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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做什么?”白色的帘幕之后,冷淡的声音传来,像是雪山之巅千年不化的冰雪,可以冷入骨髓。这里很是昏暗,只有帘幕之前点着一根蜡烛,放置在半人高的细长木质灯座上,微弱的烛光静静地亮着,将帘幕前坐着的男子的身影映在一边的墙壁上,轮廓模糊。
沉默了良久,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已经四十三日没有见到你了。”他坐在那里,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住了,只是语气里微有些委屈之意。
一边说一边看着帘幕后隐约的白色身影,眼里有着厚重的思念与渴求,但是又被深深地压抑着。
帘幕后面的人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什么事。”他的语气没有之前那样冰冷,多了些暖意。
“承宁就要大婚了。”男子握成拳的手瞬间松了松,有些急切地说道。可是隔了一会儿,却仍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应。
他的眼神有些低落,但是又勉强笑起来,“听说顾家的那个孩子很好,年仅十一便品性端厚,精通琴画,不愧是家传深厚的濮阳顾氏,你的眼光很好,给承宁找的太子妃也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帘幕内的男子直接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不耐烦。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吹来,蜡烛的火焰摇晃起来,室内明灭见光影晃动。
“我只是——”他想说我只是想你了,想要见你,但是帝王的尊严又让他无法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这句话,于是有些叹息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承宁长大了。”说完了又很是懊悔,厌恶自己的迟疑。
“告诉我做什么?”帘幕内传来的声音带着嘲讽,“皇上,你还是离开这里吧,我,并不想见你。”说着无视对方骤然屏住的呼吸,直接站起身转身往内室走去。
白色的单衣将他消瘦的身形包裹住,长及腰际的墨发垂落,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他的眉眼极为精致,眉心有着一颗鲜艳的朱砂痣,让他的细长的眉目美得有些妖娆,但是浑身冰冷的气质冲淡了这样的感觉,如隔人千里之外一般,让人不敢心生亵渎之意。
“迦叶——”陆泽章一下子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有些惶急地喊道。他希望他能够停下脚步,转身看自己一眼。
就一眼而已,都已经是奢望了吗?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迦叶尾音都带着冷意与毫不掩饰的厌恶,说完,脚步声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陆泽章站在原地,看着未曾掀开丝毫缝隙的白色帘幕,仰起头缓缓闭上眼,喃喃道,“迦叶……”
我叫你的名字的资格,也没有了吗?想着,突然笑了出来,眼角却湿润了。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进入的宫墙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落日的余晖落在宫墙上,突然显出了些许苍凉的感觉,这座古老的宫室目睹了数百年的兴盛衰微,目睹了天子登极,也见证了兵临城下,血染皇城。这里,埋葬着森森白骨,也拥有世间至高的雍容。这里是每个野心者梦寐之地,也是无数枭雄的衣冠冢。
汉白玉铺就的大道直直通往太和殿,那里已是灯火辉煌。大道两旁是白玉雕栏,上面挂着连延不断的红绸。宫卫持着长枪默然站立,银色的轻甲在夕照的映射下显出了淡淡的红色,有如染血。
顾明珩握着陆承宁的手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刹那,宫卫以及守在车驾两旁的四十九銮仪卫以及八十一护军齐整单膝跪地,盔甲相碰以及长枪杵地的声音低沉有力,空气瞬间变得肃然起来。
勿怪千年来总有那样多的人妄图君临天下,万人匍匐在脚下的诱惑并非谁都能够抵挡得住。抬眼望去,从脚下至太和殿,俱是单膝跪地之人,顾明珩看了一眼陆承宁,就见他呆呆地站在一边,正盯着雕花栏杆发神。
世人所看重的,他均不放在眼中,也不知道这般是好是坏。
跟随着典仪监进入太和殿殿群的附殿时,顾明珩便看见阿徵和阿羽正在殿中候着。他们已经换上了宫侍的淡棕色衣饰,挂上了东宫的腰牌。
“公子。”两人同众人一同行礼后,便上前将顾明珩的外袍脱下,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小婢,之后展开一件绘凤、山川、云纹的正红冕服,与两宫婢一同为顾明珩穿戴起来。
此时穿着的冕服,才是大婚之礼服。
顾明珩抬起手臂,一边注意着不远处陆承宁的模样。他身着衮冕吉服,配七旒冕冠,玄衣纁裳,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九章。
或许是因为七旒冕冠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过于沉重,让他有些烦躁起来。为他整理衣衫的宫侍小心翼翼,就害怕陆承宁发怒而使皇帝降罪。
穿戴好衣饰后,典仪监将所有的细节都检查了一遍,之后便领着宫侍们退到了殿外,只留下了二十宫婢在殿中听候差遣。一时间,方还有些拥挤的殿内瞬间空旷起来,还能听见悬挂着的帷幔布料间摩擦的声音,很是寂静。
顾明珩起身坐到了陆承宁的右侧,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此时,他有着淡淡凉意的手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一般,让顾明珩稍急促的心跳平缓下来。
就算他尚且什么都不懂,不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情,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但是他依然让自己安心。
感受到他的存在才更加坚定,自己这一世,是有所意义的。
小半个时辰后,典仪司的人在门外轻声道,“典仪监大人差遣鄙下敬禀,距吉时尚有半个时辰,请太子殿下与顾公子养息。”说完便没了声音。
顾明珩慢慢闭上眼睛,从黄昏到子夜时分这一段时间根本就没办法休息,况且,若是如上一世那样,陆承宁又在婚仪上闹起来,那就难收场了。
他在心里苦笑,自己还真是揽了一个重担,我在明敌在暗,这样的状况,只能先暂时被动了。日影渐渐倾斜,有木窗菱格的阴影落在他的面上,掩去了他唇角的冷意。
顾明珩闭着眼没有看见,一直盯着悬挂的红绸发呆的陆承宁缓缓将视线转到了他自己的手上,看着握着自己的顾明珩的手,怔愣了许久。
在钟鼓声敲响第一下的时候,顾明珩握着陆承宁的手走出了偏殿,候在门口的典仪监将漆木盘中的玉璋交到他的手里,那是皇家与太子赐予太子妃的信物,以此为聘,琴瑟和鸣。
两人缓步走向太和殿,此时钟鼓声已敲响了二十一下,三七之数,以合人伦。金乌只剩小半日轮尚在天际,天色渐凉。
他们的前方,是巍峨的宫室,宴饮欢愉,明烛高悬,而他们的身后,是正在逐渐蔓延的黑暗,似临深渊,再无退路。
踏进大殿的时候,钟鼓正敲响八十一下,九九之数,以合天地。随后,礼乐响起,殿中安宁毫无嘈杂之声。
帝后二人高坐堂上,群臣皇亲分坐两边,每人身前都有一张横桌,上面放置着酒樽。陆承宁和顾明珩站在大殿中央,典仪司的两名典仪监完成了祭天之礼后,恭敬地将酒樽递到了陆承宁与顾明珩面前,这是为新人所祈的祭祀之酒,寓意天赐姻缘。
停顿了许久,陆承宁也无动作与反应。顾明珩不能越过太子先一步接下酒樽,因此只能安静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着。
此时殿中的群臣相互看了看,眼里或是担忧,或是嘲讽,但是目光聚集处的二人,却是一样的沉静如初,八风不动。
御座之上,皇后有些担忧地靠近皇帝,“太子如此的模样,要不就撤了这一道仪式吧。”她的声音很低,眼神带着深深的忧虑。
她乃陈郡许氏的嫡长女,自当今的皇帝陆泽章尚是晋王之时便嫁与他为正妻,之后陆泽章登基,她被册封为后,这么多年来后宫唯她一人,独宠至今。
她年纪尚轻,眉眼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明丽,而身着的厚重的皇后礼服让她添了一份凤座之上的端庄大气。
“不急,应该出不了大事。”皇帝陆泽章淡淡道,他的眼神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神情中毫无担忧之色。
仔细打量着尚才十一岁的顾明珩,皇帝陆泽章眼神欣慰,他,是个不错的孩子,看着太子的眼神温和,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没有丝毫的紧张,不愧是濮阳顾氏的嫡子。
迦叶,你的选择确实是对的,这样的选择,对太子来说才是好的。
典仪监举着酒杯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他一直弓着身子低着头,脖子僵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太子不接下这杯酒,这婚仪便是不得上天承认的,有违礼制。
因此他只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太子接过这杯酒为止。
站在一旁的顾明珩目光低垂,殿内的大臣已经有些窃窃私语了,而御座之上的帝后似乎也没有插手的意思。他细细回忆着,在殿前的时候陆承宁的情绪都还很好,没有一点烦躁的模样,不管是步子还是动作都很配合。但是进殿之后,连续两次都发现陆承宁的脚步有了迟疑。
是因为婚仪的时间过长让他不耐,还是因为有什么其他的原因?顾明珩收回心思,现在紧要的是,先让太子接下这杯酒。
想到这里,顾明珩极快地看了一眼神色无波的陆承宁,随后将典仪监手中的酒樽双手接过,单膝跪地,姿态清雅而严谨。
慎重而缓慢地将酒杯举至头顶,顾明珩朗声道,“愿我大雍海晏河清,社稷永安。国祚绵长,天下太平!”他的声音清越,在大殿之上隐有回声。
说完,他抬起头,红色的袍袖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滑下,袖角微微摇晃,上面绣着的云纹如水微漾开来。他的面部被长袖遮挡住了大部分,唯有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陆承宁,没有担忧,没有退缩,像是春日的暖阳,温和而不炽灼。
这是他在赌,若是陆承宁接下了这杯酒,那么这场婚仪可以进行下去,也会让旁人知晓他对于太子的影响力,他的位置不会那么尴尬。
但若失败了,他必会成为大雍的笑柄,甚至会连累到各方势力对太子的看法,以及对顾家的评判。
我选择相信你,陆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