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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射程计算并不复杂,至少,比起前世李睦做过的那些流体力学应用题要简单许多。
城墙的高度,和刘备驻军的距离,军帐的位置,旌旗的高度,都是现成的;人力驱动的绞盘绑上吊篮,装入石块,直到弓弦绷紧,强弩张满,再将石块取出,一块块称出重量相加,便是一架强□□箭射出的总推力;再用一副巨大的圆形图案一分为四,取其直角,再由直角往下均分,就是一把简陋却实用的环形角尺,量出仰角,三尺三寸长的□□在空中的运行轨迹,着力的高度,甚至着力时箭尖的冲击力,便都可以清晰计算出来。
算上这个时代计量单位换算时产生的误差,以及对空气阻力的预估和实际情况之间不可避免的偏差,只要当天不突起风雨,刘备不突然后撤,亦或是拔营而起,李睦完全有把握把最终的偏差控制在方圆一米……三尺之内。
整整一天,在和城中工匠试验了一天仰角调整后几乎指哪儿打哪儿的“绝技”,成功“消耗”掉六件干净中衣后,李睦终于在一众敬畏震服的眼神里揣着团成一大团“耗神太过,汗流浃背”的中衣,悠悠然一步一停,晃回住处。
虽然累,可看着那一群汉子从恭恭敬敬的听而不信,到不可置信的瞠目结舌,最后一个个轮番试验,无论老少无一例外激动得大呼“神迹”,李睦仿佛又回到了前一世读书时,全班唯她一人解出一道难题的那一刻——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令她连低烧都似乎缓解了几分。
至于命一队兵士在门外排排站,自己躲进工匠棚子里偷偷摸摸换中衣这种事,这种时候,她更是不会刻意去想,破坏这份难得的好心情。
然而,这份舒畅畅然却在她踏上回廊的那一刻一下子烟消云散。远远从回廊的一头,就看到她的房门敞开,里面热热闹闹……挤了三个人。
其实她的房间并不算小,比起在寿春时一张睡榻就占了大半间屋子的情况不知好了多少,只是陈家让了整个院子给她,若是会客,自有外间堂屋,摆宴设酒,足可容二十余人,而主屋之中,一面屏风将床榻隔在暗处,屏外只有矮几一张,以及坐席三面。
现在这三面坐席,周瑜在左,张辽于右,两人俱是身材高大,一左一右,将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夹在当中,还有两把开了刃的钢刀杀气腾腾地横在几上,寒光锃亮。
“这又怎么了?”李睦忽然觉得她的头疼仿佛又严重了几分,不禁用力按住额角。
她前一世大姨妈造访时头两天便会头痛得厉害,额角的血管和神经一起突突直跳,非要用力按着,闭目养神才能好些。这一世这两天来她虽然也有些头痛,可多少也和她低烧未退有些关联,并不全是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初潮所致。更何况,只是隐约有些头晕脑胀,筋骨酸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周瑜见她一脸苦恼,没来由地就觉得好笑。起身给李睦让了个坐处的同时,薄削的嘴唇便不由自主地勾起来。
笑什么笑!薄唇无棱,薄情之相,眉逆心逆,注定反骨!
李睦横了他一眼,心里不住地腹诽,却又不得不承认,就算是个薄情的反贼,那周瑜也一定是最好看,最有气度的那个。
“我以为,请医一事,昨日公瑾已经与高将军说清楚了。”李睦先向那坐在中间的老者拱手作了半揖,再点点头。
那老者穿着粗布短褐,手边一个布包,一个小箱,一身药味儿和华佗身上的一模一样,不用问就知道是个行医的。只是佝偻着背,看着没华佗那般精神奕奕。李睦行揖,老者下意识就要起身还礼,然而目光落到案几上两把亮闪闪的钢刀上,一把花白胡须抖了几抖,只抖出依稀一句含糊不清的“不敢”,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别说起身,若不是这案几太矮,李睦怀疑他怕是要直接钻到案下去了。
李睦见不得这等瑟缩的模样,连带着对张辽强自带人往她房里一放也极为不满。只是刘备未退,这时候就算是真正的孙权在这里,也实在不宜多生事端。只得耐了性子,向那老者多解释一句,就要打发人走:“权身体不适,礼数不周,还望老先生见谅。只是城危兵乱,此时不便就医。”
然而,那老者闻言后如获大释的神情才刚刚摆出来,两侧肩膀上就各多了一只手。一边骨节粗大,一边五指修长,没用多少力,牢牢将他按住。
“这位小将军,”老者浑身一抖,瞄着桌案上的两把刀哭丧了脸,“老朽家中尚有老妻儿孙,求小将军救命啊……”
周瑜微微一笑,不等李睦问,只在那老者肩上轻轻拍了拍:“老先生既为医者,只管诊脉就好,瑜虽不才,但有高张二位将军武勇过人,将士用命,还远谈不上城危兵乱。老先生不必忧心。”
诊脉?李睦一皱眉:“你确定?”
怎么听着把这老大夫请来倒像是周瑜的主意?她虽然不懂中医医理,但前世冬天也看过中医开膏方吃,诊脉时好歹还是要分男左女右的。就算这大夫的本是和神医华佗差得远,一眼两眼看不出她女扮男装,可这一上脉,还不都露陷?
李睦再看一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张辽。那一张四方面孔依旧绷着,鼻梁高挺,眼窝微陷,深邃的轮廓如同一尊雕刻出来的山石玉相,只是皮肤黝黑,颌下微须,添了几分刚毅肃然之气。这位后世的五子良将,除了她刚进来时直起身子向她行了一礼之外,至此一直一言不发,令李睦全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无妨,”周瑜的笑容温润,目光往仍然敞开的门外悠然一转,案几上的刀不知怎的,已然到了他手里,“这位老先生是文远将军特意请来的良医,只为诊脉,至于权公子的脉象如何,又该如何用药医治,定半句不会外传。”
雕像般的张辽终于动了动,却是将另外一把刀也拿起来,片刻之前还在老大夫肩膀上的手掌抚过刀锋,沉声应了一句,“正是如此。”
李睦看看周瑜,再看看张辽,老大夫战战兢兢,忽然想起她一路回来,从院子到回廊,似乎穿过前堂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巡视立岗的守卫。
“你……”灵光一闪,回想起昨天早晨这两个人冲突,以及在城头时周瑜的那一番打算,李睦突然明白过来。
如今城中大将只有周瑜和张辽两人,周瑜与孙策情同手足,张辽又和刘备宿仇不共戴天,于情于理,施苦肉计要他们中任何一人出城诈降都说不过去。可若是他们两人若是起了内讧,李睦这个孙权又威信不足,下邳城乱,刘备又岂肯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
“你确定要他给我诊脉?”李睦看了看那老大夫,再和周瑜对视一眼,心虚地眉毛一挑。
“无妨。”周瑜朝她点了点头,安抚地一笑。修长的手指绕着刀锋打圈,杀人的利器在周瑜手上如同一件玩物一般。屋外的日光落在手掌宽的刀锋上,折射出一抹跃动的光斑,落在几上。
张辽的手掌却是放在刀柄上,慢慢握紧。
既然如此……李睦心一横,反正这临阵继续冒认孙权是周瑜的主意,若被拆穿了,也是周瑜顶着!
思及于此,李睦也不管那敞开的门了,潇洒地一撩袍角,在周瑜让出来的位子上坐下来,朝那老者再一拱手,说了句“有劳”,直接把右手手腕伸了出来,隔在案几上。
“这……”老者左右看了看,只见周瑜笑而不语,张辽板着脸一动不动,暗暗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轻声说了句,“请……小将军换左手。”
李睦也笑了笑,从善如流换了只手,让老者把脉。
静下来的屋子里落针可闻,唯有老者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一呼一停,一吸一顿,令人不由自主地担心他这一口气呼完,下一口气便要提不上来了。
看着老者的神情先是胆怯,转而迷茫,周瑜适时地问了句:“如何?”
李睦虽然睡了一夜之后精神还不错,可昨天早晨的脸色实在差得吓人。只是女子逢此期间究竟还是个什么模样,他一知半解,却又不便多问,心里没底,却始终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冒险请医来给她看看,顺带定下此计,借昨日与高顺的争执,和张辽一同前来。就算事后真传出些风声,只要当场这老者不说出李睦是女子,他就能借着这故意布下的“冲突”掩盖过去。
至于张辽,高顺临行前与周瑜的争执他也有所听闻,他素知高顺性子耿直,绝非胡言之辈。所以自然也就跟着认定李睦是受了伤而不是“微恙”,但却一定要诊出“微恙”来,以免城中真的起乱。
因而周瑜一来找他定计,便一口应下来。
他比高顺多了几分处世的世故,此番周瑜不动一兵一卒,只将他麾下骑兵的马都交给高顺,将陷阵营改步为骑。看似没动吕布旧部,可他所领的一千骑兵没了马匹,战力大打折扣之下,自然要向外补充,自然而然便要与孙氏兵将融到一处。他看出了周瑜这一举动背后的用意,不禁暗自叹服。
昔日高顺在吕布麾下虽极为得信,却因性子耿直,不擅交际而处处受人钳制,此番周瑜竟然将吕布原属最精锐的兵马一并交给他,又是去袭刘备的后路,以他的性子,怕是此战之后,必报孙氏。
相比之下,他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张辽的目光不禁停留在李睦身上,晦涩不明。
周瑜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目中露出一丝不悦,见那老者没有回答,便提高了声音又追问了声。
他的声音素来清清朗朗,而老者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动静一般,一下子跳起来,按在李睦手腕上的手指像被蛇咬了一样飞快地收回去,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这……这……这位小……”
李睦叹了口气,余光也扫到张辽朝她看过来,目光中似有关切之意,显然也是被这老者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动,硬着头皮朝他扯了个笑出来,又瞥了周瑜一眼。
周瑜挑了挑眉。
“这位小……将军,脉象细濡,而尺脉洪大……此乃是强耗过甚而不及养,又逢月……月……”老大夫佝偻着背,终于明白了方才周瑜反复告诫他“脉象如何不可多言”之深意,低着头连眼都不敢抬,才说了两句,堪堪滑出一句“尺脉洪大”,就想到这乃是只有女子才有的脉象,心里一咯噔,赶紧收口。
只没想到他行医十几年,脉象之症的前后因果说得太顺,下一句大实话紧接着又溜了出来。
“咳咳咳……”李睦清了清嗓子,咳嗽起来,一面狠狠瞪了周瑜一眼。
周瑜顺手拿起案几上的茶水给她倒了一盏,手里的刀柄有意无意往那老者面前顿了顿。
“啊……那个……月……月中数战……”老者话一出口,也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只是这“月”字一出,后面那个字的音也跟着出了一半,实在难圆。
磕磕绊绊“月”了许久,好不容易总算想到个勉强能接的词,不禁一激动,顺手就往案几上一拍,“对!就是一月之中,数战劳心,故惊而必病,病则必寒,于是血气失和,神虚烦躁……”
李睦长叹一口气,赶紧给这已经挣出一头汗的老人家倒了盏茶。诊个脉诊成这样,也是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