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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索里看着烛渊如血半殷红的左眼,心中震惊与惊恐齐齐袭来。
他没死!?他还活着!?
不,这绝不可能!当年是他亲手——
可若不是他,这全天之下,还有谁人会有这样如血一般不祥的左眼!?
“王上是不是在想,我不是死了么?不可能还活着,我猜得对不对?”烛渊说着,浅笑着将遮挡在左眼前的发丝别到耳后,“也是,三十九年前,是你亲手将我扔下了山崖,亲眼看着我掉入崖底,我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谁叫我不仅不祥,还命中带煞,连阎王都不愿收我,我就这么挂在树枝上,活了下来,怎么样,王上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烛渊微微垂眸,俯视着瘫软在地的赤索里,上扬的嘴角冷意森森,“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这么些年我就在想,我当时怎么没被你一摔就摔死呢?是你下手不够狠还是什么呢?”
“可不管你下手是够狠还是不够狠,你想杀我在先,那么我必定会回来向你索命了,我便在这里明确地告诉王上,你的命将绝于此,王都,你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赤索里惊恐到了极点,“你想要杀了我?”
“杀你?王上是否太看得起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烛渊嗤笑一声,“杀你,只会脏了我的手,而且也不必我亲自动手,想杀你的人,多得数不清,我说得对么,大巫师?”
烛渊含笑看向冷沉着脸站在赤索里身后的独空,赤索里身子猛地一抖,大巫师也想杀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独空没有回答烛渊的话,烛渊又接着不疾不徐地看向赤索里道:“其实二十年前我就可以杀了你的,知道我为何要多等二十年么?”
“我想以王上这颗无知的脑子,是绝对想不到的,我之所以等这二十年,只为了看你被众叛亲离被整个苗疆所唾弃被人人喊杀的下场,让你亲眼看一看你究竟配不配做苗王。”烛渊的声音比春日料峭的寒风还要冷,“不过若是大巫师想要手刃你,我想还是你最好的下场了,如何,大巫师,你是想看他如何的下场呢?”
“我喜欢大祭司所说的那般下场,杀他,只会脏了我们的手而已。”独空站在赤索里身后冷冷嗤笑,一改寻日里的淡然与温和,“这等只知将苗疆推入死路的人的命,应当又大伙来取。”
“大巫师,你——”赤索里简直不可置信,这个在王都呆了整整十年,可谓说是伺候他整整十年让他相信了整十年的大巫师,竟是希望他死!
“王上知道十年前我为何会出现在你面前吗?你以为是偶然,却不知是我利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谋划的,只为让多疑的你相信我的出现只是偶然,是神明赐予你的力量。”独空从赤索里身后慢慢走到了他面前,平凡的脸上第一次将心中的仇恨铺展开,眼中那样深刻的仇恨,令他恨不得此刻就一刀捅死面前这个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的男人,“你知道整整十年看着自己的仇人就在自己面前却不能手刃的恨与不甘吗?我有多恨你,你又知道吗?我恨不得寝你的皮喝你的血,我就恨你恨到这种地步,而我多的是杀你的机会,我却迟迟没有下手,你又知道是为什么吗?”
独空虽是盯着赤索里,却像是自问自答,完全不需要赤索里的答案,“我想要的结果,无非也是和大祭司心中所想要的结果一般罢了,不然你以为,以你这样的孬种,能在苗王之位上坐上这么多年?”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不惜心甘情愿给你当作奴隶一般的使唤当这个所谓的大巫师十年之久吗?还记得二十年前,忠于王室的行葛将军是怎么死的吗?”独空的眼里燃烧着浓浓的仇恨,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他不过是反对你将那么多年少的姑娘送去长安而已,他不过是在大殿反对了你的旨令而已,你就想将他全家杀尽!”
那一天,阿娘被玷污,阿爹被残忍杀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耻辱残忍得刻骨铭心的那一天,他将他所有的仇恨都深深掩在心中,来到王都,来到仇人身边,只为了慢慢把他变成一个人人唾弃喊杀的昏君,再看着他生不如死的下场。
“只怕你永远也想不到,你千寻万寻想要找出来杀掉的行葛将军的独子这些年就在你的身边,一点点把你变成一个只信命不相信一切的浑噩之人。”独空紧握成全的双手有些颤抖,“我其实不叫独空,我叫阿树。”
赤索里再一次震惊。
烛渊将手按到了独空微微颤抖的肩头,独空淡淡一笑,“大祭司放心,我不会冲动得现下一刀就了结了他,若是这样的话,也太便宜他了。”
“大巫师不愧是大巫师,真是定得住。”烛渊浅笑夸赞,继而看向身后一地尸体,淡淡道,“激动的村民们只怕就要来了,大巫师拖着这个孬种换个地儿吧,这儿这些脏东西,只怕会吓住那些激动的村民们。”
“大祭司不一道看看他的下场吗?若说恨,只怕大祭司比我更恨上千倍百倍。”
烛渊未有说话,只轻轻一勾左手食指,便有两名尸人上前将浑身瘫软神情惊怔得还未回过神的赤索里的手臂抓住,跟着独空走了。
“听闻,王上这辈子除了爱自己之外,最爱的便是你的女儿,碧曼大公主,可对?”烛渊看着赤索里被拖走的背影,嘴角笑意森冷异常。
独空的脚步猛然一顿,转身眼神变缓莫测地看向烛渊,烛渊却对他视而不见,独空张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便扭回了头。
“阿曼只是个孩子!一切都与她无关!”碧曼二字让赤索里回过了神,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两个尸人的钳制,却是徒劳。
“只要是孩子都是无罪?那你又何必又要想杀还身为阿树时的大巫师?那么三十九年前我不更无罪?”烛渊只阴阴冷冷地笑着,赤索里咆哮,“我是苗疆的王!注定的王!你不过是一个杂种野种而已!你就算杀了我,你一个杂种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苗王!”
赤索里被尸人拖着,垂死挣扎不甘的咆哮声充斥着耳朵,烛渊任他如疯狗一般乱吠,眸中的笑意多了一抹阴毒之味。
“曳苍,将人带出来吧。”烛渊将双手背到身后,对着身旁空荡荡的空气浅声道。
他话音一落,曳苍拽着一名被棉帕堵住口的少女从半腰高的灌木丛中走了出来,少女一身火红衣裳,满头细小发辫,俨然是碧曼。
此刻,她的左肩被曳苍用力捏着,使得她不得不乖乖听话,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中堵着棉帕,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烛渊,只见烛渊轻轻一扬手,曳苍便将她口中的棉帕取了出来。
“你和独空,居然都想杀我阿爹!?”碧曼向看敌人一样凌厉愤恨地盯着烛渊,吼道,“你到底和我阿爹是什么关系!?我阿爹为何想杀你!?”
放在在灌木丛后,他们所有的话她都听到了,可是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阿爹杀了独空的阿爹,也不相信阿爹曾经将这个她想嫁的男人给扔下山崖!若是如此,阿爹为何还赞同她嫁给她!?阿爹那么好,怎么可能害人!不可能!
“好奇心害死人,碧曼大公主不知道么?就像此刻的大公主,若是你没有好奇心,此刻还是好好地呆在独空给你安置的好屋子好村子中,又岂会被我碰到,如今被这么束缚了自由?”烛渊慢慢走近碧曼,看到她与赤索里极为相像的双眼,嘴角的笑容变得残忍,“大公主想要知道我和你的阿爹是什么关系是么?那好,我告诉大公主。”
“大公主,听清楚了,我呢,与你阿爹身上淌着同样的血,若是当年他没有对我下杀手,如今,我们该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就是说,若是我不恨他不想杀他,大公主应该叫我一声‘阿叔’。”烛渊再微微一扬手,曳苍便替碧曼解开绑住她双手的绳索,烛渊笑声冷冷,“怎么样,大公主觉得自己拼死拼活想要嫁的人,到头来其实是你的亲阿叔的感觉,如何?”
碧曼完完全全惊住,不可置信地往后倒退几步,一边摇头,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他怎么可能是她的亲阿叔,怎么可能!?这绝对不是真的!
“不信?那大公主大可去问你的阿爹,再晚几步,只怕大公主就无人可问了。”烛渊浅笑,跟着碧曼倒退的脚步向她靠近。
“我不信!”突然,碧曼大叫一声,一把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烛渊,跌跌撞撞地往赤索里被拖走的方向冲去了。
烛渊被她撞开往旁退了一步,曳苍欲上前将她追回来却被烛渊制止。
“让她去,就是让她亲眼去看看那个男人的下场。”春日的寒风料峭森冷,一如烛渊的冷笑声,“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我都不需要留情。”
呵——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身上淌着的不是这肮脏的血。
这是他欠他的,必须一一,一一还给他!
一片空旷地,王都的校武场外,赤索里刚刚逃离的王都,又被独空给带了回来,还未进入校武场,便有两队甲士手持长矛从王都王城的方向开来,轰轰向赤索里逼了过来,赤索里一见前来甲士是他的王军,瞬间惊恐全无,骨子里自认的王威顿时大震,对着独空鄙夷道:“大巫师,看,我的王军来接我了,我是秉承天命的苗王,你敢逆天行事吗!?”
独空未说话,只听一阵轻蔑的笑声从他们身后响起,“上天也名赤索里么?当真可笑,苗疆的将士们,抓了这条苗蛇!”
烛渊话音落点,轰雷般的应答声,那在赤索里眼里是为迎救他而来的甲士将手中长矛刷地一齐指向他,赤索里顿时吓得呆若木鸡,只见四名甲士大步上前,夹起赤索里凌空抛了起来,周围一片长矛铿锵交织,赤索里恰恰落到一片冰冷的矛杆之上,只见长矛架一个忽悠,赤索里被丢到了校武场中央的一方土台上。
“赤索里,”烛渊轻蔑地冷笑着,走到狼狈地趴在地上的赤索里身旁,“你不是秉承天命么?今日我教你领略一番,天命究竟为何物?王都外有因此次战事起而没了村子的苗民三万,你自对他们说,配不配做苗疆的王?你若过得了这天命关,我便放了你。”
“此话当真?”骤然之间,又被死亡的恐惧蔓延全身的赤索里两眼放光。
“呵呵,百姓若认你赤索里,我却是奈何?”说完,转身对周遭甲士道,“诸位将士,便让外边的父老弟兄们进到这校武场来!”
此次唐军攻苗疆,苗王无能,百姓慌忙逃窜,是五毒圣教教徒进入深山,跪在他们面前指天发誓誓死守护苗疆,誓死冲杀在最前线,是他们与王军一起浴血守护着苗疆,而苗王不仅深窝于王都之中,便是连粮饷都断断续续,若非五毒圣教将圣山库中粮食悉数运送到北边防城与幽潭草泽,只怕战事在开始一个月时苗疆就已被攻破了,更是圣山众人安置惊惶的老弱妇孺,分发粮食,保家护疆。
可,苗疆四处淌血,苗王不仅不关心流离惊惶的百姓,便是连百姓围到王都外哭求善待战死军民他都不闻不问,在得知大唐撤军之时不是犒赏军兵,而是自顾自在王都与族老臣员们欢庆,完全视王都外的血腥与哭声于无物!
如此苗王,令所有苗民的心尽凉透,今能入王都校武场见一见这个所谓的苗王的消息传开,王都界限外围的苗民纷纷聚拢,人人都要看看这个将苗疆一步步推入血火灾难的苗王究竟是何模样。
烛渊站在赤索里身旁,看着聚拢在土台周围的黑压压苗民,高声道:“父老兄弟们,寻常时日,等闲百姓谁能见到我王?今日我王便在当场,父老兄弟姐妹们尽可一吐为快!”
忽然,一位白发苍苍背部佝偻的老妪手拄木杖由一名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扶着,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上前来,浑浊朦胧的老眼看向烛渊,而后向烛渊深深一躬身以示对这位真正拯救了苗疆的圣山大祭司的尊敬,沙哑着枯老的嗓子问道:“祭司大人,老妇能不能问这个昏王几个问题?”
烛渊没有答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老妪。
老妪本上了年纪,不该再与这一群精壮青年来追砍这位害了苗疆二十多年的他们所谓的王,可她想要来,就算她还剩最后一口气力在,她也要来,她有压在心底十几年的问题要问问他们的王!
“我大女儿十五年前被你送到了中原,在路上被中原人生生欺辱到死了,你知道吗?”老妇拄着木杖,佝偻的身体颤巍巍,狠狠盯着赤索里。
“不知道。”赤索里回答得理所当然,他堂堂苗王,如何会管这等小事。
“我三个儿子在六年前与中原军交手时被杀死了,你知道吗?”老妇又问。
“不知道。”赤索里依旧理所当然,他怎会知道这些蝼蚁是死是活。
“那这一次中原退兵是何人之功,你知道吗!?”
“自然是我王都臣员之功。”
突然,一个精壮的后生猛然冲到了土台前:“西边数百里雨血沾衣,庄稼枯死!你是苗王,你知道吗!?”
“不知道。”
“南边地裂泉涌,死伤几千,你这个苗王知道吗!?”
“不知道。”
白发苍苍的老妪手牵着小男娃,拄着木杖颤微微指着土台:“曾经,我等村民请命于王都外,哭求三天三夜,你这个苗王知道吗!?”
“你你你——不配做——”老妇笃笃敲着手中木杖,老泪横流,一头披散的白发突然倒竖,一句“你不配做苗王”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一直在她身边怯怯扶着她的小男娃看到老妇昏倒,连忙蹲下身去叫她,可是小男娃叫了老妇几声,又是摇了她肩头几下,老妇依旧没有反应,更不会说再睁开眼。
“老奶死了——”小男娃尖利的哭声覆盖了人群,“还俺老奶——”
人山人海骤然沉寂了,一片粗重的唏嘘喘息像呼啸的寒风掠过山野,人山人海顿时爆发!
“杀了这个男人!他害了苗疆害死了我们的弟兄!如今竟是连老奶也害死了!杀了他!杀了他!”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直冲云霄。
“杀了他!不能让他再将苗疆推入绝路!”
“杀了他!他连我们这么多人在王都外等着粮食都装作不看见!他分明就是从来没在乎过我们的命!我们何必又要再护着王都!”
“这次守住苗疆的是五毒圣教不是王都之人!只怕他还完全不知道!这样的王,只该去死!”
“杀!为老奶报仇!”
随着怒潮般的呐喊,一把把雪亮的短刀匕首纷纷从苗民的皮靴腰带中拔了出来,向赤索里逼来。
赤索里终于害怕,惊恐地看向站在土台下的独空,身手想要抓住独空,“大巫师,救我,救我……”
独空冷笑,“我巴不得你被千刀万剐。”
赤索里却不管不顾,扑上去抓住了独空的手臂,完全没了他最最在意的尊严王威,乞求道:“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阿爹——”就在赤索里紧紧抓着独空手臂不放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冲到了赤索里面前,冲到了他与狂暴的苗民之间,挡在他面前。
见到碧曼,赤索里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惊恐地乞求道:“阿曼阿曼,快救救阿爹,快救救阿爹!”
可还不待碧曼说话,眼见苗民就要扑到赤索里身上,独空眼神一冷,心一横,将碧曼用力扯离了赤索里,赤索里伸出的手抓不到碧曼,只抓了个空。
“阿曼!”苗民已扑到了赤索里面前,赤索里惊恐喊道。
“阿爹!阿爹!”碧曼急红了眼,想要挣脱独空的钳制去保护她的阿爹,奈何独空却是从她身后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令她如何挣扎也逃不开他的钳制,只能心急如焚地吼道,“独空你这个孬种!你放开我!放开我!”
然而碧曼的挣扎只是徒劳,她的心要跳到了嗓子眼,惊恐得不可置信,独空一手紧箍着她,一手挡到了她的眼前,任她如何对他的手又抓又挠他就是不松手,只将她的双眼捂得紧紧的。
“我是天命苗王!你们这些虫蚁谁敢——”
顷刻之间,苗民已经汹涌围了上来。有人大吼一声“一人一刀,千刀万剐!”随着愤怒的喊声,苗民手中的长刀短刀匕首菜刀一齐亮出,灰蒙蒙的天空下杂乱不一地翻飞闪烁着寒光,赤索里长长地惨嚎着,片刻之后没了动静。
独空紧搂着碧曼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他觉手腕一阵被利刃刺入般的疼痛传来,令他不得不无力地垂下紧捂在碧曼眼前的手。
于是,碧曼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赤索里被万千苗民一刀刀剜肉剔骨!
当晚子时,一具森森白骨白亮亮飘摇在校武场外的树梢,干净得没有一丝附肉,鹰鹫在天空中飞旋着盘桓着,没有一只飞来啄食。正在这白骨飘摇之时,天空乌云四合电光烁烁,暴雨如注间一声炸雷,校武场外火光骤然冲起,一团白雾飘过,森森白骨在顷刻间化作了齑粉。
烛渊负手而立在王都大殿外的走廊上,看暗夜暴雨,眸光沉沉。
“大人!”忽然,曳苍带着欣喜的声音由远而近响起,“将士们还有百姓都呼喊着想要见你,你瞧——”
曳苍顶着一顶斗笠从雨帘中冲到廊下,本是一脸欣喜地抬头,可在看到烛渊时,他刚从头顶取下的斗笠砰然跌落在地。
“大人,你——怎么,怎么会这样!?”曳苍的声音由欣喜转为震惊,夹着控制不住的颤抖,睁圆着双眼,不可置信与愤怒一并喷发,“是她,大人是为了她才变成这样的是不是!?”
烛渊只是淡淡看他,没有说话,曳苍面色渐渐泛白,定定看着烛渊片刻,转身冲进了大雨中。
一阵风起,曳苍方才掉落在地的斗笠在烛渊脚边左右晃了晃。
“大人,曳苍突然这么匆忙是怎么了?”曳苍离开之后,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布诺也从雨帘里走了来,在看到廊下的烛渊时,脚步一时间定在了雨里,声音如曳苍方才一般颤抖,“大人,您……”
“代我去见见那些将士与百姓,然后跟着曳苍,别让他做了什么冲动的事情。”夜的寒风夹着冷雨扑面,冰冷冰冷,烛渊的声音轻淡得令布诺几乎听不清。
布诺在大雨里驻足,似乎在深深沉思着什么,良久他才向烛渊微微躬身,应一声“是”,在雨中转身走了。
烛渊看着布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帘中,淡淡笑了,也慢慢走进了如注大雨中。
改天逆命的代价,终是来了。
幽潭草泽。
雨水冲刷着大地枝叶发出轰轰哗哗的声响,仿佛是上天痛苦的悲泪,要为苗疆冲刷掉这两个多月来的惶惶与血腥,还苗疆一个从前的干净祥和。
暴雨突然倾刷之时,龙誉正与还存活下来的教徒以及从深山中出来相济的精壮苗民将牺牲的苗民尸体一一抬到挖好的土坑旁放好,他们本想将牺牲的苗民皆入土后才歇下的,奈何雨势太大,他们不得不停下先避避雨。
许多苗民牺牲,悲痛在所难免,可他们所付出的一切以及性命没有白费,唐军终是撤离,他们终是守住了苗疆!
此时终于能好好躺下歇一口气的龙誉顾不得搭建的茅草棚中脏污湿黏的泥地,倚着木柱瘫坐在地,粗粗喘着气。
终于是撑住了守住了,他们只有两百人,加上后来到来的精壮苗民也仅不足五千号人,且他们还不是圣山训练有素的教徒,足以可见抵挡唐军两万人的难度,且他们面对的还不仅仅是两万敌人而已,中原有的是前仆后继的人。
眼看着堆积的尸体愈来愈多,黏稠的血流淌在地上多得泥地吸都无法再吸干净,整个幽潭草泽尽是扑鼻的血腥与紧张的喘息声,若是唐军在继续进攻,只怕再有不到一月,他们便全全成为一具具尸体,幽潭草泽也就被攻破,苗疆就会被毁。
如今,以牺牲了四千多人,圣山两百教徒几乎战死为代价,终是守住了苗疆了,那些牺牲的弟兄们,终是能瞑目了。
龙誉掬了一捧身旁大缸里的冷水来喝,虽已是春日,但是苗疆的春仍是有些冷得透骨的,更别论此刻又是深夜又是大雨的,一捧冷水下肚,冰冷席卷肠胃令龙誉脑中困顿顷刻消失,而后慢慢站起了身,取了挂在木柱上的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穿戴好,就走出茅草棚。
有两名浑身被泥水和血水脏污透的精壮男子立刻跑到她面前,劝她先好好歇着不要再四处走动,龙誉只是豪气地拍拍两人的肩,而后拨开两人,往雨里去了。
大风大雨里,她瘦小的身影有些摇晃。
中原人善变且狡猾,她必须时刻警惕着,万一这撤兵只是他们的一个障眼之计……
耳畔,是雨水冲刷树干枝叶发出的轰轰之声,令龙誉不禁想起了去年她到圣山盗药的那个夜晚,只不过那时是夏日,现在是春日而已。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圣山的大祭司不是老妖怪,而是个漂亮的白面小男人。
想到烛渊,龙誉有些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那个白面小男人定还好好的,那就等她确认唐军不会再重返之后就去找他,然后——
可是,雨水好冷啊,这蓑衣似乎坏了,挡不住风雨,冷得很,还有夜里她明明能辨得明方向的,怎么此刻却感觉自己什么都辨不清了,似乎连来时的路都辨不清了。
突然,龙誉虚浮的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到了一地泥泞中,竟是没有一丝气力站起来。
在她走过的路上,似乎有火光在靠近。
雨水好冷哪,突然好想那个别扭阿哥的怀抱,虽然也是冷冰冰的,可就是很想……
暴雨停停又歇歇,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才肯真正停歇,苗疆刚度过被中原毁灭一劫,又面临着上天的考验,雨水,泥流,一时使得众多苗民无家可归。
龙誉醒来之时,已是三日之后,安静之中她仍能听到屋檐滴答滴答的雨水声,正是暴雨停歇之时。
她似乎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把她抬到了干净暖和的屋子里,再给她洗了一个滚烫舒服的热水澡,而后她就迷迷蒙蒙睡了过去,睡去之时好像听到蝉小妹说她已经两个多月没好好闭过一回眼了,要是再不好好睡一觉她就垮掉了,她觉得这句话好,她就顾不得那么多地睡了,因为她还不想垮掉,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此刻她只知自己脑袋昏沉得厉害,浑身也软得厉害,好像就是连撑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砰——”突然,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一脚用力踹开,力道之大踹得门扇脱离了门框,砰的一声巨响砸到了地上。
龙誉正蹙眉,门外传来了林蝉蝉急切的声音。
“曳曳!阿誉需要休息!她还没醒!你不能进去!”门外,林蝉蝉一脸紧张地拽着风尘仆仆一脸怒容的曳苍,要将他制止在门外,可是林蝉蝉哪里阻止得了正怒火中烧的曳苍,非但没有拉住曳苍,反而被他一并带进了屋里。
一进屋,林蝉蝉便看到已然醒来正扭头看向他们的龙誉,不由惊喜,“阿誉,你醒了!?”
可还不待龙誉答话,曳苍便一把甩开林蝉蝉,箭步冲到龙誉床边,一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将她从床上揪了起来,一手紧握成拳欲揍到她脸上!
龙誉怔愣,林蝉蝉大惊,扑上前就要抱住曳苍的拳头,然而曳苍只是将拳头握得青筋暴突,在即将揍到龙誉面上时顿时停手,因为不知何时布诺已经站在门外,沉声叫了他一声“曳苍”。
曳苍握得青筋暴突的拳头颤抖着,扬起,再一次想揍到龙誉脸上,然而他终是没有下手,而是用力将龙誉甩回了床上,以从未有过的愤怒道:“我宁愿你从没出现过!”
曳苍愤怒说完,大步离开了屋子,与林蝉蝉擦肩而过时没有停下脚步,走过仅容一个半人通过的门口时将停在门边的布诺狠狠撞开两步,头也未回地走了。
林蝉蝉看看龙誉,又看看曳苍的背影,对龙誉说了一句“阿誉对不起,曳曳一定不是故意的,我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匆匆离开了屋子。
布诺面色平淡地走进屋中,首先将被曳苍踹翻的门扇扶起,轻搭在门框上,而后才在摆在屋中正中央的圆桌旁坐下身,沉静地看向正撑起身的龙誉,平静开口了,“圣蝎使既然醒了,可有兴趣听我讲一故事?”
龙誉微微一怔,正对方才之事以及布诺此刻的话不明所以间,布诺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兀自接着缓缓开口,“还望圣蝎使不要打断我,认真听完就行。”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天显异象,璀璨的星辰被黑暗吞没,天际突然爆发出一道红亮的光,愈散愈广,如血一般的颜色,似乎要将整个天际染上血的颜色,就在此时,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是一个男娃。”
“男娃生于一个氏族之家,阿爹是族老,阿娘则是族老的续娶,男娃上有一个大他十六岁的阿哥,照族中规矩,继承族老之位的是长子,可这个男娃的阿娘很得族老欢喜,于是男娃的阿哥就怕了,怕属于他的一切会被男娃抢了,于是他就生了一个可怕而又歹毒的念头。”
“就在男娃出生那夜,男娃的阿哥与族中巫师串通,道是天显异象,男娃命中带煞,身上带着杀戮与不祥,长大之后必将把氏族带入毁灭之中,族老一向信奉巫神,对于巫师的话是毫无疑问的相信了,让巫师将男娃送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可怜那男娃的阿娘在听到这残忍的消息时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儿子一眼,一口气便背过去,死了。”
“那刚出生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奶,无辜可怜还在襁褓中呱呱大哭的男娃便被交到巫师手中,巫师看着可怜无辜的男娃不忍下杀手,正要带走,却在离开的半路被男娃的阿哥取了命,于是男娃的阿哥就将男娃抱到了悬崖边上,毫不留情地将男娃扔下了悬崖。”
“也不知是男娃是命大,还是他真的不祥得连阎王都不敢收,他就在即将落地之时,包裹着他的棉布巾被树枝钩挂住,又正巧有路人经过,救了这个命大的男娃,于是男娃就这么活了下来。”
“路人是个武痴,也是个武学奇才,在他将男娃抱到怀里时便知晓男娃有着一副百年甚或千年难得一见的练武躯壳,于是路人便将男娃好好养着。”
“当男娃长到即将四岁之时,路人将他扔到了一个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山洞中,任男娃如何哭喊他都没有让男娃走出山洞,路人告诉男娃,他体内有病,若是出了山洞就会害死别人,男娃虽小,却还是能勉强知道什么叫死,他不想害死别人,所以他乖乖呆在了山洞,这一呆,就是十四年。”
“不过路人却依然疼爱男娃,除了不让他走出山洞之外,对于男娃的要求他是有求必应,他特意在山洞顶凿了几个小洞,让光线能或多或少照进黑漆漆的山洞内一些,那一年,男娃六岁,已经习惯并接受了呆在山洞的日子,看到洞顶那小如豆子般的光时,不知有多高兴。”
“可是,从男娃被扔到山洞里的那一天开始,路人每天都会让他喝三碗苦药,并隔三差五地把带来的毒虫放到男娃身上,让毒虫噬咬男娃,男娃哭着喊疼,路人却说只要这样他才有可能走出山洞,于是从此之后,不论是被蝎子蛰还是被蛇咬,不论多疼,他都咬牙忍了,只为能离开山洞。”
“路人让男娃管他叫师父,男娃让路人给他带了很多很多书简书卷,每天每天,男娃都要忍受刻骨铭心的钻心疼痛,而每每此时,他都会拿起自己打磨的尖利石子在洞壁上刻字,以此减轻自己身体里的苦痛。”
“在男娃六岁时,路人开始教男娃习武,道是如此能让他强身健体,就在那小小的山洞里,男娃学了一种极其诡异却又极其可怕的武功,以几不可见的丝线杀人,而他杀的,是真真正正的人,是路人带去给他练手的,路人说,他们都是该死之人,男娃便信了,下手从不留情,很长一段时间,小小的山洞里尽是撕心裂肺的呼号之声。”
“男娃八岁时,路人说给他带来了两个朋友,可是男娃去没有见到路人所说的两个朋友,路人便指指山洞的一角,那里有一个两个巴掌多点大的小洞,男娃从那个透着淡淡白光的小洞中听到了两个同他年纪差不多般大的男孩子的声音,虽看不到对方的容貌,可男娃却已欣喜若狂,因为那是他长到八岁第一次听到师父以外的人说话的声音。”
“以后的每一天,男娃都会趴在那个小洞旁等待他两个朋友的到来,每天,他们都会在一起说很多很多的话,男娃会问小洞对面的两个男孩外面长什么样,太阳长什么样,月亮又长什么样,他们有很多憧憬,很多向往,渐渐的,男娃的心会时常飘飞到外面的世界,因此便也会开始顶撞路人,对路人所说的话当做没听见,甚至有时会将路人放到他身上的毒虫扔到地上,路人从不会生气,可每每他这么做,他就会三天吃不到东西,以及三天等不到他的朋友出现在小洞的另一侧。”
“于是,慢慢地,男娃连反抗也没有了,每隔七日,他都必须忍受着愈来愈多的毒虫在他身上啃咬,而每每他被毒虫啃咬后,他都会整整一天一夜无法动弹,他总以为自己会死,可是他每次都活了下来,甚至他被上百条蛇啃咬后整整七天七夜无法动弹他都没有死。”
“男娃在看书时喜欢上了蛊,他便背着路人求他的朋友帮他找蛊源,而一向似乎能洞悉男娃心中所有想法的路人竟是一直都没有发现男娃偷偷养了蛊,也正因为路人没有发现,所有男娃最终才活了下来。”
“在男娃十四岁时,他的十指被路人套上了被烈火灼烧得通红的银指环,钻心刺骨的疼痛让男娃无数次昏厥,路上告诉他,戴上之后他就能离开山洞,男孩信了,可他终究还是没能离开山洞。”
“到男娃十八岁时,一次意外,他知道了他活不过这第十八个年头,而他这十四年在这与世隔绝的漆黑山洞里过着非人的日子,只是路人想要把他制成一件无人能敌的活武器而已,路人,从来没有将他当人看待。”
“那一天,男娃几近崩溃与疯狂的边缘。”
布诺平平沉沉的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浅浅回荡,龙誉已是浑身颤抖不已,心痛如刀绞。
“圣蝎使,故事,还想要往下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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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索里的下场参照《大秦帝国》第三卷中齐湣王的死法。
另~阿哥的身份揭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