧眼识英才,还创办了墨香居的诚国公罗彦,此时就在吴县。
陆敦义今天的心情很是复杂。
此时在陆府正堂中,在一干家族子弟的注视中,这位从前宠辱不惊的主事,慌乱地来来回回踱步。
“怎么办,这已经是三天来第一百多封名帖了。诚国公还是拒绝回见任何人,也不让别人透露他的位置。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这样下去,江南士林的人都得让咱们得罪清了。”
虽说将来掌管墨香居分号,能够让他们陆家地位上升好大一截,但现在他们还得罪不起这么多人。
先前被罗彦点名过的陆正明,此时也一脸苦笑。
这位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国公爷,到底想玩什么游戏。连续几天,一直呆在陆德明的坟前,更是让人重新搭了一座草棚。陆正明怎么觉得,他有给陆德明守孝的意思。
不是说,这位先前在长安已经守孝一年了么。
如果让罗彦知道陆正明心中所想,那他一定会对陆正明更为看好。没错,他正是要在陆德明坟前守孝。当然了,这次可不会有三年那么久。行程匆匆,罗彦拿出来三个月,专门在此。
原本陆敦义想咬着牙关硬挺一段时间的。可是接下来一份拜帖,却逼着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
杨说。在北方或许这位压根不出名。可是在南方士林,这位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无他,此人乃是真正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家世显赫,乃是西蜀杨子云的后人。才华横溢,当年杨广都嫉妒其文采,暗中要找茬置他死地。年高德劭,这些年资助过的士子不计其数。
有种种光环在身,偏生这位还很低调。自从被杨广暗害,从此便隐居不出。不想今日居然亲自前来。
说起份量,前头上百份名帖,都不如这一份拜帖重。
难道真的要将这位老先生拒之门外?别说陆敦义不能,他也不敢。真要这么干了,江南士林绝对能够一人一口吐沫将他们陆家上下悉数淹死。
咬咬牙,陆敦义终于做出了决定。先前都是他派家族小辈找罗彦询问,这回他得亲自出马了。
当他一路隐匿行迹到达陆德明的坟茔之处,只听得草棚中传来阵阵读书的声音。陆敦义虽然不曾出仕为官,但毕竟家学渊源,也知道罗彦读的是什么。
让他惊讶的是,不想罗彦居然会这般流利标准的雅言,将一本《礼记》读得人只想静静听下去。
奈何事情着实有些紧急,陆敦义也没有那个耐心继续往下听了。走到草棚前,在罗彦视线所及之处,默默等候着。
待一篇《古之教者》念完,罗彦这才看着陆敦义说道:“二兄为何今日亲自前来,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听到罗彦的询问,陆敦义有些苦涩。自己一家子在那里着急上火,这位真正的主角反而在这里逍遥自在,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苦涩归苦涩,该说的事情还是得说。
“进之,你是不知道啊。今日来了位大人物,想要见你一面。别的人我倒是可以替你拒绝,但是这位我实在拿不定主意,只能前来找你。”
这下倒是让罗彦很好奇了。陆敦义虽然没有陆敦信那般的厉害,但是在将那也有些个地位。连他都不能拒绝的人,到底是谁啊?
看着罗彦的疑问,陆敦义很是及时地解释:“杨说老先生……”正待继续解释的时候,罗彦就已经接着说道:“这位我知道,前朝文采让杨广都嫉妒的人,老师生前跟我提过。既然是这位老先生,二兄倒是可以带我传信一封。”
别人或许罗彦还可以不屑一顾,但是杨说的德行绝对值得他敬重,所以也不能随便敷衍。
笔走龙蛇,一刻之后,罗彦吹干了墨迹,叠放整齐之后交给陆敦义。“二兄,这封信烦请转交杨说老先生,同时代我向他赔个不是。”
陆敦义彻底傻眼了。感情这位压根就没有出去见人家的意思。
没办法,自己已经尽力了,如果事情还不能解决,那也无能为力了。
怀揣那份单薄的信,陆敦义踏上了回家的路。
次日一大早,陆敦义便亲自赶往吴中县城东城的宋家。杨说老先生正是寄居在此,既然要转交书信,就不能随便派一个小辈来应付。
惴惴不安的心情中,陆敦义被宋家家仆请到了正堂。
问说是陆敦义前来,宋家家主宋好问便请了杨说过来。陆敦义一进门便看到这两位在座中饮茶,急忙一拜:“后学陆敦义,见过杨公,见过宋家主。”
这宋好问却是跟着杨说占了便宜,若论家世,他哪里能得陆敦义一拜。
杨说摆摆手,很是迫切地问道:“陆主事,不知罗彦小友在何处,若是方便,老朽今日就想见他一面。”
看到老爷子这个急切,说实话陆敦义越发地内心不安了。无奈,只好从袖中掏出书信,一边递交给杨说,一边回答:“好叫杨公知道,诚国公他从来到吴县的第三日,便搬到大伯的坟前守孝去了。这是昨日他托我带来的书信,还请杨公过目。”
尚未打开书信,杨说和宋好问便被陆敦义的一番回答给震惊了。传言罗彦在长安为陆德明守孝一年,原本在江南的人们只以为是个笑话,或许还是罗彦以退为进的借口。今日看来,传言反而有些太过阴暗。
因此杨说也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反而很是爽朗地笑了笑:“能有这般尊师重道的人,想来也没那些后生说的那么骄狂。我倒是越发好奇他信中说些什么了。”
说着,还朝着两人扬了扬手中的书信。
却是这些天被陆府拒之门外的人多了,对罗彦不利的流言也顺势而起。也传这些谣言的,自然以士林文士居多。
缓缓打开书信,杨说似是有意让二人知晓,居然就这样大声念了出来:“后学末进罗彦拜言:杨公得重,忍辱赐书。以大人之尊,央后生一面。言辞恳切,心内惶惶。罗彦本庐州贫寒,得先皇圣明,邀天之幸,科考得中。又有陛下之恩隆,方有今日。才学浅薄,德行缺漏。得公垂问,岂不幸甚。
然先师驾鹤三载有余,罗彦虽长安守孝一年,不及坟前一挂纸钱。心内愧疚,日日夜夜,如有神灵,拷问自心。更兼身入宦海,浮沉两岁。未承遗志纠集黎庶,反多悖逆以遭贬谪。侥幸得无事之身,方敢至此,以赎心中之债。
以是杨公情深,不敢罔顾先师恩重;琐事繁杂,不若守孝坟前紧要。三月之后,定负荆于门前;今日之时,唯遥拜于云中。后学罗彦再拜言。”
杨说这些年也不知道读了多少后学末进的文章,罗彦的诗作和文章自然也没有少读。
原本只觉得那些文章绝非一个年轻人能够写的出来,不想今日这一封简单的书信,老先生先前不过是用吴侬软语,读到中途,情不自禁就用上了雅言。
这是老先生的习惯,好文章就该用他认为最美好的声音读出来。
读完之后,犹觉意犹未尽。只是读起第二遍又觉得坏了心中的感动,只能不住地赞叹:“好,好,好。”
陆敦义已经流下了泪水,因为罗彦的言辞,多是写他与陆德明的事情。而宋好问虽然没有这般激动,却被老先生连续三个好字给惊呆了。
能让这位下榻的,自然是故交了。宋家乃是杨老先生的姻亲,宋好问自幼就和老先生多有接触,深知随着年岁渐长,从这位口中说出一个好字有多困难。
尤其是那个用雅言的怪癖,这几年更是鲜见。
不想今日居然一次性都见到了。
不管两人的表情,杨说很是激动地自言自语道:“三个月是吗,我便在这吴县等上三个月。如今这样文采斐然的后辈不少,但这般情深意重的,却是少见了。”
随后,看着刚将泪痕擦干的陆敦义和蔼地说道:“三个月后罗小友回来的时候,且记得通知老朽,让我前去陆公坟前凭吊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