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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市北部的一片街区,密密麻麻挤满了老旧的民房。这一片房租价格便宜,交通也方便,所以聚集了许多在燕市市区打工的人。
灰暗的墙壁、水泥路和墙缝之间冒出来的杂草,石棉瓦的房顶上沁下来的水渍,让这一片区域有着截然区别于燕市市区的气质。
“阿时,歇歇吧!准备吃饭了!”
馆长老丁冲着院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喊道。这是个隐藏在街区之中的老式mma训练馆。露在外面的门脸很小,一个狭长的灯箱上面落满了尘土和破碎的蛛网。里头的场地倒是挺大的,厅里面光线不太好,太阳还没落就点起节能灯来。八面铁丝网围成一个大“笼斗”,就是综合格斗的场所了。院子里是训练场,挂着许多沙袋、铁链和杠铃。地上散放着几个庞大而笨重的废弃轮胎,每个都差不多有一人那么高,最大的估摸足足有六百磅重。
那个年轻人就在和那个最大的轮胎“搏斗”。
他打着赤膊,身形偏瘦,然而肌肉匀称、扎实。肩背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右边肩膀和右臂上有两个水滴溅开一般的疤痕,和他俊气的相貌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深蹲下去,下巴搁在轮胎上,双臂下伸,抬在轮胎的底部边缘,修长的身体构成一个稳固的结构。他深吸气,忽的双腿和全身肌肉紧绷,狠狠发力,将那粗重的轮胎一点点搬了起来!
“好!”老丁喝了一声,把手里的烟屁股在花岗岩的花坛上用力地摁灭,道:“肱二头肌!用膝盖顶、顶起来!手的动作赶紧变!对!”
年轻人紧咬牙关,仰起头,额上和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绷起,脚尖在砂石地面上蹬出一个坑来。那黑色轮胎上的纹路条条都有他的大腿粗,像一座顽固的山丘,在夕阳的余照下散发出浓烈的橡胶气味。他用膝盖将轮胎助推到锁骨高度,忽的憋足了气力大吼一声,将那轮胎生生直立了起来。轮胎中心漏下的太阳光斑缩成了一小团,他的脚像抓钉一样抓死了地面,用尽余力狠命一推,轮胎“轰”地一声砸向地面,震起了一层沙土。
“好好好!休息,休息!”老丁把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向他扔去。年轻人低垂着头,重重地喘着粗气,坚实的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那一条白毛巾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接住了毛巾,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够了啊,今天已经过极限了。再练就废了!”老丁的语气有几分严厉。
年轻人沉默地走到院子边上,拎起那一铁皮桶的水从头顶猛浇下来。用毛巾擦着漆黑的短发,跟老丁说:“我去换下衣服。”
老丁又点了支烟,烟气浓白而冲,是最普通的十块一包的燕烟。“最近遇到啥事儿了?都不像以前嘻嘻哈哈的。练功跟杀人似的,轮胎跟你有仇啊?”
年轻人在帘子里头悉悉索索地换着衣服,过了一会,才语气轻松地答道:“有啥事儿?我能有啥事儿!”
“小兔崽子!你嘴上有几根毛我都知道。骗我?”
年轻人换好了衣裳出来,穿了件黑色的长袖t,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然穿过了好些年头,裤脚都磨损了。这一身都是批发市场上几百块就买得到的行当,约莫是出口尾货,连个牌子都没有。但这年轻人身材高大匀称,穿起来便棱角分明。他生得十分英俊,却不是盛气凌人的那种,双眼皮和卧蚕平添几分柔和,整个人就像笼在清晨霏霏雾气中的,丛林中的一头鹿。
“也没什么。”他浅浅地笑着,眼神却十分黯淡,“一个朋友去了。”
“很熟么?这些年,也没看你和什么人来往。”
“算是吧……过去的朋友。”
“世事无常。”老丁叹息一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人到了二三十岁,难免要开始见生死。”
年轻人浅浅地笑了笑,低着头撸袖子,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是啊。”
老丁吐了口烟圈儿,看着他把袖子撸到肘弯处,刚好遮住右臂上的那道爆炸状疤痕。“你这小子有故事,我知道。看看你那两道疤,别以为我不晓得,是枪伤!我们这些普通人呐,一辈子连枪都摸不着一回,哪还能中枪伤!”
年轻人抬眉笑道:“小时候不懂事爬树,被打鸟儿的用土/铳打了。“他比划着,“土/铳,’轰’的一下那样,您老见过吧?”
满嘴胡扯!燕市几十年前就禁土/铳了,这种东西只有南方山区才有。这孩子燕市长大的,还能碰到打鸟儿的?老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在花坛边掸了掸烟灰。
这阵子燕市正是杨絮乱飞的时候,老丁的院子外头又恰好是一溜儿的老杨树。年轻人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拿出个淡蓝色的消毒口罩戴上。
“女朋友又想你了吧!”老丁揶揄。
“啥时候招我做女婿?”年轻人浅浅地笑。
“唉,菲菲那孩子配不上你。“老丁叹起气来。
“嗳,您老可别这样跟菲菲说话,是她看不上我。”
老丁垂头叹气,摇了摇头。年轻人看了看尚亮的天色,道:“突然想吃烤牛舌,您先吃着,我去买点回来。”
年轻人前脚刚出去,紧跟着进来一个人。老丁看到,怔了一下。
“师兄!还真是你!”
这人姓任,叫任家明,是他曾经在省队的师弟,小他十来岁。
任家明进了昏暗的训练馆,就好像身上粘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装模作样地摘了摘。他四面打量着这个训练馆,只见所有的设备都已经陈旧了,钢架磨掉了漆,露出钢铁本来的颜色。“笼斗”的铁丝网泛着黯淡的颜色,地面中心的一块儿被磨得光溜溜的,反着节能灯苍白的冷光。
他故作热情地跟老丁叙旧:“师兄啊,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老丁点了点头。这时候恰好妻子给他端了碗米粉上来,一旁的小孩拿着个风车,满屋子跑。
“坐下来吃点?”老丁示意妻子再端碗米粉上来。他往自己面前的米粉里倒满了红油辣子,辛辣的香气顿时溢了出来。“我老婆自己做的,够劲,地道。”
任家明看了看老旧得掉漆的椅子,没有坐下来。“要不是别人跟我讲,我都不知道师兄现在在这里。”他依然环顾着四周,像是在看有没有什么弟子的照片、赢得的奖牌什么似的,又道:“师兄后来出了省队,不是去打mma还拿了全国冠军么?怎么现在在这里开训练馆?”
他的语气看似随和,里头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还记得,师兄当时是师父最欣赏、最看重的弟子啊!”
老丁不吭气。妻子端了碗米粉、又放了双筷子放在任家明面前,向那小孩斥道:“丁爱!别跑了!撞伤了你就开心了你!”那孩子生得可爱,眉目清澈,继承了夫妇二人的优点。
任家明看着这母子两个,眯了眯眼。他注意到这个训练馆里的每一个有尖角的地方,都用厚厚的布包裹上了,连家具的棱边都用布裹了起来。
任家明看了看那双黑黑的老木筷,没有动手,道:“嫂子挺年轻的,没见过呀?”
老丁闷声道:“阿芳走得早。”
老丁似乎听见任家明冷笑了一声。
阿芳曾经也是任家明的师妹,任家明追过她。但是阿芳心气高,当然是跟了更厉害的大师兄。这也是后来老丁和任家明有龃龉的原因。
老丁吸溜了几口滑溜溜的米粉,又放下筷子,对任家明道:
“你今天来做什么?”
任家明眯起眼睛笑了笑:“曼达拉()要办虚拟终极格斗冠军赛,我本来想拉师兄出山,但看师兄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打不了了。”
老丁现在仍然保持着之前壮硕的体型,但肌肉明显已经松了,肚子鼓了起来,他胖了,发际线也不饶人。和整个训练馆的阴暗一样,他身上也有了一种人到中年的油腻、颓废。
老丁知道他在说风凉话。
他十年前开始开馆授徒,做得很有名气。后来兴起,去上面玩虚拟综合格斗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像任家明这种人,很是顺应潮流地在上开起了虚拟综合格斗训练馆,他这种实体训练馆的生意也就越来越清淡了。
三年前他曾经再次出山,打地下比赛。就在那时候打折了腿,至今仍有几枚钢钉在里头。
他再也打不了比赛了。一个mma英雄的迟暮,这在当时是被媒体报道了的。任家明不会不知道。
“让你失望了。”老丁淡淡地说。
“啧啧啧……”任家明摇头,解开了挺括的衬衣上头的一颗扣子。“瞧你武馆的集训照片,已经好几年没有什么徒弟了吧?看来我想找个好苗子也找不到了!”他叹息了一声,“可惜啊,师兄,现在不做虚拟格斗,你就落伍喽……”
“师父,我回来了!……”
正说着,那个年轻人行路带风,快步走了进来,左手拎着一袋子烤串,右手拎着一袋子听装冰镇啤酒,塑料袋子上布满了水蒸气凝结的水滴。
任家明盯着这个年轻人,忽的的出腿一扫。那个年轻人万没有想到屋子里会有人突然对他出手袭击,而任家明这种专业格斗运动员,这一腿就是力量不凡。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冰镇啤酒罐子咣咣当当滚得到处都是。
“师兄,你徒弟现在就这种水平啊?哎呀……啧啧啧!”
年轻人伏在地上,听见这话,眼色沉了下来,忽的一个打滚过去提拳重击任家明膝弯!任家明没防备单膝屈下,年轻人就地拉手、拽腿,动作干脆地将任家明掀翻在地,就这样按着,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任家明恼羞成怒!
年轻人识别出他目光中陡转的暴怒,先下手为强,飞快坐地抽拉任家明的胳膊,眼看就是要做成个十字固。十字固是综合格斗中一个百试百灵的绝招儿,很少见到有谁被十字固锁住后还能解锁的。然而任家明到底是行家里手,老练至极,年轻人一拉住他的胳膊便知道他要使什么招儿。趁年轻人坐地后仰时,他猛的起腰转体,整个人以肩颈着地,反扑过来压住年轻人,抽出胳膊将他狠狠压制!
老丁急忙喝道:“阿时!松手认输!”
谁知那年轻人竟是不肯服输,蛮力扳开任家明铁钳一般的胳膊,和他在地上厮打起来!
老丁一看不妙,连忙上去拆解二人,“家明,这孩子练综合格斗也就是个业余爱好,才跟我学了三四年,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然而任家明是个有心劲儿狠的人,他哪里管这个年轻人是个后辈还是个业余什么的,逮着了就打!拳拳到肉!
这年轻人身上挨了几记重拳,一张脸也在地上被擦破了,渗出血珠。他的倔劲儿和任家明的狠劲儿对上了,竟是不到绝境绝不服输。但他之前做翻轮胎训练已经耗尽了大部分的气力,没多时就被任家明反制着右臂骑压在地。
“服不服?”
“不服!”
任家明手下着力,年轻人脸压在地上,痛得五官都扭曲起来。
“不……不服!”
“任家明!——”
“咔”的一声,年轻人大臂脱臼,脸色发白,却也不求饶。任家明黑着脸,把年轻人松垮垮的手臂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
“不分长幼,不知好歹!“
老丁把年轻人扶了起来,脸色冷冷的,一个字也不说。他不看任家明一眼,对妻子道:“收碗!”
收碗就是逐客。任家明转着颈椎,收拾着自己被扯得凌乱的高档衬衣,恶毒地对老丁道:
“我看你这辈子没有翻身出头之日!”
“那都是我的命。”老丁不紧不慢地说。托着年轻人的胳膊,“咔”地一下又给安了回去。
任家明愤愤的,摔门走了出去。
老丁退后三步,向年轻人鞠了一躬。“阿时,这是我跟我师弟的过节,不该把你卷进来的。我跟你道歉。”
阿时踉跄着站起来,赶紧也给他鞠躬。“是徒弟给师父丢脸了。”
老丁望着他,他脸上满是血痕和灰土,但还是浅笑着,不减半分骨气。他叹气道:“阿时,人要懂得服软。扛不过的,不要硬扛。”
阿时正拿了张纸蘸着凉水擦脸上的伤,听见他的话,动作顿了顿,笑道:“师父,我是看这人自称是你师弟,你又在旁边,估计着他不会把我怎样,才跟他打这么一架的。换做别人,我早跑了。”他说,“我胆子小,怕事,从来都是独善其身,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丁把地上的烤串和冰镇啤酒捡起来搁在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时,任家明说的也对。现在是虚拟格斗的天下,你跟我学,没什么前途。”
阿时打开一听啤酒,冷气混着啤酒的清香泛了上来。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罐,道:“师父,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玩虚拟现实。”
老丁望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儿子丁爱,幽幽道:“我知道的,阿时,你专门寻到我这里来,拜我为师学综合格斗,其实就是想给我钱。丁爱……”他喉咙又硬又涩,道,“我是真需要钱啊……为了儿子,我先是不要命,后来命不值钱了,只能又不要脸……”
阿时听他絮叨着,转移话题说,“师父,我今天看你买了些新药回来,那牌子我都没见过,你哪里买的?”
老丁有些迷惘,“你说人凝血因子?那个是一个医药代表在医院给我介绍的,说比医院开的价格低三成,效果都一样的。”说着老丁又叹起气来,“这个月,凝血药又涨价了。200iu一瓶得小一千块,还用不到十次,实在是越来越买不起了……”
“给丁爱用过了没?”
“还没,打算明天给他用。”
“先别用!”阿时在身上的衣兜里摸了两下,摸出张卡来,上面还贴了张密码纸。“卡里还有几千块钱,您先拿着,找医院开正规药。您那药就当是卖给我了!我拿回去看看。”
他不由分说去冷藏柜里拿了那一袋子药出来,匆匆出门,“师父,今天就不陪你吃饭了,我先走了啊!”
老丁拿着卡追出去,却见他已经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