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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此印,有一事愿托付周郎。”李睦将那白布往周瑜面前推了推,小心地思考着措辞。
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发音极为古怪,每一个字的转折音调都与李睦熟悉的不同。可她却不但都能听得懂,还能分辨出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不同的口音,甚至就连她自己说出来的话,说的时候不觉得,一旦说出了口,竟也是一样古怪别扭的发音。
初时,李睦独自坐在房中,没日没夜地自言自语,这才适应了自己的“口音”。
“袁术难长,我与兄长愿随周郎东渡长江,归孙策孙伯符治下,为兵为将,是官是民,来日再凭本事。”
我给你玉玺,你保我平安。
高中选理,大学读文,然而文科理科,李睦却唯独不曾读过商科,那些管理者御下奉上的手段技巧,她更是一窍不通。面对这个一把火烧了几十万大军的人物,她只能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费力兜半点圈子。
身上的衣服湿得难受,一股酒力过去后,手脚又渐渐冰冷起来。李睦顺手捞起浸透了水的衣角,哗啦啦地拧出一大把水。水花飞溅,甚至有几滴直飞到周瑜身上,赶紧往后让了一让,向他抱歉地笑笑,见拧干了水的衣角皱巴巴的,便用力扯了两把,再拍两下,勉勉强强止住了全身继续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周瑜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半步,寻了块干的地方落脚:“袁公沿江虎踞,伯符蒙其表奏,方为折冲校尉,受命收复江东。君若无意留在袁公麾下,该往北走才对,如今袁本初势大,正招募天下英豪,缘何要东渡?”
往北走?李睦不由苦笑一声。她若是有本事往北走,早就去曹操的地盘里乖乖坐好,那样平平安安活到三分归晋的可能性最大。
孙策乃是打着为袁术收复江东的名义渡江征战的,此时尚隶属于袁术麾下,周瑜这话是没错,可实际上……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忽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李睦知道周瑜这是心存疑虑。
说实话,若换做是她,身在袁术的大本营,突然见了一个口口声声要反出袁术的人,肯定直接就把人打出去,绝没有现在周瑜那么好的涵养,还让她进屋避雨喝酒。
只要没被打出去,就还有希望!
李睦暗自咬了咬牙,伸出一根手指,朝那玉玺的印记点了点:“有人能凭此物换来上千精锐,也有人用它称雄于世,为一个名正言顺。我既没有本事攻城略地,也没有称王的雄心壮志,只用它充作舟马之资,这个印记只当是今日我的投名状。他日我们北上也好,再往南下也罢,目前我也说不清,待我兄长回来,再做决定也行。”
“投名状?”周瑜含笑的眼神微微一凝,瞬间明白了这三个字里代表的含义。
若他仍认袁术为主,大可以把这块印了传国玉玺印的布帛送到袁术面前,如果李睦真的盗了玉玺,那他便立下了寻回玉玺的泼天之功,从此晋身,甚至成为袁术的心腹,待他日袁术一朝称帝,封侯拜相,自无话下。
而若是李睦这副印记是假的,自也能让袁术警觉,一刀将她砍了以绝后患。
所谓投名状,便是将她自己的后路通通断绝,是进是退,是生是死,都尽数送到他的手中。
周瑜年纪虽轻,却向来思虑缜密,行事果决。实际上,自他第一眼看到这八个纂字的时候,便已经做下了决定。
他与叔父是昨晚到的寿春。今日的接风酒宴上,袁术言辞客气,极尽招揽之意。然而,只要他随孙策一同征战江东的消息传到寿春,这招揽之意就会立刻变成无尽的杀机。
因此,寿春之地,他最多只留三天。三天之后,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动身返回。
若李睦是袁术派来试探他的,大不了他将人一刀劈了,即使袁术疑心加重,凭周孙两家在他军中的威望,袁术也没那魄力决断立刻翻脸。而若不是,他也不在意真的多带两个人回江东。
也正因为如此,除了最初一瞬的惊诧,周瑜的态度始终从容随意,眼神带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诛心,很不好听:“你要另投他处,尚可说是良禽择木,无怨无尤。然你可知你今日盗印送印之举,足以葬送你一生的信誉。今日你可盗袁术之印,又岂知他日易主,不会再另盗他物?男儿当世,唯信不立,你小小年纪由此胆识着实不易,可惜……”
管他信还是义,李睦只听出他这便算是应下了这笔交易,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大丈夫,言出如山,守诺守信,所以我来做这无信之人也无妨。顶多就是待家兄回来后,知我先斩后奏,容他责骂一番罢了。”
周瑜眉峰一扬,深邃明朗的眸子盯着李睦望了许久,仿佛突然发觉了什么,诧然问道:“你是女子?”
李睦一怔。
于她而言,穿越到这个世上,一切就都成了赌局。若留在寿春,袁术灭亡之后她能不能活下来是一场赌局,现在冒险盗取传国玉玺,与周瑜谈一场你来我往的条件同样也是一场赌局。要么温水煮青蛙,日日战战兢兢等待寿春城破,被人接手;要么盗玺失手立刻身死,亦或是一举成功,逃出生天,一翻两瞪眼,清楚明了。
刻意趁着土著兄长奉命出城的时候下手,一来是这个兄长是真心对她好,她不想万一失手反而拖累了他,二来,就怕古人这信义大于性命的思想。
自一觉睡到这个时代来以后,她想得很多,顾虑也很多,可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以男人还是女人的面目来寻周瑜。
话赶话的,她本来是打算言辞之中先扣一顶信义的大帽子下去,扣实了这笔交易。周瑜万一反悔,也要先思量一番是否会落了言而无信之名。哪想周瑜言思敏锐,竟是听出了别样的重点来。
只是听周瑜这口气,怎就有点……怀疑?
被千古名人质疑性别,李睦的神色有些狼狈,伸手往鼻梁上方推了推。
这是她以前架着六百多度近视眼镜时习惯性的小动作,遇到什么难题窘境,总要先推一下眼镜。只不过她现在的视力好得很,一推推了个空,只好顺势摸了摸鼻子。
这可不能怪她,她原本的身材虽然没有□□的妖娆,可至少男女还是看得出来的。哪里像现在,这具身体最多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营养不良又尚未发育,身量并不算矮,可确实瘦得单薄,穿了普通的粗布短褐,活脱脱一个小子模样。
李睦郁闷地叹了口气,决定对这意料之外的一句话不予理会。定了定神,挺直了腰板,迎上周瑜的目光,顺着他之前的话,直接认了下来:“袁术于我兄妹二人有收容之恩义,纵目光短浅,全无政德,他败亡之时,我兄为全信义,也定以命报之。然我却不愿见他为此等人卖命!天地江山,功业君王,又于我何干?我只是个小女子,只要我兄妹二人一世平安,这便是我最大的信义。轮回业报,名声受责,哪怕是千古骂名,算我的又有何妨?”
这一番话,自打知道袁术召回周尚,想到历史上周瑜会跟着他叔父一同走这一趟开始,她便思虑至今。一词一句,语气轻重,顿挫拿捏,甚至说话时表情,毫不回避的目光都搜肠刮肚,反复斟酌。
那是周瑜周公瑾。强抗曹军,火烧赤壁的周公瑾。
要与他谈条件,岂能毫无准备?然而准备得再多,她又有几分把握和这种人拼算计心思?
不如干干脆脆,无论他说什么都认下来。
少女形容狼狈,神色倔强,说话的声音却是清清朗朗,字字贯耳。近她者她近之,其他的一概全不入眼,坦率如此,如此情义,周瑜终于微微动容。
当今天下,英豪无数。多少人今朝在此营,明日投他主,所谓忠诚信义,只在朝夕而已。一句良禽择木,古来圣贤之言,此非禽之过,而是木不够高。人心不稳,朝侍秦,暮奉楚,不担分毫过错,不受口诛笔伐,何等清高潇洒!
偏这小女子够胆子如此当面坦言。
只是,周瑜不由又失笑。这小女子一口一个千古骂名,可说到现在,却又将她那个兄长藏得严严实实,半点不露姓名来历。看似背义之举,却又义气深重——只是对象不同罢了。
饶是他察慎觉微,心思细密,也想不到根本不是李睦要藏,实在是她也不知道她那个兄长的姓名来历……
穿越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却没有半点那人的记忆,简直就是坑爹!若非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已经病入膏肓,旁人只当她大病初愈,失了心神,估计多半要给人当做妖孽附体给拖出去烧死!
沉默了片刻,周瑜最后深深忘了她一眼:“我如何信你?”
李睦挑了挑眉,不甘示弱:“我又如何信你?”
她只带了一个半湿的印记,传国玉玺已经被她投入井里了,她无法现在就想向周瑜证明她是真的偷了玉玺。事实上,她也确实保证不了那落入井里的大印不会被袁术找回去。
而同样的,她要周瑜保他们兄妹二人平安渡江,她那兄长昨日奉命出城,却也不说去往哪里。孙策在江东立足未稳,羽翼未丰,就连周瑜自己现在也是身在虎穴,归期难定,要说照拂他们,若非从最后火烧赤壁,天下三分的结果来看,似乎……更不牢靠一些。
橘黄色的火光映在周瑜的眉眼之间,带出一片暖意,然而李睦话音方落,他徐徐扬眉,一双润泽如玉的瞳仁里竟似有冷冽的寒光乍现,一时之间,风姿如竹的男子锋芒毕露,锋锐之气,夺人心魄。
不及诧异,就在下一刻,李睦便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喧哗,遥遥传来,听方向,正是向着他们而来。
“这么快!”李睦心里一咯噔,她料想袁术很快会发现不见了玉玺,却没料到他的人马那么快就回找到她头上。
若是连周瑜都来不及走,那又该怎么办?
也不知周瑜此来寿春,带了多少兵马,能不能冲得出去?
法治社会的教育根深蒂固,偷了东西就逃,就算事先的心理建设做得再好,失主追了上来,李睦头一个反应就是心虚。一时慌了神,脑中越来越乱,最后眼前一花,隐约见到周瑜的衣摆轻扬起来……紧接着左侧后颈处猛地一痛,头脑一懵,仿佛一个黑布袋从天而降,罩到她头上,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