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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新醅的米酒,红泥的小炉,无边的夜色即将全部笼罩这江陵城。
世子爷接连几日风餐露宿,终于吃了顿略显简陋的饱饭,忧国忧民却又心满意足地跟着秦风一道儿喝口饭后的清茶。
蓝采扭着腰掐着嗓,一言一语皆是亮相走台的路数儿,待到终于去了行头卸了残妆,李明远这才看清,厚重脂粉之下,这尖酸刻薄的妖孽伶人原来有一副堪称清秀的好姿容,眉目清朗,男女莫辨,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秀美,只除了那双吊梢眼还似被深黛描过一般,兀自神采飞扬,给他那清秀的模样添上了一丝邪气,隐隐约约地勾勒着其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风流与风月。
李明远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秦风,其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捻过青瓷的小碗,轻啜了一口,桃花眼中神色脉脉,无言品清茗,姿态淡然而无双清雅。
两相对比之下,世子爷还是觉得秦风这副模样更顺眼了不止一点。
说来奇怪,在李明远眼里,尚云间也好,蓝采也罢,这些大有来头的名伶们同样是用戏子的身份做掩藏,不约而同的干着欺世盗名的各种勾当,偏只有秦风这人身在梨园却不带一丝一毫的风尘气,浊清涟而不妖,反而将浑然天成的优雅与贵气无声的与自己的气质融合成了一体。
蓝采卸了妆,长发披散,自以为飘逸,看在世子爷眼里却像鬼。
鬼一样的蓝老板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虽然仅仅就此地而言,他也确实不是外人——他对李明远全无皇亲国戚的另眼相看,就这么一扭三晃地闪近身影,一屁股坐在了世子爷和秦风中间。
李明远:“……”
原本好好看着美人儿品茗的世子爷如今只能被迫瞧着一个妖孽的后脑勺,整个人都怒了。
后脑勺的妖孽主人全然不顾世子爷想要杀人的目光,长发一甩,胸襟微敞,两条长腿一盘,歪着下巴托着腮,用眼尾那一点儿余光扫着秦风:“既然来了就别板着那张脸,听闻你那皇帝舅舅派了你的王爷舅舅出去打仗,你不帮着琢磨怎么收拾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化外之民,怎么跑到这闹鬼的地方?”
李明远听他左一个“舅舅”右一个“舅舅”的掰扯,微微有些惊讶。
蓝采把秦风的来龙去脉摸的通透,和他说话又如此随意,显然和他交情匪浅。
世子爷有心想问,却也只不过现在不是攀扯这个的时候,只好封条贴嘴一样默默地听。
秦风把青瓷的小杯往小木桌儿上一撂,扭头朝他一笑:“你呢?明知他这两年身体不好,景逸看你看的又紧,你居然两边儿都不顾,却非要参合山河会在江南搞出来的这烂摊子,你又图的是什么?”
蓝采的眼睛闪了闪,被秦风桃花眼中的坚持逼得退无可退,显得有些恼羞成怒:“你明明恨的也是这个,凭什么要我说?!”
秦风悠然耸耸肩:“你知道,因为我不想说。”
恼羞成怒的蓝采:“……”
听的一头雾水的李明远:“……”
怎么就忘了,秦风这人空有一副优雅的外表,却配了一张缺尽了天下德行的嘴。
蓝老板在他这理所当然的混蛋气势里败下阵来,千娇百媚地啐了一口,翻了个白的彻底的白眼儿:“好吧,你丑你闭嘴,我美我先说。”
秦风淡笑着挑了挑眉,全然不在意地扬了一下手,那意思分明是悉听尊便。
蓝采占了嘴上便宜,却也没看出多高兴,仍然忍着怒气,不再跟这讨人嫌的家伙掰扯其他,干脆的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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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古怪起于一个月以前,发生的地方就是江陵外的一个小村儿。
这个村庄距离城内不远,因为村民姓刘的居多,所以名为刘家村。
相传这村子里的最大的一户人家祖上在前朝做过大官儿,此人为官多年运气不错,任上没赶上饥荒流民的烂事儿,没赶上内忧外患的逼死英雄汉的破败朝廷,也没赶上皇子们你死我活盼爹早死的抢大位,因此多年官场生涯过的顺当,难能可贵的得到了一个寿终正寝的机会。
此官儿因为在任上干的不错,深得皇帝赏识,告老还乡时,皇帝老儿良心发现,赏了他江陵这么一个富裕地方的几亩田,让他卷铺盖回家,好好儿地颐养天年。
然而皇帝不知道是喝多了糊涂还是脑子有坑,愣是把这位昔日栋梁的老家记错了。
此官儿姓王,然而皇帝赏给他的地却是在刘家村,智力堪忧的别出心裁。
有奶的就是娘,皇帝再糊涂也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金口玉言的皇上,说皇上错了,那简直像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王大人为官多年,溜须拍马顺坡下驴的本事锦上添花,只略微思考了一下,觉得“张王李赵刘”这一锅烩的姓氏本质上都差不多,也没纠结自己到底是哪里人氏,得了皇上的圣旨,欢天喜地的抛弃了祖籍谢主隆恩,带上老婆孩子十八房小妾直奔了这刘家村儿。
别的不提,看这小老婆的数量就知道,王大人的身子骨还很老当益壮,整个子子孙孙无穷匮那都是小意思。
果然,王家在刘家村儿繁衍了几代,算是扎下了根儿。
王大人到底是做过高官读过书的仕宦出身,后代们别说有出息,勉强还算争气,败家败的十分收敛和隐晦,传承几代过来,当初王大人告老时盖起的大宅子还没丢,糊涂皇帝赏赐的那几亩好田的地契也还没当,虽然不复王大人在朝为官时地位尊崇威风八面,在这小破村庄里当个富裕乡绅人家,倒也还绰绰有余。
因为有这个前因,这刘家村里,最大的一户人家,其实姓王。
王大人家里人口多,后代也多,十八个小妾虽然不算个个生养,好歹一人生个一儿半女就是乌泱乌泱的一大家子,传到现如今这个年月,已经是人丁泛滥的当地望族,一根儿棍儿抡圆了打,方圆几里地都能打到王家亲戚。
如今王家的当家人是王大人嫡出的直系血脉,家里大排行行七,人称“王七爷”。
由于家风在那儿摆着,王七爷自幼也算饱读诗书,然而一直到四十来岁,王七爷中了举人却未登科,出仕基本无望,终于折腾累了,只好卷铺盖回家,享受着乡亲称一声“孝廉”。
如今这世道,没羞没臊的老爷们儿人到中年,只有三件乐事,升官儿、发财、死老婆。
王七爷人如今这岁数,看开了也想通了——升官儿是指望不上,没那命就不去作那个病;发财也就还好,守着家里祖宗留的几亩薄田,撑不着也饿不死的做个乡绅还算享福儿;唯一撞上的大运,就是王七爷的老婆刘氏,前年的时候染了风寒没缓过来,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王七爷这排行听着就克老婆。
王七,亡妻也,多命硬的婆娘也扛不住别人天天这么有意无意地念叨她死。
王七爷彼时却没想那套,刘氏多年来不生养,脾气还泼辣的很,家里亲兄弟表兄弟排成串儿能绕刘家村儿三圈儿。
王七爷怕休妻后被彪悍的大舅子小舅子堵门儿打成残废,这么些年来一直忍着,等到她蹬腿儿去了,王七爷冷不丁撞上这中年男人的三大乐事之一,高兴的差点儿去村口儿放鞭炮。
待到刘氏的丧事马马虎虎的操办过后,王七爷忙不迭地把原本家里的通房丫头扶了正,堂而皇之的做了续弦。
通房丫头年纪轻轻二十多岁,一朝得志,倒也争气,扶正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头一年,给王七爷添了个大胖小子。
老来有了嫡子,王七爷觉得自己没当上官儿没发了财的人生瞬间圆满了,高兴的笑平了老脸上所有那原本糊泥才能填齐整地老褶子。
今年,王家这小少爷满周岁,正赶上王七爷地母亲王老夫人六十大寿,两个日子撞的近,王七爷赛萝卜一样的心里美,决定把这两件大喜事儿凑在一起办。
晋朝人好听戏,这还是仁宗母亲太后娘娘带起的风潮,上行下效,宫廷如此,民间就跟着有样学样。
逢上喜事儿,有脸面的人家甭管听不听得懂,都要请戏班子开堂会,一来图个热闹,二来彰显自己家的钱财地位与身份。
村儿里不像京城,戏楼子到处都有,甚至于有权有势的人家,比如宋国公府,自己就养着戏班子。
刘家村儿这乡下地方,一年到头儿能开上两场堂会都是热闹年成,因此绝没有养戏班子作乐的奢侈,想要听戏开堂会,要到城里去请。
离刘家村儿最近的城无疑是江陵,江陵城里达官显贵比穷乡僻壤自然要多,也有常开的戏楼子与常驻的戏班子专供这些人尽兴,可是,好角儿毕竟有限。
王七爷家这喜事儿赶得不巧,王家派下人进城请戏班子的前一天,江陵城的首富张员外家要给夫人做寿,不仅请光了江陵名角儿们,更是把所有常驻江陵的戏班子包了圆儿。
王家下人连跑了几家儿,都被推辞了出来。
请不到戏班子事小,王七爷正在兴头儿上,这点子事儿都办不成,王七老爷扫了兴,这下人就别想再领王府的差事儿了。
此人上有老母下有稚子,全仰仗他这份儿活计养家,因此分外担不起丢差事儿的后果,正在江陵城外急的团团转,一抬头,却见迎面一行人正准备进江陵城来。
那群人为首的是个看上去还算富态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好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子,背着行头儿箱,带着大鼓小锣,仔细瞧瞧,竟然好像是唱戏的行头儿。
这个王家的下人仿佛看到了希望,抱着一点儿侥幸的心理上前去问,瞬间喜出望外。
那为首的富态男人竟然是个戏班子的班主,他们自称是从北边儿来,准备去淮扬一带,赴个堂会。
王家的下人几乎喜极而泣,当即说了王家遍请戏班子无果之事,恳求这位班主带着几位老板去赴刘家村场这场堂会。
班主原本好像有几分犹豫,略一思考,才答应了下来。
下人惊喜之下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更没注意到这位班主脸色里异样的阴森与寒光,只是欢天喜地地交付了定金给这班主,再三叮嘱开戏的日子与地点,就急匆匆地回去复命了。
此人完全想不到,他请回来的这个戏班子,就活像请回了催命的无常。
他更不知道,那一场席卷江南的滔天大祸,竟然也皆起于他走投无路之时的一念之差。