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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采被这两人左一个“只手遮天”右一个“破釜沉舟”问的心力交瘁。
蓝采根本不想给他们解释,只想把这俩不合礼法成了精的东西打包快马加鞭运回京城一了百了。
蓝采好几句话憋在嗓子眼儿里,跟声调儿最婉转的昆曲儿一样绕了好几个弯儿,最终却只好先行咽了回去。
在秦风面前多说一个字都会被他看透意图,闭嘴不说也许也会看破,但总比一张嘴就被揭老底儿来得强。
蓝采虽然和秦风颇有交情,但是出身到底是不一样的。
秦风是个倒霉催的被人扔进鸡窝的凤凰,虽然落魄的时候被当成备用粮食养大,但到底本质还是凤凰,凤于九天、究竟涅槃归来的,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独子小侯爷,板儿上钉钉的天潢贵胄。
然而蓝采他们,唱戏唱得风生水起名满天下也只是个走南闯北的掩护,严格论起来,他们已经是下了野的人士,虽然有半世逐来的侠名,也有在外风光的资本,也确实足够凭借这点儿名声为霸一方,但本质上来说,算作匪更恰当一点儿。
匪也有志向高低一说儿。
有的匪类十分放飞自我,没事儿就欺男霸女抢银子赌钱,活该旁人看他不顺眼,让这种人连死亡都遭人唾骂,死的稀里糊涂;而有的匪类确实也向往自我放飞的好日子,不过放飞的十分收敛而克制——打劫只收个好处费,哪怕抢来的老婆也从一而终。
朝廷与这样懂得克制的匪类心照不宣,本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睁一眼闭一眼地彼此宽容,偶尔有困难互通个有无,这才是天长地久的好兆头儿。
蓝采就属于第二种匪类,旁人也给他们这种“匪”的有规矩的人起了个还算过得去的名字,是为“江湖人”。
何为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里千尺浪,谁浪的智慧又有水平,就能比别人活得久。
而江湖人也不讲究单打独斗的浪,讲究捆在一起有组织有纪律的浪。
道理很简单,连乡下来的傻小子都知道,一根儿筷子一撅就断,而一捆儿筷子你想要撅断了他,还不如省下力气去练胸口碎大石。
这一根儿筷子就是单摆浮搁的江湖人,而那一捆儿筷子,就是江湖门派。
蓝采的师父更是深谙此道。
说起来,蓝采师父的这捆儿筷子在江湖中也算大有来头,比晋朝存续的时间都要久,能经历时光的大浪淘沙而屹立不倒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们的实力。
而这样的势力,但凡有些头脑的当权者都要跟其搞好关系。
现如今,秦风就是朝廷与江湖的那根纽带。
他出身权贵,流落江湖,是一个经历过两重人间的人,哪怕最终各有立场,相互妥协起来也总能有双重的理解。
早年蓝采他们与秦风所代表的朝廷互有约定,我肆意我的江湖,他戎马他的天下,武林和朝廷互通些紧要的消息,互惠互利。
只是山河会这次在江陵搞得动静太大了,两面儿套交情的江湖人抹不开面子,以蓝采他师父为首的大多数是主张安宁的,然而,山河会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于是现下的情况,不得不把原本江湖地位原本就不低的蓝采逼出来,收拾这落花流水糊涂账一样的残局,应付朝廷的质问。
蓝采浸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多年,自然也有一套盘算,原本计划中,来的若是别人还好,他蓝老板七巧玲珑心、一万个心眼子,连糊弄带搪塞,顶不济死出卖点儿色相也足够能混过去。
偏偏来的是秦风这人精,还带了个装傻充愣实际却不好对付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
蓝采脸色变了变,心里明白死扛着不说不仅不会瞒天过海,反倒会给秦风这妖精留个秋后算账的话柄——别怀疑,秦风这人,不显山不露水,心里是一本儿不带翻页儿的明白账,欠他一钉一铆他都能记住。
他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还;而他若是有心去讨这笔债,那就是连本带利的了。
蓝采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番,确定他以及他背后的所有人捆在一起也付不起秦风讨债的利息,果断的“低了头”。
可是在秦风面前,低头也是有程度的。
低的不够,秦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而低无可低,就又容易不被他看进眼里。
蓝采脸色几经转变,最后由衷的一叹气:“当初师父将你从那鬼地方弄出来,确实存着想要留他们一路的心,你与师父多年龃龉的根结也正是在此……”
蓝采瞧了瞧秦风脸色,见他听得不咸不淡,这才一咬牙:“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身体不好,年事也高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早已经不如早些年那样泾渭分明,我不知道你和师父到底谁才是对的,但是你既然来了,就总有一个目的……我来之前师父就已经交代过我,尽一切所能去帮你达成你所想。”
蓝采这话说的,表面上听去已经足够情真意切,把交情与旧义都已经被明明白白地陈列开来。
李明远却不知为何从里面听出了一种别样的讨价还价。
不了解前因与蓝采身份的世子爷无论听蓝采说什么都像听念经,浑然已经找到了当年他爹肃亲王在上书房里听太傅讲学时候的感觉。
世子爷英明睿智地在一团浆糊中抓到了些许重点——蓝采说,是他师父把秦风从一个地方救出来的。
那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李明远不动声色的想,是什么样的地方才会倾轧揉捏出秦风这样一个人?他在那里经历过什么?
李明远不禁想起并不久远的之前,他在抓住尚云间的时候露出的那个表情,那是看过世间大喜大悲与至明至暗后的人才会露出来的笑容,他曾经以为那是无所畏惧或者故弄玄虚。
而现在看来,那是不在乎。
他早就见识过了比所有人想象中更多的东西,那些无从得知的往事没有成功抹杀他于天地之间的傲然而立,就终将成就一些人必然葬送的命运。
秦风闻言悠悠一笑,眼底的冷意却已经蔓上来了:“世子爷,你来说说,江陵的事儿,神神鬼鬼满城风言风语的路数,你觉得熟悉吗?”
被点到名的李明远一愣,错愕的情绪在世子爷英俊的丹凤眼中一闪而逝,随机脱口而出道:“伶人杀妻案……”
秦风笑着点点头:“是了,装神弄鬼,掩饰地掩饰,龌龊地龌龊,徒留一群不动脑子的东西跟着猜东猜西,而他们想做的事情,都随着那江水一同淹进去了……蓝采,这才是你们不阻止的原因!你们居然还在想息事宁人,可惜了,在我秦晚之这里,不可能。”
蓝采无言以对,吊梢眼中原本的那点儿强撑出来的外强中干终于彻底地退去了。
“是师父一厢情愿了。”半晌,蓝采叹道,“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了?”
连世子爷都听出来了的讨价还价,秦风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他也更知道蓝采这旧事重提的、名为坦诚实为计较的话里有话中隐藏的真实目的。
如果这中间没有横亘着南辕北辙的立场,与那些无从回首的往事,再如果秦风不是秦风,而是别的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大概此事真的会按照蓝采以及他背后那人的意愿继续发展也说不定。
只可惜这红尘俗世之中没有如果,这戏文一样轰轰烈烈唱过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中,秦风也依然只是秦风。
他的终结远不止如此,他原本的目的也远不止如此。
半晌,秦风更是打定了他那未曾更改过的主意。
李明远若有似无的探究在他这里仿若无物,而蓝采那本就筹码不多的计算在他这里更不够有分量。
他缓缓站起身来,竹影在他身后纷纷冉冉,冬日清冷的气泽萦绕在他周身的罗衣轻裾里,风将萧索。
他自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好姿容,而此时,那上挑的桃花眼尾断然将那令人意乱情迷的氤氲变成了无声的压迫。
“田玉,省省你那顾左右言他的声东击西吧。”秦风的眉眼里有着安宁而决然的光,影影绰绰地勾连着前尘过往,“既然你非要我明说,那我就明说,前朝那糊涂皇帝死在了西北,而他留下的那点儿家底儿,都在江陵,或者说,都在那被他们淹了的刘家村,是不是?”
没想到他跟直筒子棒槌一样连弯儿都不拐,蓝采愣了一愣,还捎带了在一边儿云里雾里的李明远。
世子爷被这话里的某些信息惊得愣了一愣,动动他那原本称得上英明的脑袋瓜子略略一想,却立刻都明白了。
什么来江南看看?他早就知道了!或者说,他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山河会来的!
李明远本来以为秦风带他下江南之前给他看的那份关于前朝余孽的线报都是鬼扯,是江南的官员搜刮民脂民膏出了错子,又不知怎么引来了江南异象,所以干脆地把这脏水往不相干的人身上乱泼,却没想到这前朝余孽居然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装神弄鬼地活生生的!
这里面的事儿想必还是联系着之前那一出儿无声无息的清洗。
山河会勾结蛮人,用这么多年的布置上演了一出儿大戏,陷害平阳公主,引皇帝与肃亲王鹬蚌相争,逼得皇帝鸟尽弓藏,蛰伏至此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谁知道之前的清洗出了问题,放掉了秦风这么一个油光水滑的漏网之鱼,反倒功败垂成,最有意思的,看这情形,救出秦风的这位“师父”,怕还是好心做了坏事。
多年的布置一朝出错,逼得背后那人沉不住气了,和这一心留后路保平安的“师父”产生了嫌隙,全然不顾劝阻,擅自在江陵搞了一把大的。
如果说水淹刘家村是为了取得秦风猜测中的“皇帝老底儿”,而不断丢孩子则是山河会为了收敛东山再起的有生力量,江陵的怪事似乎就说得通了。
两件事情综合而言,分明已经说明隐藏于背后的人已经元气大伤穷途末路了,甚至不惜冒着连老底儿都兜出去的风险。
这回好,哪怕原本想在中间和稀泥的江湖人这次也要扎小人儿诅咒这帮孙子了。
世子爷想到此不得不感慨,这山河会的背后主使,实在是条汉子,然而只能算个缺心眼儿的汉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没文化的泥腿子就是不行,人蠢到底还要多读书。
李明远转念一想,却又是一惊一疑。
早先秦风在京城的时候,潜伏在暗中,一边儿揪着山河会与蛮人的把柄,另一边儿又不动声色地去化解肃亲王府和皇帝之间的猜疑,甚至不惜以皇帝为诱饵,以信牌这些看似唾手可得却实际万水千山的东西做钩儿,真的只是为了解肃亲王府的围?
还是说,肃亲王府也好,皇帝也罢,甚至于山河会与蛮人都是他手上的棋子?!
也许他早就想好了一切,在内联络皇帝作为支持,化解肃亲王府的矛盾让他安定边疆,然后一手挑破山河会与蛮人之间那欲语还休遮遮掩掩的窗户纸,断掉山河会在京城的布置,将蛮人送到肃亲王手上,最后逼着藏匿在背后的人退无可退,一点一点地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李明远看着秦风的笑容,第一次生出一种震撼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