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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铺老板看了看天色,正要收摊,便见远远官道上来了一行人,一看装束,便知是朝廷押解罪人的,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张望了一番,嘀咕道:“就这么一个犯人?”
为首的官吏远远地吆喝了一声:“老丈,且先慢一步!”
老头儿慢悠悠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又回到老位子坐下,等了一会儿,那几人才到了茶铺。官吏以手做扇,一面拿衣袖抹了抹汗,大咧咧在茶铺子里坐下,道:“多谢老丈,麻烦上两壶茶水来。”
老头儿应了一声,站起来进去后头拎了茶水,摆在桌上,道:“要收摊了,茶水凉了,官爷莫怪。”
官吏松了松衣领,摆摆手道:“这鬼天气,热成这样正该喝凉的。”
他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水,囫囵饮下,舒畅地喘了口气,才将另一壶放到另一桌上,道:“给他也喝点儿,别地方没到,人就先熬死了。”
和犯人一桌的兵卒啐了一口轻声道:“嗐,历来死在路上的还少么,薛吏未免太小心了。”
坐在另一边的兵卒瞪了他一眼,道:“就你话多,这位名声在外,当然不能轻待,喝你的水罢!”
说毕,给坐在两人正中的囚犯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道:“苏先生,喝点水罢。”
一直垂首默不吭声的囚犯这才抬起脸来,他长得很是俊秀,甚而有些偏于精致,现下虽穿着囚衣,发髻散乱,略显狼狈,然而一双轮廓流畅修长的凤眼中,眼神却十分平静坦然,全无流放一路的狼狈辛酸。
“多谢。”他低声道了谢,将被枷锁拷着的双手放到桌上,仔细小心地捧起了茶碗,礼仪端正地喝了几口,将水喝完了,方才放下。
老丈摇着蒲扇,好似有几分好奇一般,打量着那位囚犯,过了片刻,便凑到独个儿坐一桌的官吏那头,打听道:“诶,这回又是犯了什么事儿?”
官吏看了眼老头儿,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着……莫要多问了。”
老丈却不甘心,继续问道:“官爷别瞒着了,这位看起来年纪尚轻,怎的就到了这个地步?”
官吏一气儿喝下大半茶水,沉默片刻方才道:“老丈今年高寿?”
老头儿困惑地回道:“七十有五了。”
官吏笑了笑,道:“那老丈应当听过苏清柏苏太傅的名字吧?”
老头儿怔了怔,忙不迭颔首:“自然听过。”他面上浮现出感叹崇敬之色,“若不是苏太傅推行国学,像我们这穷山僻壤的地儿,娃娃哪里找得到地方念书。”
官吏叹道:“是啊,这犯人便是苏太傅的独子。”
说罢也不待老头儿反应,便向后不耐地敲了敲后头的桌子,道:“不早了,快走罢,前头尚有好几里路才到驿站!”
可是后头桌上却全无动静,官吏疑惑地转过身去,却见手下已然东倒西歪地趴在了桌上,犯人也垂着头,显然失去了意识。
“这是……”官吏尚未反应过来,后脑一阵剧痛,便也倒了下去。
老头儿将蒲扇扔到一边,蹲下身搜了搜官吏的衣襟,搜出好些银票来,嘿嘿笑道:“便是你再钦佩苏太傅,若不是有这些银两打底,怕是那斯斯文文的小公子也走不到这儿来,便宜了我们老大。”
他此时的语态神气全不似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老头儿”将官吏推到一边,一面在脸上扒拉着什么,一面向那囚犯走去。
只见一声令人齿酸的声响之后,一个身材瘦小,面容平淡无奇的男人出现在破旧茶铺里,他将手上的易容面具扔了,慎重地检查了一番两个兵卒,这才打了个呼哨。
呼哨过后,这片荒郊野地也不知怎地呼啦一下多了五六个人来,个个膀大腰圆,一看便知是不是善茬。为首的那个抹了把汗,埋怨道:“那谁?你怎么这么慢!热死俺们了。”
男人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道:“什么那谁?我叫殷不在,你怎么老是记不住。”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目光转到那趴在桌上昏睡的囚犯身上,纳闷道:“老大便是叫我们把这人劫了?他身板比你还小,进了咱们寨子能干啥子啊?”
殷不在慢悠悠地道:“说了你也不懂,你们几个都给我当点儿心,别把他磕着碰着了,不然老大要是一个不高兴……”他音调拖得长长的,眼角瞥着那几个汉子都打了个激灵,原先困顿的神态一扫而空,方才满意地停了下来,示意他们动手。
很快,这路边破旧的茶铺里头便只剩几个昏睡不醒的官吏兵卒,不管是沏茶的老丈,还是斯文俊秀的犯人,都不见了踪影。
半夜时分,白日的酷热早已消失殆尽,山林中凉风习习,晚间若是不盖一床薄被,怕是有些身子骨弱的还扛不住。
殷不在坐在桌边,撑着下巴似睡非睡,半晌耳朵尖动了动,便道:“苏先生醒了么?”
简陋床铺上的年轻犯人慢慢坐了起来,他眼神清明,仿佛从来没有被迷晕过似的,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薄被,问道:“这里是哪儿?”
殷不在打了个呵欠,睁着一双满是睡意的眼睛,懒散地答道:“这里是无人寨,敢问苏先生大名?”
年轻犯人默念了一遍这寨子的名字,才低声回答道:“在下苏北秦。”
“苏北秦……”殷不在摸着下巴,嘀咕了两句,摇了摇头,道:“苏先生且先歇着罢,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苏北秦抬手看了看手上依旧拷着的枷锁,问道:“这枷锁能去掉么?”
殷不在咧嘴笑了笑,道:“这我可办不到,苏先生忍着罢,明日见到了老大,自然会给你弄开。”说罢便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苏北秦在床上默然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倒真的躺下,将被子盖好,合上眼,径自睡了。
门外殷不在站了一会儿,啧啧道:“这么淡然……”
苏北秦醒来时,正是晨光熹微,他坐起身,打量了一番屋内,便默默地将薄被叠好,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有些怔然,走廊外是一方花木葱茏的天井,甚而还有一池泉水,里头活泼地游了几条唐红色的锦鲤。他向左右望去,这天井两边的檐廊下各是两间房,向后则是正厅,此时也不知是否是时辰尚早的缘故,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只有锦鲤游动时偶尔扬起的水波声。
他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在一旁道:“苏先生起得好早。”
他侧过脸,便看见昨夜坐在房里的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装束整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苏北秦沉默片刻,道:“昨夜失礼,尚未询问阁下尊姓大名?”
殷不在忙道:“不敢不敢,在下殷不在。”
苏北秦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轻声道:“是个好名字,很适合阁下。”
殷不在的笑脸僵了一僵,旋即道:“苏先生说笑了。”
苏北秦注视着天井里那方小小泉水,道:“我这一路行来,只见岭南蛮荒苦痛,倒从未见过这等屋舍。”
殷不在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叹道:“这几条鱼……唉,不提也罢,苏先生未曾见过这样的地方,不过是因为自来押解流放囚徒,从来不往繁华处走罢了,你若是进了广州城,这样的民居比比皆是,根本算不得稀奇。”
苏北秦微微笑了笑,他仍旧穿着破败不堪的囚服,身形瘦削,乌发蓬乱,但姿态神情却全无潦倒之意,“你会错意了,能住这样的屋舍自然是好事。”
殷不在总觉得他话语中尚有未尽之意,然而老大的吩咐他却不得不听,便道:“苏先生,我们老大想要见你一面,这才劫了你来,现下苏先生若是方便,便与我走一趟罢。”
这话虽说的客客气气,却不容苏北秦拒绝,何况苏北秦压根不知道这伙人将他劫来作甚,他用带着枷锁的双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殷不在带路。
穿过天井,便到了正厅,夏日天亮的快,方才还有些黯淡的天色,此时已然明亮起来。正厅里头还有些暗,苏北秦一进门便看见有个人大咧咧地坐在上头,一双眼睛在昏暗处亮得出奇,叫他想起以前家里养的猫儿来。
殷不在领他进了厅,很快就退了出去。坐在上首那人似乎是打量了一番,才开口说了话,“想不到苏太傅的独子年纪竟如此年少。”
苏北秦怔了怔,道:“听声音,阁下年纪似乎也不大。”
上头那人沉默了,过了半晌,他站了起来,走到苏北秦身前,苏北秦这才看清这人的模样,犹豫片刻,才道:“阁下……可有十八?”
那人挑了挑眉,不怒反笑,“我虚年二十,倘若我记得不错,苏先生当比我小了一岁。苏太傅老来得子,退隐归乡后就在家中悉心教子,苏先生小小年纪便得了魁首,入职御史台,怎的才两年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苏北秦默然,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人,眼瞳大而乌黑,笑时脸颊一侧甚而有个浅浅的梨涡,端得一副纯然无害的好相貌,然而话语中却处处暗指,让苏北秦不得不严肃以待。
“不知阁下是……”
“在下武惟扬,苏先生直呼我姓名便可。”武惟扬笑眯眯的说,眼瞳表面好似浮着流光,内里却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