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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了白凤之后,赫子辰才知道,那只风筝对圣凌而言并不只是一件玩物,那是承载了他对天上的母亲思念的信使。
在圣凌的家乡,人们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都会归于天上,而白鹤便象征着对故去的亲人的怀念。
传说,亲手扎一只鹤形风筝,在有风的天气里放飞,让它飞得很高很高,等到线轴上所有的线都用完,高得再也看不见时,那风筝就快要到天上了,这时风筝线断掉,那说明天上的亲人已经收到了。
若是风筝飞到一半就坠落或是断了线,那就收不到,天上的人等不到来自亲人的想念就会很伤心,会在天上哭啊哭啊,哭成一阵大雨。
“圣凌的娘亲,求你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
赫子辰趴在一棵大树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四处望,依然没有找到那只风筝,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
赫子辰知道,自己又干了混账事。
尽管他本心并不想这般混账,但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既然错了,就要想办法弥补自己犯的错误。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圣凌的风筝!
他从摘星楼出来后就一个人悄悄摸出宫,朝那只风筝消失的方向找去。
雨这么大,那风筝肯定已经坠落了下来,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向人打听,“你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吗?是一只白鹤模样的风筝。”
就这样不知问了多少个人,终于有人告诉他,下雨前看到有只白色的风筝落了下来。
赫子辰赶紧问清楚地点寻了过去,果然在树杈上找到了一只白色的风筝,他心中狂喜,连忙爬上树将那风筝取下来,仔细一看便心凉了。
那的确是一只白色风筝,却不是圣凌的白鹤,而是一只未来得及着色的白蝴蝶。
仅凭一人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赫子辰还非得捞这针不可。
原本,他可以让白凤顺便帮他占卜一下风筝掉到了哪里,甚至可以端坐在藏星阁,只差使别人去寻,那样更轻松更有效。
可他偏不。
赫子辰的倔劲儿不只对别人犯,对自己也照犯不误。
一个人做的混账事便只能自己承担,他凭什么要别人帮忙?现在寻找的过程很难,可先前他扯断那风筝线的时候却很轻松,自己造的恶果自己品尝,这就是因果。
或许也算是运气好,赫子辰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找到了那只风筝。这时他已经找了许久许久,天都黑了。
雨还是下得很大,瀑布似的哗啦啦地在他耳边淌,他都淋得有些头晕,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他爬上屋顶将风筝拿到手后,一时不慎从屋顶上滚落到了院子里。
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一只不知从哪儿冲来的黑狗再次扑倒,接着一人一犬便在雨中展开一场恶斗。
赫子辰不太记得清自己是怎么从那只该死的狗爪下逃开,又是怎么以两条腿跑过那四条腿的,他仿佛失去了意识,只是靠着身体的本能在行动。
最终还是国君带了人来寻他,将脱力的他抱回了宫中,那只好不容易找到的风筝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又被狗追了几里地,赫子辰自然小病了一场,被迫在床上躺了两天。赫重明见其情状着实可怜,也没忍心过分责骂。
赫子辰也很会利用时机,故作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在大人那边很是讨了不少好处。
等到人一走,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将风筝带到摘星楼去还给圣凌,但圣凌却似乎并不领情,看都不朝那风筝多看一眼。
当时圣凌和赫子阳正在上课,白凤很是随和,也不怪赫子辰前来打扰,只是温声细语地问候了一番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之后便不再管孩子们之间的“恩怨”。
赫子辰拎着风筝低声下气地道歉了半天,圣凌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平淡的一眼,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
赫子辰说到词穷,又独自默默地站在一旁,被无视了好会儿,终于觉得有些尴尬,便讪讪地带着那只风筝回去了,向来雄赳赳的背影看上去颇有些受伤。
赫子阳很想为弟弟说说情,但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没理由说什么,本来原不原谅都是圣凌的自由,他总不能仗着圣凌把自己当朋友就提出无理的要求。于是,只好默默地在一边看着。
见赫子辰失落离去,赫子阳终于忍不住跟白凤打了声招呼后追了出去。
珙桐树间的小道上,赫子阳追上去拉住了赫子辰,两人在路上不知说了些什么,都眉开眼笑的模样。
圣凌静静地伫立在窗边,垂眼看着这一幕。
白凤走到他身边,也往楼下望了望,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状似漫不经心道:“听说小公子去找你的风筝淋了好久的雨。还被狗追了几里地,也不知有没有被咬到,回来便发了热……没想到这才刚好些,就急着来找你。”
圣凌睫毛颤了颤,转身扯了扯师尊的袖子,仰头望去,眼神有些欲说还休。
“放心吧,为师先前看过了,小公子身体好得很。”白凤拍拍他的脑袋,眼角带些揶揄,“为什么不告诉小公子,你已经原谅他了呢?”
圣凌咬了咬唇,目光有些躲闪,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拉起白凤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写着什么,写完后又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师尊。
白凤有些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叹一声,笑道:“圣凌是个心软的孩子呢,却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圣凌再次拉住自己师尊的手轻轻摇晃了几下,眼神里透着点含蓄的恳求。
“为师是不会帮你说的,圣凌,有想法你得学会自己表达才是,即使不能开口,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让人明白你的心思。”
“何况,小公子跟你不一样,他不过随手递给你一串糖葫芦,你舍不得吃,能放到招来蚂蚁。”白凤却没有答应他的请求,颇有兴味地理了理他鬓角的发丝,敛眸笑道,“而小公子可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怎么想他都不在乎。这回他自觉有错,才一定要求得你原谅,而你若不给他明确的答复,依他的性子,肯定还会再来。”
白凤觉得这几个孩子真是有趣。
子阳心思纯净,一心为人着想,别人开心他便开心,别人若是难过了,即使不是他的错也会觉得难过,脾气好到让人生不起气来。这样的人,或许有时候会吃些小亏,长远看却未必不好,若一个人自己都不把吃亏当作吃亏了,那又有什么能叫他介怀的呢?
子辰这个孩子和其兄长则是两个极端,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管自己怎么想,任性又狂妄。所幸的是,这份任性和狂妄还不至于让他过于狭隘自负,至少他愿意认识自己的错误,并不吝于付诸言辞和行动,即使有时让人生气,却很难真对他生厌。
并非真的没心没肺,甚至也算得上有情有义,却永远不会为什么事过于郁结。这样的人,通常都能活得肆意又坦荡。
而圣凌呢,比起子阳,他不够无私,比起子辰,又不够自我。
他敏感,总能感受到别人的恶意并为之耿耿于怀;可他又心软,只要对方诚心诚意地认错了他便无法再抱有敌意,比起别人对他的坏,他更重视别人对他一点点哪怕不经意的好——仅就这两点而言,小公子便是他天生的克星。
可同时,圣凌又过分内敛,有些近乎羞赧的别扭,让他完全不善于表达自己。
他将所有事都默默地记在心里,却从来不让人知晓自己的心情,或许别人还以为他厌恶自己,而他却已经把人放在了心上最珍视的位置。
圣凌这样的性子啊……
白凤叹了口气,心道,这样的性子天生只能与大公子那般柔和而没有一点棱角的人为友,而小公子那样人,大约是很难与他互通心意了。
而有生国国师的地位和责任,都决定了国君与之必须是相互信任扶持的关系,从这点来看,大公子倒确实比小公子更适合国君之位。
白凤猜得没错,尽管在圣凌那里碰一鼻子灰,赫子辰当时有些沮丧,过后又很快打起精神。
还是出于“做错了事就得自行承担”的想法,让他难得地愿意一再放低姿态,圣凌的“不原谅”倒也没让他恼羞成怒,反而生出些斗志来。
据赫子辰分析,圣凌之所以不接受风筝和自己的道歉,大概是这风筝与先前不一样了,圣凌心中嫌弃。
经历了风吹雨打,那风筝看上去倒比赫子辰还要凄惨些,完全看不出原本做工精致的样子。赫子辰心道:可不能就这个样子还给圣凌,我把它修好后再还,就当是赔罪好了。
说干就干,赫子辰找来工具材料打算将那风筝好好修整一番,却在篾骨下发现一截小指粗的细竹筒,他将那竹筒取下,从里面倒出一条濡湿的纸卷来。
展开一看,纸上的字迹都被雨水洇染,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出大致意思,满纸都是对故去母亲的思念。
为了将风筝恢复原本的模样,赫子辰拿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耐心。
那封看不清字迹的信在他心里泛起涟漪,让他产生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有点类似在槐树上看到那窝雏鸟的感觉,很久以后他明白了,那种心情叫作“怜惜”。
赫子辰难得地主动拿起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一个清晨用修好的风筝将它送到了圣凌的窗前。这回他不再如想获得一场战役的胜利般非要圣凌的原谅,他更想要表达那份因为圣凌本人而生出的心情。
圣凌还是没有接受那只风筝,但留下了他写的信。
赫子辰有些开心,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执着,脚步轻快地将那只风筝带回去收在了书房里。
风筝是他的歉意,而那封信则是歉意之外的情感。
……
在摘星楼学习的日子对赫子辰来说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老师从迂腐古板的叶湖换成了温柔风趣的白凤,课程从无聊的礼仪策论变成了有趣的符箓术法,还多了圣凌这么个有趣的同窗。
嗯,后来赫子辰发觉其实圣凌很有趣。
他之前的玩伴中,最亲近的就是几乎没脾气的赫子阳,不管他怎么胡闹都不会生气,赫子辰当然喜欢这种被纵容的感觉,但始终少了些刺激。
另外,那些大臣家的孩子也有几个颇有几分脾气的,比如容相的长子容旭,当初就曾一言不合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识,大约是打痛快了反而有些惺惺相惜,之后关系还挺好。
但是从来没人像圣凌一样,明明小心眼得很,很容易就被他撩出火气,却又偏偏隐忍不发,那种别扭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
赫子辰不再缠着赫子阳,而是把注意力转到了圣凌身上,时不时招惹一下,刚开始是扯扯他头发,在他背上乱画,后来开始学习一些简单术法后,花样便更多了起来。
比如在圣凌看书的时候,变只蝴蝶在他眼前晃,练习御剑的时候故意把圣凌从剑上撞下去,然后在半空接住他,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刚开始圣凌只是默默忍受,脸色上还会露出一点端倪,后来渐渐学会了面无表情地见招拆招,偶尔给予一定程度的反击。
由于圣凌不能说话,赫子辰也习惯了不言不语地使坏,两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似没有语言交流,却已经你来我往在暗地里过了无数招。
赫子辰觉得虽然圣凌面上越发不显,应对越发沉着熟练,但心里一定挺讨厌自己的。
但是没关系啊,他就是挺喜欢逗逗圣凌,看着那张越来越波澜不惊的脸孔,他就忍不住上前招惹一番。
这种心情就像一只小猫儿,即使不吃蝴蝶,看到蝴蝶就是忍不住扑几下。
白凤将这些看在眼里,也从未阻止,在他看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小公子顽皮,却很会掌握恰到好处的分寸,而且,他觉得自己的徒儿似乎也很乐在其中。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不知不觉间,摘星楼外的珙桐花更迭了好几季,曾经稚嫩的孩童长成了十几岁的少年。
好像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除了身量变高,眉眼长开了些,大家都没有变化。
赫子辰与赫子阳兄弟之间一如既往亲密无间,赫子阳和圣凌之间也保持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知交关系,赫子辰依然时不时招惹下圣凌,只是不再那么频繁。
时光无声,总会悄然改变些什么,这些变化缓慢而细微,如春雨落湖心,难以察觉,却真实地发生了。
譬如赫子辰,原先一直穿色彩鲜亮衣裳,喜好各种配饰,如今却偏爱一身利落黑衣;笑起来很讨喜,不笑时眉目间却有几分冷峻,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比起幼时的天真任性,多了几分刻意挑衅的叛逆。
譬如圣凌,幼时性子虽内敛,也能在沉默中看出几分别扭与倔强,如今却像一面冰湖,再也无法掀起丝毫涟漪,在九婴事件之后,对赫子辰的态度与赫子阳类似,一脸的与世无争,让赫子辰偶尔也会觉得逗得无趣。
倒是赫子阳没什么变化,依旧温厚亲和,依旧尊敬师长、爱护弟弟、善待友人,依旧没有展现出哪方面有过人的天赋,依旧勤恳踏实地学习,努力完成父君交给他的每样功课。
几人年纪都不算小了,摘星楼不再有固定的授课时间,他们更多的时间用来为将来要承担的责任做准备。
圣凌已经开始独自处理一些摘星楼的事务,而赫子辰与赫子阳也跟着赫重明接触一些政务,与朝中大臣也有一定交流,没过多久,赫子辰将大臣们几乎得罪个遍,而赫子阳却得到一致称赞。
大臣们都不由得摇头叹息,认为小公子完全是由于国君的疏于管教给养废了,好好的苗子长成了个纨绔,即使天资聪颖也成不了大器,这么一比较,大公子的勤勉沉稳便更显得难能可贵,只是对于“长歪”的小公子都颇有些遗憾。
赫重明其实也很纳闷,自己小儿子明明从小就很讨人喜欢,活泼伶俐,学什么都很快,虽然顽皮却极有分寸,顶着纨绔的皮子,却也没真干几件越界的事。
——这么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是交给兄弟俩完成的任务,赫子辰却全部交给赫子阳,自己做了甩手掌柜,看着兄长颇为吃力地完成对自己而言并不难的事,却没有半点施以援手的意思,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躺在摇椅上吃点心,偷懒耍滑得简直令人发指。
除此之外,还当众顶撞自己,出言嘲讽朝中大臣,明明能做好的事却还因为过分粗心而不断出纰漏……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成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到处瞎跑,你当你还小吗?在摘星楼跟国师大人学习时就不认真,如今心思更是一点不放在正道上!”
赫重明终于忍不住狠狠训斥了小儿子一番,将几本奏折扔过去,“看看你哥,昨天批奏折直到半夜,有不懂的地方今天一早便来请教。再看看你!空有几分资质,却连你哥一半的努力都没有,像你这样能成什么大器!”
“我也没想成大器啊,不是只要吃喝玩乐不闯祸就算我懂事了么?”赫子辰斜着肩膀站着,完全不把这点斥责当一回事。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片衣角,他勾起嘴角,笑得无比欠揍,“何况,只有子阳那样的笨蛋才会大半夜不睡觉批什么奏折,我可没他那么傻,这大好的年华就该尽情享乐,劳心劳力的事啊……交给笨蛋去做就够了。”
“你!闭嘴!”
赫重明一巴掌扇过去,把赫子辰脸扇得偏到了一边,他冷眼瞧着赫子辰,心中失望透顶,“不务正业,不敬父兄,也该给你长点记性了!滚到静堂跪三天,好好反省反省!”
赫子辰揉了揉红肿的脸颊,倒也不气,依旧笑嘻嘻道:“是!好久没受罚了膝盖还挺痒,那我这就去了啊。父君,子辰告退。”
说完还贴心地将先前掉在地上的奏折全都捡起来放在桌案上,这才转身出了门,目不斜视地从站在门口的赫子阳身旁经过。
赫子阳紧紧地盯着他脸上的手印,面色有些发白。
月华如水,庭轩空明。
赫子阳一手拎着食篮,一手提着灯笼,一步步朝静堂走去。
静堂里燃着几点烛火,赫子辰独自跪在堂中,在门口只能看见一道伶仃的背影,他微微垂着头,墙上的影子随着烛光轻微摇晃,显得有些孤寂。
赫子阳将灯笼熄了挂在门外,走进去,把食盒放在了赫子辰面前,站在一侧沉默地望着他头顶的发旋。
两人都一动不动,半晌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赫子辰脑袋猛地往下一点,又赶紧抬起头来,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这才瞅见面前的人影,吓得差点跳起来,却因腿麻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哟喂!”待看清了眼前的人,赫子辰动作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模样,“是子阳啊,你来了怎么不出声啊?吓死我了!”
赫子阳没有说话,沉默地蹲下身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来。
“哟,都是我爱吃的。”赫子辰咽了下口水,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不客气地举起筷子大开吃戒,边狼吞虎咽边道,“子阳,还是你最好了。”
赫子阳没有出声,默默地走到他身侧,也跪了下来。
赫子辰一怔,很淡地笑了下,也没有阻止,他道:“你这是要和我同甘共苦啊,真是好兄弟。”
吃完饭后,赫子辰将碗筷放回食盒,揉了揉膝盖,再次跪好。
兄弟两人便这般并排跪着,各自望着面前那几寸见方的地面,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静堂一时阒然无声,氛围有几分诡异的庄严,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身侧传来极轻微水滴声,有什么在烛光里闪烁了一瞬,赫子辰转头,只见子阳垂着头,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打在地面上。
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烛光晃了晃,赫子辰的心也随着跳动的烛火微微一颤。
“你,你别哭啊,不就罚跪嘛又不死人……”赫子辰慌了神,见赫子阳不出声,只是一直掉泪,他长叹了一声,“唉,不就说了你笨么,以前又不是没说过,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哎,我跟你道歉还不行么?”
他郑重其事地道:“子阳,对不起,我错了。”
听见道歉,赫子阳眼泪更加汹涌,似乎怎么也止不住,一直将面前一块地都打湿了,才听见他颤着声开口。
“都怪我,都怪我……辰辰,真的对不起……”
“别瞎说,这关你什么事啊?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赫子辰有些不喜欢子阳这性子,不悦地道,“是我自己不务正业才被父君责骂,跟谁也没关系。”
“再说了,父君骂得挺对的,我就是贪玩,心性又太浮躁,干什么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永远也没办法像你那么勤勉踏实。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做什么‘正事’,还是游手好闲适合我……”
说到这里他颇有些自得地耸了耸肩,轻笑道:“没办法,天生命好。”
“不是的!”
赫子阳蓦地抬起头,转过脸来望着他,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眼神却十分肯定,他道:“不是那样的,明明不是那样的。”
明明不是那样,不是心性浮躁,不是没有恒心,不是所有人眼里空有天资却不学无术的纨绔。
赫子阳垂首轻声道:“你很聪明,只要你想,什么都能学会,什么都能做好。”
“对,我也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只要我想,很多事都能做好。”赫子辰赞同地点了点头,自嘲道,“可偏偏,我不想。”
“你不是不想,你是……”赫子阳望着他,低声道,“辰辰,其实你不讨厌算术,也很擅长棋艺,是吧”
“是因为我,你才装作很讨厌的。”
辰辰从小就学什么都快,但很多明明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事,总是因为不耐烦而半途而废。可是,仔细回想赫子阳才发现,辰辰所排斥的,几乎都是自己相对做得好的。
他算术差强人意,辰辰便说算术繁琐,他迷上下棋,辰辰便嫌下棋无趣,仔细想来,他根本就是在让着自己。
别人都说小公子聪颖却浮躁,而大公子驽钝却努力,两人也算好坏各一半,可若是聪颖的那个也认真踏实有恒心呢?那驽钝的那个便真显得一无是处吧。
因为不想哥哥的努力变得不值一提,所以他便连认真的权利都没有,他只能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
赫子辰最擅长的是骑射,也是因为赫子阳自幼体弱,不善骑射也为人理解,所以这是他唯一可以坦然示人的爱好。
明明不是沉不下心来啊,明明对很多事都有兴趣啊,却因为他,只能将所有的兴趣都强行压下,以心浮气躁没耐心的形象瞒过所有人。
天资愚笨不是自己的错,可有个天资愚笨的兄长,怎么反而成了罪过呢?
“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愿意承认,我装作被你瞒过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你不让着我,那我就真的……一无是处了。”赫子阳说得艰难,声音微微颤抖。
“可是,因为我不想面对,就看着父君对你失望,看着大臣们放弃你,理所当然地看着辰辰你为了我舍弃那么多却装作什么都不懂,你说我笨,其实我才不笨,我就是坏……”
赫子阳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我怎么,怎么这么坏呢……对不起,辰辰,我真坏,我真的没想到我这么坏……”
赫子辰静静地听着,面色淡然,看不出半点情绪,等到赫子阳终于快哭完后,他突然笑了。
“子阳,有句话,虽然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赫子辰掏出块手帕递过去,凑到赫子阳耳边,带着笑意轻声道,“你真的很笨啊。”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这样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
“你说得没错,凡是你能做好的事,我都懒得花心思,可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让着你……”说到这里,赫子辰挑眉,露出个神秘的笑容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子阳脸颊上还挂着颗泪珠,愣愣地道:“为什么?”
赫子辰厚颜道:“因为我聪明啊,还很懒。”
“我们是一辈子的亲兄弟啊,管它什么事有一个人擅长就好了,既然你做得还不错,我又何必花心思?我这人啊,的确不是勤快不起来,可能偷懒还是偷懒的好,我感兴趣的事那么多,没有必要非执着于一两件。我只是……在聪明地偷懒而已。
“最近的这些政务真的很烦,子阳你处理得挺好,所以我也懒得管,自己跑一边偷懒去了。说好听点,我们是各得其所,说直白点,就是我在欺负你。
“可我没想到你笨到这个地步,明明什么都是你在奔波,所有的事都你一个人做了,你居然、居然还觉得对不住我。”赫子辰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道,“哎,子阳,你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
“可……”赫子阳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止住了。
“子阳,你记住,你一点也不坏,你是我心里最好最好的哥哥,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亲兄弟。”赫子辰侧过身抱着他,双臂紧紧地箍了一下,“所以,子阳,你一定不要觉得自己亏欠我。”
最后一滴泪落在赫子辰肩头,赫子阳怔怔地听着,半晌才道:“……好。”
这是兄弟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行比较深入的谈话。
仿佛一切都敞开了谈,又似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被达成默契的两人缄口不提。长大后总有些事会变,可两颗心之间又何曾有过嫌隙呢?
堂里烛火摇曳,两人相依;门外月色皎然,一影独立。
圣凌望着里面的人,紧了紧手里的包袱,最终还是沉默转身,踏着月色而来,又踏着月色而去。
有生国不兴嫡长之说,储君之位向来是有德有能者居之。
在几年前便有大臣提出,大公子温和敦厚,却灵敏不足,小公子聪慧颖达,当取而代之。是赫重明和秦练态度坚持,托辞现在两位公子还小,大公子或许是属于晚慧的那一类孩子,将此事压了下来。
而这些年来,赫子阳却未在任何一方面展现出过人天赋,其品性或许堪为良臣,却不足以为君王。
这一年,赫子辰和圣凌十七岁,赫子阳十八岁,有生国男子十八岁加冠。
按照传统,待大公子加冠礼后就要入朝为政,到时候便一切成了定局,大臣们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提起取代之说。
事实上,时间过去这么久,赫重明也有些动摇了,大儿子人品脾性自然都是上佳,但确实少了几分机敏与王者之气,而小儿子虽然顽皮,行事却从未过界,看似脾气臭,实则心性豁达,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
最后赫重明决定让二人用行动证明,到底谁才是更适合国君之位的人,于是便有了这段时间对二人的考验。
这次的松口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赫子辰寄予了希望,但赫子辰却让他失望了。
在赫子阳加冠前一个月,三人最后一次外出游历,这像是一场仪式,一场不同于加冠礼却更为郑重的仪式,是同伴的践行,是与少年时光的道别。
当然,这只是三个少年心照不宣的想法,事实上,这次出行是借着超度怨灵的名义去的。
旸谷城外有一村子,村中一户人家,儿子丧尽天良,在父亲过世后将年已七旬的老母背到深山遗弃。
老妇在山中苦捱了几日,饿得奄奄一息之际被山中野兽活活分食,由于死前情绪极度怨憎绝望,死法又过于惨烈,老妇的亡魂充满了怨气,没能顺利飘去失河净化转生,而在山中吸取草木精气后化为怨灵。
怀着强烈的恨意,老妇的怨灵回到村中展开了一场杀戮,村中多人被害,生者便赶来朝摘星楼求教。
那老妇生前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超度起来并不复杂,摘星楼随便哪个弟子都完全可以胜任。白凤之所以派了圣凌前去,并且建议赫子辰和赫子阳同行,也是有意给不觉间疏远了的三人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
赫子辰向来最喜欢四处跑,自然非常乐意地应了,而由于身体原因很少出宫过的赫子阳,也出于某种想法跟着一道去了。
最初,大家都出于一番澄净心意。
谁也没想到,原本以为别具意义的出游,竟成了一场相隔万丈深渊的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