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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远在前,秦风在后。
前者冠缀东珠,一身月白色的世子礼服,五爪金龙四团褂,金黄色朝带在腰间相饰,英俊无双的倨傲,尊贵不凡;后者一身石青色缎常服,并未束冠,衣服上银线的纹路隐约,细细看来,方知是怒放的牡丹,一双桃花眼中闪过水光,淡笑之间,芳华潋滟。
这情景旁人看来其实很养眼,只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在这前后两重天的破落连廊间,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
不像来做正经事儿,倒像来偷情。
李明远平白生出一种“鱼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腥”的冤枉之感,没做成快活事,空担了快活名。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风先笑了:“世子爷想说什么?”
“没什么。”李明远轻哼一声,心不在焉一样的答言,“……方才听他们喊你‘九爷’,有什么说道么?”
明明想问的不是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是一流。
秦风知道李明远无论真的还是装的,都是个暴脾气,只能顺毛摸,含笑接道:“在世子面前哪敢称‘爷’,是旁人平白抬举了。”他淡淡道,“称呼而已,世子别计较。”
李明远却听出他的避重就轻,颇有些刨根问底般的不依不饶:“哦?有人称你声‘九爷’,说明他们敬你,你受着就是,我也不是那无理取闹的,还管别人的嘴。不过你倒是说说那九有什么说头?你在家里行九?”
秦风摇摇头:“晚之是孤儿,父母早亡,如今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弟,何来家里的排行。”
李明远挑着眉:“那是生辰?”
秦风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笑的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隐隐约约透出几分无奈来:“也不是。”
他想了想,也不准备让李明远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自己交代,“我母亲身体不好,不易生养,费尽心思得了我,幼时身体也不好,家父特意请了人来看,说我天生命中带劫,怕事不好长大,所以取了小名为‘九’,一是和长长久久的音,二是骗过鬼神,说我上面有兄姐,不要收了我去。”
秦风说完,眼神没有落处的笑了一笑:“这老道倒是真有些本事,我有今日,也许还真该谢了他起的这名。”
李明远正色看着他,无甚表情的听,听到最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秦风说的有几分真情流露,只是,是真的真情,还是装的真情,李明远不敢轻论。
说来,他倒是对九这个字有种出乎意料的熟悉,却早已忘记了那背后代表了什么人或什么事。
李明远模模糊糊之间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些什么,那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即逝,还没来得及理清,就疏忽之间不见了。
人也恍然清醒。
魔怔了么?李明远想。
就算真的有些什么,只怕与秦风一个伶人也没什么关系。
他思及此,念头却又是一个回环。
可秦风,真的只是伶人?
李明远的眼神一时深沉。
秦风却没有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他仪态优雅地偏过头,向着李明远展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世子爷有什么疑惑么?”
“没有。”李明远摇摇头,定了定神色,回过身,在这略显简陋的连廊间向外探了探头,外面百官落座,戏未开锣,其乐融融地像是佳节之景。
他们要看的好戏尚未登台,倒是不急。
李明远收回视线,回目一观。
这一看,倒是愣了一愣,只见秦风倚在一旁,石青色缎的长衣趁得其人面如脂玉,美人慵懒贵气,身后灯火如织,桃花眼中是婉约无尽的红尘瑶瑟。
李明远一怔,忽然就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了,眼前这个人,一姿一容皆是人间无双,疏风淡月,流水行云无觅,却偏偏身在梨园。
“你为什么偏要做伶人?”李明远问的状似无意,只有他知道那是脱口而出之语。
“为什么啊……”秦风轻声道,缓缓拉长了音,“粉墨登场,悲欢阴晴,唱词唱罢也都是戏中人的眼泪和欢喜,戏里可以戎马一生,可以花前月下,还可以插科打诨满嘴荒唐,旁人不会当真的,哭过笑过也就罢了……”他眸光流转,眼神如水光影,“年少时,兴致所至,到如今也才发现,都是命。……世子爷,有些东西不是凡人来选择的,老天爷安排人来人世一遭,总要有人负责一帆风顺,也要有人负责坎坷不平,才是一出好戏不是?”
李明远无言走近他几分,与他一同站在静默的阴影里:“那你呢?”李明远问,“你负责了什么?”
秦风新手缠过散在指尖的如缎乌发,笑的别有用心:“在下只需要带世子爷听完这出戏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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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显而易见的喧嚣起来,李明远和秦风在后台消磨些许时辰,点子掐得正好。升平署开戏一向摆的是大排场,应差的伶人,不敢称最好,也能称佼佼。
台下为首的位置是空出来的,那是专门留给皇帝的,即使皇帝不在,也没有哪个嫌弃自己活的太长,想去在那位置上试试自己有几颗脑袋够砍。
依次而下,皇长子正襟而坐,王公亲贵分列两方,与蛮子使者遥遥相对,雄赳赳气昂昂地统领文臣武将。
戏本子早就排好,皇长子威仪又不失礼地问蛮人使节可有想要听的戏,谁想那蛮子牛脾气,嘴一撇,眼睛长在头顶上:“你们中原人最爱听这男人扮作女人的咿咿呀呀,我们却瞧不惯,知道的说你们这叫雅兴,不知道的,当你们这里汉子都做了婆娘!”
说罢带头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蛮人哄堂大笑,风雅肃穆的气氛被他们搞得荡然无存,文武百官瞧这帮野蛮人,觉得自己活像进了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被迫听一群糙汉抠脚骂娘。
斯文扫地。
蛮族人破坏了气氛浑然不觉,叽里咕噜大声喧闹,兴致上来皮裘一脱就要掰腕子摔跤,一群人跟着起哄嗷嗷地叫。
那个方才说话的蛮族使节一脸挑衅,肆无忌惮的同时还欲盖弥彰,“大皇子殿下,吾等汉话讲的不好,行事一向直接,最不耐烦弯弯绕,意思对了就行,尽兴了就好。”
文武百官均是一脸遭受了百般侮辱的烈女表情,恨不得各个去回家就给自己立上贞洁牌坊,更有几个脾气暴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气的原地直哆嗦,若不是宫宴场合不能失仪,李明远毫不怀疑其中几个已经动手抄了鞋底子。
皇长子被噎的七窍生烟,还不能发作,脸绿的像冬瓜,远远看去,鼻子都歪了几分,手下一个官员见主子如此脸色,上前就要去分辨,被皇长子眼神阴翳地硬是拦了回来。
秦风和李明远将这场景分别瞧了个满眼。
秦风笑的优雅迷人,丝毫没有同情心:“大皇子还是年轻,好在是个会忍的,只不过话说回来,跟几个蛮子见识什么,世子爷瞧瞧,插根管子就能当烟筒了。”
李明远正暗自合计,不知道该说幸好他家老爷子肃亲王没来,还是该说可惜了他家老爷子肃亲王没来,肃亲王若是在席,谁都不用抢了,连戏班子都可以歇了,这时候已经开上了“亲王大战蛮族刁民”的好戏。
想必肃亲王老爷子的脾气一定能跟这帮不长眼的蛮人合得来。
李熹一向贯彻“一言不合就动手”,能抄家伙绝对不用拳头,能砍人绝对不卷街,哪怕是真该动口的君子场合,不合王爷的意,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必定要先揍你一顿再叨叨,让皇帝一向十分头疼——被王爷揍过的人非死即残,事后就算还想叨叨,往往也只剩下半条命叨叨了,因此有些事就这么无疾而终。
这其实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啊,世子爷缺德地想,打疼不如打残,打残不如打死,他们老李家上梁不正,下梁继承的都是这曲里拐弯儿的歪,正儿八经的天家做派。
李明远暗自想了想他那在外一向装傻充愣犯混球的父王若是在此,还不知道这西苑戏楼会出什么鸡飞狗跳的幺蛾子,不由笑了一笑,因此根本没注意秦风说什么,连他语气言语中那点僭越的调侃都没听进耳朵里。
“那个蛮族使者叫乌恩其。他母亲是老蛮王最小的女儿,因此备受器重,号称蛮族第一勇士。”
李明远冷哼一声,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德行,如今看来,行事张扬,只会讨些口舌便宜,有勇无谋!“
秦风眼神一弯,看了李明远一眼:“蛮族不是贸然前来,有人负责蠢,自然有人负责谋划。……依世子爷看,是哪一个?”
李明远面色严肃沉静,定定看了一会儿,手指点数一般,凌空数了三下,停住了,那双根苍劲的手指在空中重重的点了一下:“这个。”
秦风顺着李明远的指点看去。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蛮族青年,衣着普通,相貌带着蛮族人特有的那种不属于中原的深邃,面对方才乌恩奇对皇长子的挑衅,他只是微笑,连大笑都不曾,在一众咋咋唬唬又野性十足的蛮族人中,安静的有些沉郁。
“世子爷的眼力,真是……那是额尔德木图。”秦风眉梢含笑,赞许一般隔着人群遥遥而望,“他父亲是当今蛮族王的五弟,世子爷您瞧,他的皮肤比许多蛮人都显得白些,人也长的秀气,那是因为他有中原人的血统。听说他母亲是他父亲帐下最得宠的侍妾,不是蛮人,而是一个从中原去的女子,据说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便流落异乡,被他父亲所救,便在蛮族住了下来,生下了他,还听说,这个侍妾姓张。”
李明远听的不算认真,却算耐心,等秦风说完,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唇角:“你知道的倒多。”
秦风笑了笑,眼神偏都不偏:“请世子爷看戏,自然要先做一番功课,若是连登场的角儿都搞不清,岂不是要世子爷笑话。”
李明远将视线里外转了一个来回,最终落到身边的秦风身上,看到他那副悠闲又从容的表情,手不自觉的攥成了拳头,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恨不得一眼看穿他笑容之下隐藏的真实。
“铿锵!”
李明远刚要出言,却听外面响起震天的锣鼓。
戏已开锣,再多的声音都被压了过去。
李明远生生吞回了那一句话,冷眼打量秦风,只想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卖什么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