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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睦才赶到城中,就已经听见南面震天的喊杀之声,军鼓号角,此起彼伏。
高顺走后,城内一共就三千守军。周瑜点了八百精锐,剩余的两千多人分守四门,南门城楼之上,不过区区五百兵卒,城头上箭如飞蝗,铺天盖地的箭矢隔着城墙两相交织,密集得仿佛不透风雨,令人看一眼,呼吸便为之一窒,心生惧意。
高逾三丈的巢车在滚滚烟尘中仿佛一个个巨型的怪物,最高之处和下邳城的城楼只相差了少许,密集的箭雨从巢车上一波又一波地向城□□来,箭矢上都裹了烧着的油布麦草,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火线,火星四溅,将城头的守军压得几乎无法抬头,不断有兵士中箭坠城。
防御的箭矢稍稍减弱,一架架云梯便立刻搭上了城头,攀城而上的敌方兵卒成片地被滚木礌石砸得头骨碎裂,惨叫着跌下城去,然而又有后继者继续疯狂地向上攀涌,仿若一群出笼的野兽,嗷叫着朝城头扑杀而来。
鼓声如雷,仿佛惊天巨浪,翻涌奔腾,手执皮盾长矛的敌军士兵很快就在墙头和守军白刃相交。
吕布劫得徐州之后,为防驻守在沛县的刘备和虎视眈眈的曹操,将粮草辎重都屯于下邳。然而这位战阵之中睥睨纵横的飞将却不通守城文治,在他的治下,下邳城的城墙不曾修固过一次,城外的护城河也没有拓宽,更没有分筑内城,四面城门,只要其中一面被攻破,下邳城便立刻失守。
半座城池都陷入烟尘直冲,四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苗,不时地有着火的屋舍轰然倒塌,刺鼻呛人的焦味中,到处都是从屋子里逃出来的百姓,或被屋梁砸伤,或被火烧伤,浑身焦黑,面目狼藉,哀嚎呼喊,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李睦勒马四顾,面沉如水,从意气风发的冲动中定下神来,一时有些茫然。她没想到就周瑜离城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城中竟已至此。
难道真的守不住了么?
便在这时,一个孩子突然从一旁的一团浓烟里哭着跑了出来,约莫四五岁的样子,仿佛一团巨大的黑黢黢的炭球,跌跌撞撞地就往李睦马前撞来。
她身下的这匹马并非训练有素的战前良驹,正被眼前的烟火和混乱惊得不安地徘徊,还时不时蹦起前蹄,仰着脖子想要挣脱套在头上的马具,等李睦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跑到了马腿边上。只听马匹一声长嘶,她心里只来得及叫一声“糟了”,死命地扯住缰绳,马的前蹄已经扬起来,朝着那孩子的头脸就踹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睦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下意识手放脱缰绳,身体倒翻下马,就朝着那个孩子扑过去。
张辽就在她身后不远,照之前那一拳打马的架势,应该能够拉住那匹疯马吧!
若张辽赶得及,她把那个孩子扑倒,顶多就是摔一下。若是赶不及,那就算她不救那个孩子,凭她的骑术,根本驾驭不了已经人立起来的高头大马,同样还是会被甩下马背。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也没有细想的余地,只能选择相信张辽。
张辽比李睦预想之中来得更快。
她的手才放开缰绳,眼角已经瞥到一个黑影自她身侧掠过。
弯腰一手抄起那个孩子,反身另一手准确无比地扣住马辔,一声大喝,竟生生将周遭的喧哗呼喊都压了下去,马嘶骤然而断,变成一连串急剧的悲鸣,李睦只觉得身下的马背如遭重击,筋肉绷紧,紧接着向后仰倒的视野陡然又向前倾,却是才抬起一半的马蹄被张辽强行按了下来,马腿发软,一下子前腿跪倒。
总算马腿一跪,往前摔的高度就变矮了许多。李睦这副身体临危的反应又立刻发挥出作用来,反手带了一把缰绳,堪堪贴着马背马颈滚落下地,姿势虽然狼狈,但总算是分毫未伤。
张辽放松了马辔,又将手里的孩子放下来,向李睦抱拳一拱手:“权公子无恙乎?”
“啊?”李睦惊魂未定,回头再看一看垂着脖子踱着步,好像半点脾气都没了的马,再看看张辽的一张黑脸,长长呼出一口气,“无恙,无恙……”
“权公子再向前,也是徒令将士分神,扰乱军心!”见她牵过马还要上马,张辽上前扣住马辔,拦了一下。
李睦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将军愿助我守城?”
哪知张辽沉着张脸,与她对视片刻之后,却是徐徐摇头:“辽无畏死战。然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安民,此战凶吉难料,权公子还是要做好突围的准备。”
李睦心中一沉,她也知道若不安民,这些生命受到最直接威胁的百姓很快就会为了求生开始冲击自己的城防,以求开城投降之后,能免除战乱涂炭之苦。
就在她犹疑之时,只听稍慢一步,跟着他们一同来的徐茂在后面厉声大喝:“竖子安敢放火!”
放火?
李睦猛地醒悟过来。再四下环顾,只见她所处的城中主街上,两侧屋舍坍了一半,熊熊火苗将屋瓦烧得噼啪作响,然而,却只有几支零星的箭矢,被烧得焦黑,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她根据上抛运动的特性算了许久,又试验了好几天,才能在三丈多高的城头射出个四百步的射程来,用的还是要数人合力转动绞盘的守城床弩。这里距离南面城墙比四百步少不了多少,从城外射进来的箭矢若要越过城头的高度,又要有杀伤力,就势必不可能贴着城墙底下往上射,还要再往后退,普通的箭矢哪里能射得到那么远?
若是从巢车上射进来的箭,巢车的承重有限,连四石的弩机都未必能放置,更不可能有如此射程!
分明是有人趁乱放火!
想到这里,李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禁眯了眯眼,咬了咬牙,一把扯下系在腰里的佩刀,连同缰绳往张辽手中一塞,另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拍:“权将下邳城都交予将军了。将军战时,城中必安!”
“权公子……”
隽秀的少年双眸晶亮,朗朗笑语之中隐隐带了一丝说不出的狠绝戾气,张辽突然想起那天每人只准杀两名敌军,便立刻进城,不许恋战,不许后退,也不许回头的那五百兵卒。
以己方五百折敌军一千,对于这支周公瑾悉心调/教出来的精锐人马来说或许战绩并不辉煌。可正是这五百人,一人未损,打了就走,干脆利落地令刘备根本来不及反应,追之不及。
见张辽不曾一言拒绝,李睦心里先是一定,再向他拱一拱手,旋即立刻转身而走,迎上正按着放火之人一顿暴打的徐茂,往他肩上又是一拍:“盛丰先随我安民,回头再来接着打!”
不等他回答,旋即就立刻扯了他的衣袖,一面将人拖走,一面回头问道,“四面城门的守军不动,你还能调集多少人?”
“陈家那里还留了十个伍巡哨,另外城中粮仓那里还有三百人。”
徐茂被李睦一拖,下意识地一个拿桩,稳住身形。李睦的那点力气自然和他相差甚远,当下就反被他带了个踉跄。徐茂犹自不觉,还认真地回头踹了那已经被他打得爬不起来的放火贼一脚,这才续道,“不过周郎有军令,只要下邳一刻不破,粮仓的人就一个都不能动。”
“不动就不动,五十个人也够了。”李睦险些摔个仰倒,好不容易扯住徐茂站稳,见他还站着不动,不由又拍了他一巴掌,“怎么,周公瑾说的就是军令,我的话就不是了?”
徐茂生性粗莽率直,平日里说笑无忌,可一涉及军令,便立刻令出禁止,绝无二话,就如同当初李睦要他率部每人只能杀两个敌军就必须退走,他纵然不解,却执行坚决,毫不含糊。
李睦此言一出,他立刻躬身应“喏”。
五十人,守城不够,冲阵不够,用来绑人,确实是足够了。
五十个人身披胄甲的兵卒从陈家的别院里冲出来,拐了个弯,又冲进陈家的正院。偌大的院落重重进进,回廊曲折,屋瓦成片,安静祥和得好似外面紧张的战局与他们处于两个世界。然而只片刻之后,这座突显格格不入的院落里便响起了清脆的兵刃相击之声,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喝骂声,孩子的哭声,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呼喊求救,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投降不杀”的大喊,陈家的正院立刻就成了城中奔走混乱的缩影。
陈家是当地豪门世族,自养部曲壮丁。若换在平时,五十人怕是连陈家正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而此刻同样是五十人,五人一伍,两伍一队,每十人成一组,几乎所向披靡,李睦一路疾跑而来,气还没喘平,就已经把陈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数十口,连同护卫他们的部曲在内,一同用粗绳捆了个结实,推了出来。
“禀权公子,我部损三人,伤九人,俘敌共八十四人。”徐茂出来躬身一礼,他只当李睦突袭陈家乃是陈登真的投了刘备,提议道,“将他们押上城头,定能乱敌军心。”
看着眼前一片东倒西歪,或哭天抢地,或怒骂狂喝的人,李睦不禁冷笑。
若不是将府中部曲都遣出去四处放火,煽动民乱了,她哪有那么容易能踏进这身后铜雕木刻的大门!
刘备在外攻城,他们在内造乱,周瑜带兵出城,此时一旦城门吃紧,城中守将惊慌之下,定以守城为上,又哪里还能腾出空去想这满城的乱象究竟是因战而起,还是另有所图?
最多安抚拉拢城中的世族,再将街上百姓赶到屋里,不准出门,以求稳定罢了。
“乱军心有什么用?陈登真的引刘备破了城,你还能真把他们都杀了不成?”徐茂的诧异之中,李睦一挥手,眉眼之间闪过一丝狠色,“将人都带到南门城下,我看城中还能乱多久!”她若不狠,下邳城就守不住了!那些没死在战乱里反而死在陈家部曲放的火中的百姓就都白死了!
八十四人被捆了手脚,却不堵嘴,一个个如同麻袋一样扔到板车上,一共装了慢慢七车,徐茂的部下从陈家宅后的田里牵了牛出来,拉着车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城头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白刃战,张辽一杆大槊舞得虎虎生风,宛若杀神天降,血雾弥漫,肢体横飞,直将周身方圆三尺之内所有的活物砍劈杀尽,却阻止不了越来越多的敌军不顾生死地往城头上扑来。
李睦赶到城下时,巨大的城门正在城外的撞锤下发出声声哀鸣。
震耳的隆隆声和搏杀喊杀声中,李睦将将到了城门口,街道横里突然窜出数十个平民打扮的壮汉,一言不发朝着他们就扑杀过来。徐茂一时不防,被一刀劈在背上,一声怒吼,抓了刀就迎了上去。
只是他们人少,李睦一见形势不对,放眼四顾,只见火光烟雾非但不见消散,反而更重了几分,烟雾之中影影憧憧,似乎还藏有不少人马,正向他们靠近。
意料之中。
她领人冲进陈家的动静极大,陈家的部曲散落城中四处放火,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反应过来了。
“把他们都推到城门口!”李睦根本来不及再多思考,随手从一名被砍倒的陈家部曲手上夺了把刀,对着正冲到板车前的一人就是一刀。温热的鲜血直喷出来,板车上的人尖声惊叫,又被李睦一刀劈在眼前吓得直接晕了过去。李睦回头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给我用他们堵住城门!我不愿行杀人灭族之事,但既然迫我至此,今日若是城破,我要他们头一个被城外的军马垫足殉城!”
她恨极了这些两面三刀,蛇鼠两端的墙头草,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屠杀灭族,以血祭旗的事。但既然他们那么希望城破,不妨就让他们自己挡住这轰然欲倒的城门!城门一破,外面敌军一拥而入,便将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去!
若是城外来的真是刘备,就正好他们看一看,这位仁义满天下的皇叔宗亲会不会因为他们造乱投诚的“汗马功劳”而缓一缓进城的脚步!
以身挡门,可还期望门开城破?
“住手!都住手!住手!住手!陈氏宗族立刻用实际行动向李睦证明了什么叫做蝼蚁尚且偷生。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率先尖叫了一句“住手”,这一句“住手”就如同开了闸一样,一个个方才还怒目挺腰,对着李睦破口大骂的老头子们也都跟着叫起来,先是此起彼伏地一个一个喊,后来很快他们便发现声音被淹没在喊杀激战之中,便开始异口同声地喝令,甚至声嘶力竭地狂喊起来。
八十多个人撕扯着嗓子齐声的呼喊,渐渐压过厮杀之声,趁着撞锤撞击城门的空隙,清清楚楚地传至城头。
攻城之战正在最后关头,却只听到一浪又一浪的高呼“住手”之声,别说城下正在和徐茂部众厮杀的陈氏部曲听令停了手,就连城头正在奋力拼杀的敌军兵士也不禁愣了一愣,不明白这生死战场之上,怎会有人齐叫“住手”的。莫不是撤退的军令?怎又不闻退军的金鼓声?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时刻,城外东北方向骤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火龙,如同蛟龙出海从敌军的斜后方直插而入,张辽狂吼一声:“援军已到!杀!”
援军!
李睦在城下猛地抬头,只见头顶乌金西垂,金红色的霞光铺满整个天空,漫天的霞光和满地的血色相辉相映,天地之间,旌旗烈烈,城墙上血迹蜿蜒,四处都挂着尸体断肢,一股一股的鲜血,直往下喷。
仿佛是回应张辽的话,城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啸,飞扬雄劲,浩浩烈烈,仿若雷霆劈山,裂石惊空,城里城外,无数人为之一震。
“是孙将军!”徐茂一下子跳起来,挥着刀连连抚掌,嘶声大喊,“孙将军来援了!”激动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孙将军?李睦一愣,那被两把刀吓得浑身发抖的老大夫能叫她一声小将军,可此时徐茂口中的孙将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的是她。
是……孙策到了!
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城外忽地又一声清啸,清越峻拔,直穿云霄,却仿似较劲般,倏起倏落,一路压着之前那啸声,陡然拔高,斗志昂扬。
李睦一下子就认出了周瑜的声音,整个人忽然愣在当场,仿佛天地之间都静了下来。
城下突如其来的援兵,两声长啸中排山倒海的杀伐之气激出了城头上正在厮杀,几欲绝望崩溃的守军心中的生机,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听着城头的鼓声如雷,越来越盛,李睦陡然泄气,手里的刀“当”的一声落到地上,只觉得手掌发麻,双腿发软,浑身都在发抖,站也站不稳。
耳旁的厮杀声渐远,城门外的撞锤不知何时也已经停止了撞击,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息,李睦双手撑住板车,只觉得喉口发干,胃里一阵阵抽搐,衣衫背后早就被冷汗浸透,微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武将辉煌畅快的背后,吓起人来还真是要吓死人!
真特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