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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微时受伤了。方迟想。
门铃响了,是送餐过来的服务员。她去开门,服务员看见她的时候,惊惧地后退了两步,险些就要丢下餐车逃命而去。
方迟在想,谢微时受伤了,那个晚上她去他家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
她有些呆滞地让开玄关的通道,“进来吧。”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进来摆餐,不时畏惧地抬头看她一眼。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试图将指甲盖大的sim卡□□手机里面去。
然而她的手指抖得厉害,那样精细的一个口子,她竟是怎么都插不进去。
她把手机和卡拿到服务员面前,说:“麻烦您帮我装一下。”
服务员简直不敢碰到她的手指。
谢微时受的伤很重。这个念头又跑到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索性开始去回想那一晚上的情景。她记得说甩了一个暗链让guest逃出竞技区的时候,末尾的时间是晚上9点24分。
她到达谢微时家中的时刻,应该是接近十点。
她没有过被人往心脏上重击一拳的经历。
但是她卧底生涯中唯一一次被人抓到,就是在一次逃亡中,她从接近两米的高度摔下,胸口着地。那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所有肋骨都断了,胸腔像一个被压瘪的皮球,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困在了那具躯壳里。这期间,她被捕。而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她才能开始正常地呼吸,慢慢地说话。
那天晚上,谢微时的声音低缓,是不是在掩饰胸口尚未散尽的余痛?喊出那一声“方迟”的时候,是否有胸腔被撕裂的感觉?
他的左臂搁在桌上,套着黑色的衣袖,一直没有移动,她当时并未过多注意。没有开灯,她一定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因为剧痛而变得苍白。但她记得他抓住她的那只右手,冰冷而失力,她没使多大力气一挣,就脱了手。
她那天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没有站起来追她。
他是根本站不起来了。
服务员不知道何时离开的。她拿着装好的手机给谢微时打了个电话,传来的提示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连拨三次,提示音都没有变化。方迟放下手机,静默吃饭。吃完之后,去洗了个澡。她擦亮雾气蒸蒸的镜子,明亮的镜面中,只见接连睡了三天的她,苍白阴郁得像一只鬼,整张脸上有颜色的,只剩下那一双漆黑而大的瞳仁。
她拿出随身带的化妆盒,简单地上了些粉底和腮红,又抿了些口红。如此看上去,才正常了些。
却仍然像一只幽灵,一只失魂落魄的幽灵。
一如她刚刚苏醒来的那段时间一样。
……
旧城区,街道依旧逼仄,只是所有今夏郁绿的树叶,现在都开始黄了尖儿,红了叶片儿,一片一片的飞落到地上。
人来人往,整座燕市,想要见到这么多的真人,也就只有旧城区了。除了贫穷的人,年老的人,这里还住着对虚拟世界不妥协的人。
她去到谢微时的房子,久敲门无人应答。她揭开一旁的电表门,里面谢微时房间的电表许久一动不动。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上楼,看见方迟,投来警疑的目光。这是房东裘老太太,膝下无儿无女,相依为命的老伴儿在上半年查出来有染了艾滋病之后,夜里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去世。裘老太太把谢微时当亲生儿子一样看,每天总要给谢微时送些水果、绿豆汤过来。方迟看过谢微时给裘老太太的房租账单,他给老太太的房租是市价的两倍。
“你这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找谁啊?”裘老太太充满敌意地问。
“这屋里住着的谢先生还在这儿么?”方迟拉了拉脸上的口罩。如今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给神经玫瑰,她出行更加谨慎小心。
“去医院了!”
“哪家医院?”
“不知道!我说姑娘,有事儿没事儿,赶紧走,知道吗?这是私人小区,不是公园!”
方迟点了致谢。谢微时肯定没去医院,她可以确信这一点。如今公立医院就诊都需要建立患者的个人医疗档案。谢微时用假身份并非不可建,然而他过去的血型、基因组等各种信息在医院都有留存,一旦重新采集这些资料,系统自动匹配,他的真实身份将无处遁形。
方迟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她打开手机继续补近日的新闻,在数量众多的被她飞快拉过去的新闻中,她看到了一条财经消息:
《黑客引发股市震荡,、ovr百亿市值蒸发,引领高科技板块暴跌,神经精神类医疗板块逆势上扬》
新闻显示,o记虚拟现实眼镜目前已经停牌,并宣布回收市场上所有最新款的混合现实眼镜。方迟搜索ovr,惊讶地发现民间阴谋论、被迫害妄想论已经成为社交网络上被争相热议和传播的主流。
很多人甚至翻出了十几年前某个利用手机sim卡发射信号干扰脑电波来控制人类思维的电影,认为那一个充满着bug的黑科技如今正在被ovr所实现。
尽管不少理性的科学家试图站出来辟谣,然而没有人理会那样微末的声音,盛放之前和现在vr作画的对比图在网络上疯狂流传,成为了那些阴谋论人士强有力的佐证。
“虚拟现实技术正在走向失控!人类应当反省了!”
“大型企业已经控制了我们的生活,现在它们还想控制我们的精神!”
“警惕!人类已将不再是人类!虚拟现实正在将我们变成缸中之脑!”
方迟翻看着这些文章和评论,忽的又看到一条即时新闻:
《紧急插播!冰裂开发者于锐被警方证实已于长安八号顶层坠楼身亡!昔日天才儿童今成魔鬼使者,究竟是金钱力量还是人心作祟?》
根据报道,于锐坠楼恰发生在庭审结束次日晚上。底下一大片作恶自有天谴的叹息声。针对于锐,这家媒体做了一个专题,深挖了于锐从两三岁时候就开始破解父亲电脑的密码到后面成长为最具天赋的少年黑客的历史。报道中称,现场并没有任何搏斗、强迫痕迹,初步尸检排除服用任何药剂。警方已经基本确定于锐是自杀,推测原因是精神恍惚状态中失足坠楼。
从短时间的大量评论来看,大多数网友都认为于锐是观看了自己开发的蛹,导致失去对现实世界的分辨力。至于为什么会从长安八号上坠落,那自然是心里有鬼。
然而方迟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于锐自己开发的蛹,对其中所有内容都是熟悉的,理应不会有任何冲击感,又怎么会精神恍惚坠楼呢?
不像是自杀,而是他杀。
公交车到站,方迟下了车,没走多远,路边一个穿着火红色运动外套的年轻女孩很快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在逗几个小孩玩耍,头发长长的,五彩缤纷,只是头顶已经长出了长长的一段黑发。
这样鲜亮多彩的颜色,一般人驾驭不来。然而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生命力。
丁菲菲看见了方迟。她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方迟看见这群小孩中有丁爱,关节上仍然套着防护布垫,但是看着仍然漂亮活泼。
卫生部与药监局这段时间对血制品行业进行了大力规范和整顿,推动献浆营养费和血制品价格的市场化。现在人凝血因子虽然价格仍在走高,但是起码买到正规药了。
丁菲菲说:“一边说去。”
小石板砌就的路肩上长着丛丛野草,叶子也开始黄了,却仍然有力地支棱着。水泥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小广告,风吹日晒地褪去了原有的颜色,令人感觉有年代的味道。孩子们在马路的对面嬉戏,天真无邪,充满了活力。
“没错,他这两天都在我这里。”丁菲菲肩膀靠着墙,手里没有烟似乎还有点不习惯,直直地□□了衣兜里去。“他没你也能过得挺好的。你走吧。”
“他的手到底怎么样了?”方迟取下口罩,问道。
“嗬,你还知道啊!”丁菲菲讥讽地对她说,“明明知道他坏掉了一只手,做什么都不方便,连上夹板都得让人帮忙,你还把他丢下不管,没见过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女朋友。”
方迟想解释,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来。她忽然意识到在丁菲菲口中,她仍然是谢微时的女朋友。
也就是说,谢微时并没有告诉她他们分手的事情。
其实他们在一起过吗?
他一直都是坚定的。
每一次都是她在退缩。
胆怯而懦弱地在退缩。
“他在吗?我想看他一眼。”方迟低声问道。
“哎呀,良心发现了!”丁菲菲后退一步,故作吃惊地叫道,“我就问一句啊,姑娘,你会心疼人吗?”
方迟紧抿着唇,说不出来话。她会吗?她不会。她都没有心,何来的心疼。
“我就看一眼,看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了。”
丁菲菲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低声下气。她印象中,方迟就是一个性格乖戾、心狠手辣的人,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心肠却冷硬得要命。这倒是符合一个十九局探员的设定,却万万不是她心目中谢微时应该喜欢的女孩的样子。
见方迟这样的态度,她心又软了些,说:“他没事。现在你想看也看不着,他出去了。”
方迟微讶:“去哪了?”
丁菲菲摇摇头:“说有事,刚走不久。”
方迟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她准备走,丁菲菲忽的拉住了她的胳膊:“你知道了他是guest,你不会让十九局的人来抓他吧?”
方迟摇摇头。guest确实还在官方的通缉名单上是真,但或许并没有人真正想去抓他。
丁菲菲似是松了一大口气,道:“也是,你毕竟是他女朋友,不会连这点情义都不讲。”
方迟看着她,忽然问道:“丁菲菲,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丁菲菲一怔,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讨厌你?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永远不会放弃他的,我们的竞争,才刚刚开始!”
她的笑容那么的明艳,有着二十岁女孩所特有的青春气息。这种感觉是她身上过去所没有的,为她平添光彩。方迟问道:
“为什么?”
丁菲菲忽的拉过她来,贴在她耳边说道:“我要加入十九局了。”
方迟一愣:“真的?”
“在法庭外面,我见到史峥嵘了。我说我要加入十九局,他答应了。”
方迟看着丁菲菲,说:“史峥嵘是十九局最坏的人。你进去了,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丁菲菲抿着唇,笑:“那又如何?我的命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过去都是谢微时保护我,以后,我就能保护他了。”
她的那一张脸庞光彩照人,她的那一双眸子光彩四射。方迟忽然觉得,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十九局特工。
很厉害的那种。
方迟浅浅地笑了起来。
她说:“好啊。我等你。”
她离开,听见丁菲菲在她身后叫她:
“方迟——”
她停下来。丁菲菲说:
“你笑起来,确实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