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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红了脸,有些恼他过于轻薄,遂扭头看向窗外,半笑不笑地说道:“你大约是喝醉了。”
王春树摇头:“一壶梨花白而已。侯姑娘大约是觉得我太过唐突了,我并非有意要唐突佳人……只是觉得侯姑娘你,你同我从前的一个故人很像,见着你,便像是见着了她一样,心里觉着亲切得很……”
青叶轻轻颔首,说了一声:“我知道。”便也不再怪他。头一回见着他时,她忽然间想起了秀一,无端端地对他心生了些许的好感,因此明白他所说的话,知道他所说的亲切为何意,低头想了一想,轻声道,“我已定好了亲,明年之内便要嫁人了。”
头一回跟旁人说起与那个人的事情,莫名地有些喜悦,整个胸腔都丝丝拉拉的发疼,心底深处有波纹在扩散,思念与眷恋随之层层翻涌上来,直至溢满整个心田,再也盛放不下,溢出的那几分便化作眉间眼梢的温柔笑意,“……他是京城人,我便是随了他来京城的。”言罢,自己也察觉到言语间颇带了些缠绵之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心内还是悄悄将那个人的名字来回念了几遍。
王春树便笑道:“果然还是我唐突了,姑娘若是订了亲,那么,我的话,姑娘便忘了罢。”往嘴里倒了一盅酒,再不言语。
青叶的汤被送上来后,他还在对面坐着不走。青叶颇为尴尬,怕被食府的伙计笑话,却又不好意思赶他走,看他默默盯着窗外看,遂无话找话道:“如今街市上人比早前多了许多,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跟我长大的地方大有不同。”
王春树回头看她一眼,慢慢笑道:“一来是因为马上要过年了,家家户户总要上街采买年货的,便是穷人家,过年时花钱也格外大方的;还有一桩,近来天家有一件大大的喜事……皇子娶亲,自然是普天同庆,京城人素来最爱热闹……眼下还好,等他娶亲那一日,这街市上只怕要成人山人海了。”
青叶垂首,小心地吹了吹汤,低低笑问:“……不知是哪一位皇子娶亲?”
王春树饶有兴趣地对她又看了看,眼中有波澜一闪而过,口中奇道:“咦?天大的喜事,侯姑娘竟然没有听说过么?”轻笑出声,道“自然是三皇子。三位皇子中,仅他一人尚未娶亲。下月初二乃是黄道吉日,三皇子的婚期,也正是这一日……这一回娶的是兵部员外郎赵家的小姐,乃是亲上加亲的亲事,年岁相貌等听说倒是极相配的。便是三皇子本人,也曾公然说过‘赵家小姐非弱质女流,甚合我的心意’之类的话语,这一门亲事,可谓是天作之合。”
青叶哦了一声,先垂首看看放于桌面上两只手,再三确定没有颤抖后,方才抬头笑问:“是三皇子侯怀玉?这一回?难不成还有上一回?”
王春树抬眼仔细看她一对无辜茫然又极力掩饰慌张的眸子,心中一阵快意,快意过后,便是丝丝痛楚,面上的笑容比寻常更盛了几分:“我还当侯姑娘听说过……也是,你初来京城,自然还不晓得,三皇子早在二十岁上便已娶了一位王妃,可惜那位王妃命薄,嫁过去不过数月便得了一场病,未能医治好,终究还是香消玉殒了……”
左右看看,低声道:“听闻三皇子对先前的那位王妃不甚中意……王妃到底是怎么过世的,民间对此倒有诸多猜测,固然那王妃素日体弱多病,但只是一场时疾而已,太医院有许多太医可供差遣,如何就瞧不好了?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那一位,啧啧,端的是心狠手辣……便是有人对此猜测存疑,在我看来,也是在所难免……”笑了一笑,忽然话锋一转,“你胆子倒不小,竟敢直呼皇子名讳。外头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些为好。”
青叶轻轻笑:“怎么他们家的事你都知道?”
王春树微哂:“你不晓得文人……一群文人闲暇时凑在一起最爱做什么?自然是东扯西拉,打趣这个,笑话那个,看不上这人,瞧不起那人,于嚼舌头这一点上其实同市井寻常妇人并无不同。若是有酒喝时,更是不得了。”
青叶点点头,道:“多谢你提点,不再直呼他名讳便是。我走啦。”言罢,起身,将椅子摆摆好,往楼下去了。
王春树指了指她的汤,笑问:“你还有个汤呢?”
她摆摆手:“点错了,我不爱喝这个汤。”走到楼梯口时,却又踅身返回,捡起桌上的鱼头鱼尾,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个我要的。”
下了楼,会好账,恰巧夏西南也找了过来,青叶与他迎面碰上,他便跺脚笑道:“好姑娘哎!咱们已经到家了,不见你,那一位不愿意在家里等,又出来找你来啦!云娘说你必定在这里,果然在这!快走快走!”欢欢喜喜地引着她出了食府的大门。
楼上的王春树漠然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及街市上来往的人群,心口忽热忽冷,忽而难过,忽而惭愧。他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却也觉得今日对她说这些话有些过了,若是叫侯怀玉知晓,只怕更不得了。然而若是有同样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晓得自己还是会说。不说大约会死。
及至瞧见侯怀玉又带了人过来找她时,他将最后一点梨花白灌到嘴里,踉踉跄跄地下了楼,自然而然地,熟门又熟路地跟到了他二人的身后。
怀玉伸手去青叶,青叶把手中的纸包捧到他眼前,嘻嘻笑道:“我手上有鱼头鱼尾,腥气得很。”
怀玉便也罢了,笑问她:“你今日吃了什么?”
她歪头费力地想了想,慢慢道:“一个冻红蟹,一盘鱼脍,半碗米饭,后来还有个汤。”
怀玉问:“什么汤?”
她嘻嘻笑了一声:“我忘了。”
怀玉摇摇头,嗤笑两声,看了她两眼,终是没能忍住,抱怨道:“你不会问问我晚饭用了不曾,又用了些什么么?”
她依言问道:“你晚饭用了不曾?又用了些什么?”
怀玉便一一说给她听:“我今日出城办了一件事情,午饭也没能好好吃,本想到家里同你一起吃饭的,实在饿得慌,又急着回来,便在路旁的一个面食小摊子上随意吃了一碗牛骨汤面。”笑睨她一眼,“一碗面只用了十五文钱,哪有你日子好过,成日里吃吃睡睡,饭馆上上,海河鲜吃吃,这且不算,还要叫本殿下我出来找你回家。天理何在?”
她噗嗤一声,忍不住笑道:“自然,谁叫我三表叔是有钱人。”顿了一顿,又道,“对我也好。”说笑了一句,其后便垂了头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
怀玉驻足,等她上前,与她并排走在一起,道;“那家面食摊的老板是山西人,面做得劲道,生意好得很,若不是汤汤水水的,我便可以带回来给你尝尝了。”手负在背后,低头亲昵地顶了顶她的脑袋,“下回得了空带你去吃,嗯?”
青叶点头,说了一声好。正走着,没留神,差点儿一脚踩到个水坑里去了。因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积雪化了水,路面上便多出许多水坑出来。她来时是绕着走过来的,正想绕到一旁去,怀玉忽然伸手,将她一把抄起,从水坑上跳了过去。跳出老远,却不将她放下,见她挣扎,喝斥道:“你这阵子长胖了许多,重得很,不许乱动!”看她皱着鼻子生气的样子尤为可爱,遂将她的脑袋托上来,往她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青叶乱扑腾,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拍打,气急败坏道:“你竟然当街……你看不到街上有许多人么!放下我!”
被放下后,还不依不饶地往怀玉身上扑打,手却被他一把捉住,皱眉训斥道:“手怎么这样凉,你不会多穿一件么?”
青叶把手缩到身后,闷闷道:“晓得啦,多穿便是。管天管地,烦死了。”
怀玉生平未被人家嫌烦过,闻言倒愣了一愣,继而咬了咬牙,额上青筋也跳了两跳,实在生气,伸手作势要揍人,手伸到她面前,却轻轻捏了下她的脸蛋:“混账婆娘,看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了?不成个体统,要不是看你长得招人爱,早就把你绑起来揍过十回八回了!你给我等着,待爷什么时候得了空再慢慢收拾你!”
王春树迎风跟了一路,到天山茶馆门口时,被风吹得两行眼泪直流,将身子隐于茶馆门口的树后,听她唤猫喂猫。
猫竟然有名字,上回倒没留意。两只花猫,一只叫做青官,一只叫做玉官。若是早前,他未必能听懂,但是如今,嘿嘿。个中深意已了然于心。
青官,玉官。嘿嘿。风太大,泪止不住。
她交代猫吃完饭要早些睡觉,不可乱跑,当心着凉。侯怀玉在一旁嗤嗤笑,大约是看她可笑。等她好不容易念叨完,欲要牵她的手时,她连忙摆手说:“我才摸过猫了,不好再碰你。”
他举袖擦掉眼泪。自己何时变成迎风流泪的青光眼了?真是好笑,嘿嘿。
伙计看到他,又出来招呼。上楼坐定,要了一壶极品西湖龙井,一壶热茶都灌下肚后,眼泪才算止住,对着茶杯又嘿嘿笑了两声。
伙计听见他的声音,慌忙上前招呼:“……先前没听清,客人说什么?”
王春树嘿嘿一笑:“我说你这茶馆的极品西湖龙井实在好喝,就是茶叶梗多了些,茶水也浑了些,再来一壶!”
从茶馆的窗子里望出去,胡同口那一片的情形可一览无余。第二壶极品西湖龙井上来,王春树便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她喂猫,看她最后还是被他牵着手一起往胡同深处去了。
他又笑了笑,对着茶杯又嘟囔了几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为侯怀玉所钟爱的女子么?不就是明年嫁他么?有什么了不起?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世,嫁过去还不是偏房侧室?即便为侯怀玉所爱,即便能嫁与他,又能怎样?还不是被他王春树退过亲的?还不是他王春树当初看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