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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市飞来的一架客机在福冈空港降落。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旅客怨声载道,都是因为虚拟现实病毒肆虐,机上配置的娱乐系统被迫关闭。不光如此,本来能够在临下机之前在虚拟现实系统中完成的海关身份验证,也因为病毒的关系被停止,临时改为人工检查。本来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入关手续,现在不得不排出了长长的队伍。
一个戴口罩的年轻人走了特殊通道。等在那里检查护照的官员看了他的护照和随身信函,又对他再三打量,神情凝重地点了一点头。
“日本的远程医疗……特别发达。明早八点,将有一千多人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千里之外医师的救护。……包括我的孩子。”官员以生涩的英文说着,“拜托您了!”
谢微时匆匆穿过空港的长廊,玻璃橱窗里陈设着大大小小的博多人偶,他一眼瞄见极像眉间尺的一个。谢微时晃晃头颅,让自己清醒些再看,却只是一张嘴唇细薄的能面。
根据与史峥嵘的协议,机场外为他准备了一辆车。
他定位出来的位置在距离博多港不远的地方。开着车,他很快接近了码头那片区域。宽阔的道路两旁都是方方正正的、大箱子一样的仓库,大多是和蔚蓝大海相似的颜色。
定位的位置终于和他的位置渐渐重合,谢微时在一个和四周的仓库相差无几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他走下车,咸湿而冰冷的海风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仿佛挟裹了细小的盐粒,刮在皮肤上有一种粗糙的生疼。
四周都很静,偶尔响起港口航船的汽笛声。海鸥嘎嘎地叫着,海水一浪又一浪地扑上岸边。低矮的仓库挡不住视野,放眼望去都是辽阔无垠的灰蓝色天空。然而这样大的天空压在上面,头一回给谢微时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仓库密闭。他绕着仓库走了一圈,发现了一扇小门。那扇门他第一次推没有开,第二次转回来时,却已经是开着的了。谢微时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足尖却稍稍一勾,带起了一个小石子儿,卡在了门缝里。
仓库中很是空旷,一股热沆之气扑面而来。四面墙上全都是巨大的排气扇,光线透过旋转的扇叶投射在地面上,影子不断地晃动,仿佛整座房子都在行走。
气味是他熟悉的机器运转发热而散发出来的味道。地面显然是清扫过的,然而所有金属或者塑料的表面都吸附着薄薄的一层灰尘。是静电。
谢微时置身其中,耳边“嗡嗡”的声音持续不绝,宛如耳鸣一般令人烦躁而头疼。但放眼望去,除了墙壁上的排气扇,和屋顶与地面上密密麻麻有如毛细血管网的管道,看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谢微时知道,这只是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墙边有一个电梯,他走进去,电梯门合上,炫目而炽热的白光直射而来,令他飞快伸手去挡,紧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已经置身于一片空白之中,雪亮的光线自头顶泻下,四周一片漆黑。
这种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感觉令人恐惧又无助,就仿佛一个初生的、毫无抵抗力的羔羊,被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了砧板上。
谢微时低头看向地面,身体投下的阴影让他的双眼觉得好受一些。他低声唤道:
“眉间尺。”
一阵呼噜噜的,像是在水中吐出大量气泡的声音,像是笑声,又像是喘气。
他又低声道:“盛琰,是你吗?”
那呼噜噜的声音消失了,带着一些残余的声音碎片,仿佛气泡在水中破碎,化作更多的细末气泡向上浮去,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盛琰!”
谢微时又更大声地喊了一声,像是要叫醒一个沉睡的人一样。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不知从何处挥出的一支长鞭,电火光噼里啪啦地闪在漆黑之中。谢微时猝不及防,被强力地击中背部,扑倒在地,背上飞起剧烈的烧灼感,他知道身上穿的厚实的冲锋衣都被穿透了。
“我不明白——”他忍着剧痛喊了出来,“杀人,杀很多的人,你还是之前那个盛琰吗?”
又是一鞭。刚准备要爬起来的谢微时又被抽倒在地上,这时过身的电击感让他撑在地上的双臂都在无力地颤抖,之前被眉间尺狠狠打过一拳的心口开始强烈疼痛。
他隐约感觉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要再杀人了。”他趴在地上,喘着气说,“盛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刚刚差一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
果不其然,长鞭又猛挥而来,这一次更快更猛,仿佛挟着猝然爆发的愤怒。谢微时已经摸清了长鞭的来处,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鞭。鞭子抽打在地上,激飞起一串尘土和电火花。
“你说句话!”谢微时嘶声喊道,“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器官,没有肺,你说不了话,但你能说的!你不是要让我去死吗?你再说一遍啊!”
长鞭再次飞来,带着惩罚一般的愤怒,谢微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雪亮的光柱之外冲去,却听见“咚”的一声,他重重地撞在了一道之前不曾看见的屏障上。鞭梢毒蛇一般咬上他已经□□出来的背,将那水滴般溅射的疤痕灼烧出长长一道焦黑。
谢微时身体痉挛,他咬牙闭眼,双手紧握成拳。在连续几次电击之下,身体已经要失去控制。他知道这还只是伤害更小的高压电击,后面盛琰还要怎样摧残他的尊严?
“你这么恨我……究竟是因为龙震,还是方迟——啊——”
一声惨叫被谢微时硬生生截断在口中。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锋利的铁钩从自己左肩胛下穿出,将他整个人都吊了起来。那剧烈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不得不反右手去抓住铁钩,减轻承受在肩骨上的重量。
呼噜噜噜噜——
那怪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微时倏然明白,他是在笑。
电子合成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谢微时,你不是很强的吗?这么个病毒,你都解决不了?”
语调冰冷,毫无感情。如果是人口中发出的声音,恐怕还是能带一丝嘲讽吧?
谢微时强忍剧痛,摇了摇头,“不能——”
黑暗之中又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不是要一心一意追求黑客技术的吗?不是不想放弃医人治病这条路吗?看看你,这七年中有什么长进?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像不像一条狗?哈哈哈哈哈哈……”
“我……”
谢微时右手死死地抓着铁钩,撑起了全身的重量,他暗中用力,试图将左肩从铁钩上取下来。然而他稍稍一动,便是整个身体撕裂一般的剧痛,而铁钩半点移动不了——那钩子上有防退行的倒刺。血液从他身体里蜿蜒流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地面。
“当年不愿意和你一同加入十九局,原来你一直忌恨我忌恨到这种地步。道不同,于是老死不相往来,是吗?”
“我盛琰不屑与胆小如鼠的人为伍!”
“所以你索性改了avatar的名字,是吗?”
“不错,我羞于与guet齐名。只要能完成心中理想,t.n.t这个名头算得了什么?你后来出面拉了那个姓丁的姑娘一把,我还以为你有所长进。谁知道后来你又做了缩头乌龟!谢微时,你就是个没有血性的男人!让人羞耻!”
谢微时的头颅突然奋力地扬起来,“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不加入十九局?”
虚空之中发出一声电声的冷笑,十分的尖锐。“你所坚持的所谓的黑客精神,不为名,不为利,在我看来,都是虚伪。”
“我那次对你,只说了一半。”方才点击带来的心悸感,仍然在一浪又一浪地袭击着他的心脏,令他的声音变得虚弱。
“凶手杀害龙震的过程,我看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我在警方那里做过笔录,可是警方也无能为力。我和你提到过穿过龙震胸腔的玫瑰,你忘了吗?你认定玫瑰之路就是复仇对象,向我详细描述了加入十九局之后打击玫瑰之路的计划。但我认定的目标是那个人,那个手里拿着玫瑰的人!我很确信如果加入十九局,我将受到种种限制,不能自由地去寻找那个人。”
他有些失落地笑了笑,“当时也真是年轻气盛,好勇斗狠,你说我这人捂不热,养不熟,你和龙震把我当过命的亲师弟看,我却始终只在乎自己的事。我那时候手上沾的龙震的血腥味都还没洗干净,哪里受得了你说那样的话!所以我不解释,一心想着那天把那个人抓住了,给龙震报完仇雪完恨,再在你面前扬眉吐气!”
虚空之中继续冷笑,“所以呢?你抓住了吗?我为龙震灭掉了玫瑰之路,你又做了什么?”
“玫瑰之路一度在北美很活跃,我便借着去美国学习的机会,调查了他们很长时间,终于摸清楚那个杀害龙震的人是一个叫witer的黑客,是玫瑰之路最早的创始人。但这个人创立玫瑰之路之后,就任其自由发展,自己神龙不见首尾。我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摸到他的行踪,你们试图剿灭玫瑰之路,但在你们获得的犯罪人员名单中,并没有witer。”
虚空之中,沉默了下来。
谢微时接着说:“那时候,我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安排到一个医院访问。黑进那个医院的系统之后,我看到了一份机密的国外政要特别医护治疗名单,于是想了一个阴招。
“你知道我有一个特长,就是模仿别人的风格写代码。于是我模仿witer的风格,盗窃了一份俄罗斯总统候选人的秘密医疗报告。那位候选人竞选呼声很高,但他隐瞒了自己不符合竞选要求的疾病。这份报告流传出去之后,果然使得那位候选人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很快,克格勃就开始通缉witer。
“克格勃是怎样厉害的机构,你比我清楚。当时一度传言witer被击毙,但消息未得确定。但无论如何,witer当时受到了重创,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期间,你们剿灭了玫瑰之路。
虚空之中其实一直没有说话,然而空气却仿佛变得沉重凝滞起来。
谢微时的声音没有停下。
“那时候我真以为他死了,挺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心上的石头落了地的轻松感。那个寒假我准备回国,然而witer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中了枪,他大概是以为我死了,但我活了下来。我不敢再和学校联系,不敢再用以前的身份,偷渡回了国。
“再后面,witer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任何他活动的踪迹。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心中始终不安,我当时在aanda中给你写了一封长信,列出了那时候我所搜集到的所有关于witer的消息。你没有回复我,我毕竟没有成功为龙震复仇,所以也没有勇气来找你。”
谢微时惨笑了一声,“现在想来,放弃去找你,应该是我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后来登陆你的avatar,才知道你把我的信息屏蔽掉了。如果我当时能够坚持一点……能够早一点意识到神经玫瑰的幕后操纵者就是witer……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胡说八道!——”电子合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而狂躁!
谢微时竭尽全力、与他针锋相对地喊道:“停手吧盛琰!你被witer利用了!杀害你的是他、复活你的也是他!”
谢微时头顶的亮光忽然熄灭,熄灭的那一瞬间,在淡去的光影里,他隐约看到有无数章鱼的触手在愤怒地舞动。明亮的电火光在他眼前闪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恐惧,摧心的痛楚已经铺天盖地袭来。他的右手瞬间松开,被贯穿的肩骨处又蹿来第二波剧痛。他甚至无法叫出声,只知道身体有了极其令人耻辱的反应。这是十九局的人非常熟悉的手段,于他而言却极为陌生。他在铁钩上缩成一团,不时地痉挛一下。
“一个虚构的人物。”
呼噜噜噜噜的声音。他在笑。
“谢微时,你一定是疯了。”黑暗之中的声音说,“witer真的存在吗?还是你臆想出来,想要为你这七年的愚昧与怯懦编造一个借口?你以为讲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故事,我就能放过你?真幼稚……”
冰凉的金属肢体贴上谢微时的脸庞,止住了他流淌不止的汗水,“早该知道你的意志力如此薄弱,这样一点小惩罚就受不了,你本来就没有资格进十九局,更没有资格待在方迟身边。”
汗水和血水混着淌到地上。“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许久,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的,干涩的。
“我告诉你这些,只想让你知道,如果说玫瑰之路是witer的第一件作品,神经玫瑰是他的第二件作品,那么你——如今的眉间尺,就是他的第三件得意之作。”
电子的声音嘶吼起来!
“如果照你所说,我毁灭了玫瑰之路,witer理应对我恨之入骨!——”
“所以他肢解了你。”谢微时微弱地打断他。
“那么witer又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还放任我去灭掉他一手创立起来的神经玫瑰!”
“你——”谢微时沉重地呼吸着,“你敢让我看你一眼吗?让我看看——你变成了怎样一个怪物。”
呼噜噜噜噜……
光亮突然袭来,谢微时眯起了双眼——
他置身于一个宛如机械森林一般的房间里。那些机器大大小小,密密匝匝,透着冰冷而精确的气息。铁钩转动,他环顾四周,勉强能够分辨出各个机器的功能,哪些是服务器,哪些是生命维持系统……他看见了神经假肢,一个躯干加上四肢,还是高度仿真的设计。然而那躯干上并没有头颅——看来盛琰并不满意这一副身体。
房间中宛如热带丛林一般,四处滋生着金属的“藤蔓”,它们极其的蓬勃、丰富和精细。谢微时认出了方才鞭挞他的电鞭,此前痛击他心脏的拳头……现在悬挂着他的铁钩,也是众多藤蔓中的一支。
这座丛林是活的。这些藤蔓都在微微地蠕动,仿佛随着某种近似于人体脉搏一般的节律。
这座金属的森林有一个共同的根系。谢微时顺着那根系的末端望去,终于看清了……
那一张面孔。
谢微时的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但混杂着他脸上厚厚的一层汗水,并看不清楚。
那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差异不大,甚至更加鲜活一些!
他只是苍白了一点。在无色透明的液体中,像一颗水母一样地浮动。脖子以下,牵连着一根气管,还有近乎完整的神经系统,红红白白的,像一张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witer给盛琰上木靴子时,避过了盛琰全身最重要的神经系统。他在十九局和史峥嵘反复确认,寄回来的盛琰的那条腿,是被切碎的,几乎没有包含神经组织。
如今,这张神经网上已经接满了电极,像无数的根须一样,延伸到外面的金属藤蔓上。
谢微时已经确信,这所有的金属藤蔓,都已经是盛琰身体的一部分。
这张神经的网络是那么纤细脆弱,而那些金属的肢体,又是何等的强力和冷酷,只需要轻轻一下,就能撕碎他的身体。
谢微时想起在aanda中的那一战——为了维持avatar尚是人类的假象,盛琰显然是把力量调节到了人类尚可接受的范畴,不然的话,他今天哪里还有机会出现在这里?
“怪物吗?”盛琰的嘴唇蠕动着,眼睛里闪耀着明利而旺盛的光辉!“你是在同情我?然而我现在不需要任何同情,如今的我已经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他熟练地晃动着一根奇长的手臂,那手臂上有五指,抓住了谢微时轻飘飘地把他卷过来,悬在了自己眼前。在金属的手掌中,饶是谢微时都显得像一个纸人。
“你现在,只是一个渺小的虫子。”
谢微时微微地睁大了一些眼睛。“你现在……真的像一朵玫瑰,一朵……神经玫瑰……”
“你说什么!”水母一般漂浮的头颅长大了口唇,咆哮起来。用花来形容他,他显然觉得是一种侮辱。金属的手掌收紧,谢微时感觉全身的骨骼都要被捏断了一样。他挣扎着说道:
“神经玫瑰……只不过一个工具、一个跳板……witer根本不在乎……他恐怕最想要实现的,是人体和机器的合二为一吧……你才是他目前最成功的实验品,你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成功,看着你毁灭他的神经玫瑰,他内心中一定有一种扭曲的兴奋吧……”
谢微时目光虚弱而执着地盯着盛琰的眼睛——盛琰是多么的渴望生存!多么的渴望成就、破坏、和毁灭!没有经历过死之绝望的人,没有过冰川之下奔涌的死火一般的执念的人,怎么会有他这样强旺的生命力!
便是一颗头颅也能毁天灭地!
然而竟是这样的生命力成就了witer。
“你害死了善泽,却正好给他拿到静脉识别的专利铺平了道路;你揭破了vr的隐藏设计,witer趁机夺取对vr的控制权;现在你在虚拟现实中散播病毒,他正好故技重施,拿下aanda。日后虚拟现实的硬件和软件都掌握在他手里,他还不能为所欲为吗?他帮助你活下来,他满足你的所有需求,他给你安装神经假肢,他赋予你avatar!
“你一步一步向前,享受在虚拟世界中呼风唤雨的尊崇,享受毁灭与创造的造物主的荣光,你想过这每一步都是他抛下的蜜糖、对你的引诱吗?!”
“盛琰啊!你一直都在被witer利用!你知不知道!”
“砰”的一声,谢微时被像一个弃物一样,狠狠地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那铁钩被砸得后退,带出大量血肉和碎骨,戮心戮肺般的剧痛。他搐动了一下,呕出一大口鲜血。他喃喃地说:
“如果折磨我,能让你痛快一点,那你就尽情吧。”
盛琰张开嘴,一大串气泡飞了出来。
咕噜噜噜噜……
好啊——
那声音似远似近,似真切似虚假,谢微时分辨不清是盛琰所说,还是他心中虚妄的幻想。尖锐的金属刺穿他的身体,他用他的血在温暖着那些冰冷的物事。但温度在流逝。意识模糊中,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抱进了一个纤薄的怀中。很薄,但是是温暖而真切的。
他听见了“啊”的一声,电子合成的那种。然后他感觉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