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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夜风如刀,天下最尊贵华美的皇城宫禁,却也是最艰险的刀山火海。
不过情形紧急至此,予钧许多的心思纠结也不过一瞬之间,明珠等人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予钧已经重新集中精神,在南隽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南隽性情忠毅沉稳,闻言虽然心中大震,面上却并没有显出来,只躬身匆匆领命而去。
予钧则带着另外的亲信,羽林营的石贲和翊卫司的谢季淮,亲自赶往东宫。
时过子夜,宫中除了昭阳殿还是灯火通明之外,余下的妃嫔寝殿、或是太子卧病的东宫殿都已经熄灯安寝,宫苑廊下只有作为装饰的年灯仍在,正殿之中早已是一片寂静。只有侧殿,在这年夜之时仍旧有三位太医值守,并陆华率领羽林卫和一队二等翊卫在守卫轮候,殿中灯火反而稍微明亮一些。
予钧向门口的守卫点点头,便推门进去。三位太医正与陆华坐在一处吃茶。
或是也是因为守岁之时不能回家,还要在形势如此紧张的皇宫中值守,三位太医人人都是一脸复杂的疲惫神色。同样一身轻甲的陆平此刻正亲手烹茶,跟三位太医闲谈。
众人见到予钧此时进门,忙起身见礼,也不乏有些意外。毕竟这是年夜守岁的子时,身为玄亲王膝下的嫡长子,予钧居然不在昭阳殿里聚宴,却面带风雪,甲满白霜,巡视过来。
予钧面上含笑,一改平日沉毅之色:“巡守风寒,过来讨一杯茶吃,也顺便向几位太医道一声辛苦。”
太医们忙道不敢,坐在最外侧的涂太医起身,将自己靠近茶炉的位置让给予钧,又唤一旁的小太监去拿多的脚凳和茶盏等物。一番安顿,予钧便从陆平手里接过滚热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笑道:“与陆统领共事这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还未知陆统领烹一手好茶,不愧是世家子弟,深藏不露。”
陆平正在给涂太医续水,闻言也不抬头,笑应道:“长公子客气了,不过是看几位太医新岁值守,天寒无茶,这才勉强献丑。”
予钧的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颔首道:“新岁值守,果然辛苦,陆统领烹完这一盏茶,便回营里歇息吧,后半夜我来值守东宫。”
陆平的手顿了顿,抬头笑道:“这样如何使得?倘若长公子代我值守东宫,那宫禁九门岂不无人督掌。”
予钧低头闻了闻那茶,未曾入唇,便即放下,笑道:“无妨,近日陆统领在东宫这边实在辛苦,如今新岁子夜已过,也该稍作休息。“并不待陆平再说,予钧便转向太医们那一侧:”今日太子殿下玉体如何?听说年宴还是没能去成。”
在值守的三位太医中,涂太医最年轻,也对政事最敏锐,对予钧和陆平的两三句对答中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点端倪,或许予钧此来并非寻常轮值。当下便谨慎应对:“是,万太医、邢太医和下官一同会诊,殿下的咳喘稍平复了些,今日风中有雪,不宜外出。”
予钧点点头:“嗯,那殿下还是按着平常的日子安歇的?歇息可还安稳?陛下怜恤牵挂太子,今日年宴守岁不得相见,心下也定然挂念。”
邢太医应道:“今日为除夕,殿下与徐侧妃一同饮了些果露贺岁,安歇的是稍晚了些。不过晚间的平安脉象还算平稳,也进了独参汤养气。”邢太医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太医之一,对皇家这些父父子子之间的纠葛素来是心里有数,面上装糊涂。此时说完这番四平八稳的应对,抬眼再望予钧,却见这位才干卓著,手握兵权的皇孙羽林将目光之中似笑非笑,心中便油然而生隐约约的畏惧。
予钧点了点头,又问万太医:“殿下今日的饮食如何?可都查验仔细了?这些日子风急雪骤,天威雷霆多动,东宫这边的要紧之处,想必诸位都清楚。若是一时的糊涂,让殿下出了丝毫的差池,可不是一人一身就能承担的。”说到后半句,他直起背脊,环视众人,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皇孙脸容英俊雅正,然而吐出字字句句却是意味深长。
太医们更心惊处,是予钧的最后几个字,竟对着陆平而言。
予钧语毕,便静静望着众人,平静目光中杀机隐隐。
孝瑾皇后传来的消息实在太短却又太急,以他此时手中的力量根本不能样样兼顾。除了宫禁九门仍需加强打点谨慎之外,予钧只叫南隽去盯着北门和太庙。倘若即将生出的事端无力阻止,就暗中观察,以备追究罢了。如今的兵力分布,不论是慕容家兵行险招,还是玄亲王故布疑阵,犯上作乱或者行刺逼宫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唯一能做到只有扰局,生小事而推责任,重开廷议之后朝堂上打嘴仗。
若是在太庙生事,无非就是放火或是装神弄鬼。昌亲王和慕容家就算能买通钦天监搞出什么星象不吉、兆头不祥之类的由头煽动一批文臣,也没有什么翻云覆雨的大作用。因为星象鬼神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查无实据,只有极为迷信的帝王或许能真的被天象之说牵着走,大多数时候帝王们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对于睿帝这样在位近五十年,心智刚毅的皇帝来说,天象之说恐怕反而会将他激怒。
不吉不祥,谁说一定是对着孝瑾皇后?睿帝翻手之间也可以说是瑜妃慕容氏不祥,或是迁怒旁人。总之太庙虽然要紧,却不是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东宫却不一样,虽然如今人人皆知元德太子很有可能无望于帝位,但世事翻转,政局更动,往往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太子一旦出事,不比星象预兆之类的虚无缥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中毒是刺杀还是天不假年,裴皇后的母族、太子妃的娘家、太子三师三保,都得有个说法。
睿帝如今叫太医每日会诊存档,一方面是有一口父父子子之间的心结之气,另一方面也是顾忌着史笔如刀,千秋声誉,到底不愿意落下一个偏宠妾庶,毒杀嫡长的恶名。
总而言之,予钧此刻能亲身应对的便是东宫变故。即使这里头有旁人声东击西的策略,也只能硬顶,毕竟元德太子的安危实在是太要紧了。
予钧这话当中的警告意味实在太重,身后的亲卫石贲与谢季淮皆是甲映寒光,手扶佩剑。虽说这是羽林郎着甲侍立的习惯动作,然而此时此刻二人的英武之姿却更为予钧之言增添了几分杀气。
万太医不由起身一躬:“承蒙长公子提点,下官等自当谨慎侍奉。”
邢太医和涂太医纷纷起身跟上,而陆平到底是武将,动作快的多,在万太医身形要动的时候便已肃立一揖,却未说话。
予钧并不起身,亲手自陆平座位前拿起了茶壶,为众人满上:“诸位请坐。我并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身为同僚的一点提醒,大家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说到底还是要报效皇恩的。”皇恩二字咬的这样清晰,众人自是诺诺应和,至于心里怎么掂量,唯有自知。
殿外寒风呼啸,予钧倒也不催陆平速速回营,只是亲手又煮了一盏茶。他的茶艺是传自楼珩,虽然近年来多在军中苦战或是江湖奔波,少时的苦功却也没有荒废。几位太医虽则应对谈话之间心中隐隐战兢,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长公子不愧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英国公楼珩一手□□而出。予钧煮水烹茶的行动之间行云流水,清正冲雅,叫人几乎忘记他身上的甲剑凛凛,只觉公子翩翩,高华自成。
时过三更,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消息传来。东宫侧殿中茶香袅袅,予钧和陆平以及三位太医对坐喝茶,予钧时不时问几句有关元德太子的休养情形,一时倒还平静。
“哗啦!”东宫寝殿中隐约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夹杂在寒风的呼啸之中,在这无边的黑夜中,格外叫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